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6、回家 ...

  •   在这之后,就是胡小木和周华祥商定一起去流浪,一路向北。他们流浪的事情在第50节处讲到了他们往北跨过了黄河,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了周华祥的老家。
      之所以叫老家,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周华祥这一别再归来,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后了。
      在周华祥离开村子的时候,村子通往镇上的路是泥土路,镇里的中心路段只有短距离的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整个一副可怜巴巴的寒酸相;镇上通往县里的路是狭窄又坑洼的水泥路,汽车走在上面总是如同摇椅一般左晃右晃。现在的样子大变了,他们脚踏着的通往村子里的路从原来的狭窄的泥土路变成了现在的宽阔平坦的水泥路,路边还植上了绿化树木。踏着平坦的水泥路进村以后,周华祥走在前面,胡小木走在后面。村子里的房屋、道路,也和之前大不一样了,大多数的房屋都从原来的砖瓦尖顶房变成了新的钢筋混凝土的平顶房,只有少数不常住人的房子还维持着周华祥离开之前的样子,周华祥家的房子就是这维持原样中的一座;平坦的水泥路取代了之前的泥土路,通到了每座房子的门口。
      周华祥家的宅子的变化除了门前通了水泥路之外,就是大门被打开了,院子里的砖铺地被他的弟弟开成了菜园了,砖头也不见了。不过院子里有一样东西被留下来了,那就是周华祥离家之前清理院子里杂草的时候留下来的两棵自生的小树苗,它们长在院墙根下,一棵桐树,一棵枣树,现在,树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了,树冠如伞一般撑开,枝叶繁茂,旺盛的生命力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使树下的两个仰望者为之晕眩。因为这枣树的树冠长得够高,所以上面的枣子也够安全。现在是七月,这枣子接近成熟。周华祥开了堂屋门,从屋里取出来了一根竹竿,打了一些枣子下来,两个人捡着吃了起来。
      开门的时候,周华祥从裤腰上取下了拴着长长绳子的钥匙,可是锁因为年深日久已经锈蚀,钥匙已经无用,他就去墙根下拾起了一块断砖,只两下就砸开了锁,然后从屋里取出了竹竿。
      在剩下这半天时间里,胡小木帮着周华祥清理了院子、屋子,然后他们一起借来了周华祥弟弟家的电动三轮,去集市上买了必要的做饭材料,傍晚,灶火屋顶的烟囱上炊烟升起了,他们吃上了热腾腾的饭。吃过饭以后,他们两个坐在院子大门两边的门墩石上。周华祥看着胡小木说道:“我老了,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不走了,你也留下吧,这里可比流浪拾荒的路上要舒坦多了。”
      “不。我还要走,还要继续走。”胡小木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
      “但是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走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
      “可是你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不是照样咱俩一起走了吗?”
      “可是我现在明白了啊,我是为了回家,所以才走的。”
      “我也是为了回家。”
      “但是你的家在南方。”
      “那不是我的家,不是我要回的地方。”
      “那你究竟要回哪去?”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回家。”
      “好吧。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好。我会早起给你做饭,给你送行。”
      胡小木没有再回话。草丛里的蚊子飞过来,落在他只穿着脏兮兮短裤的腿上,一只,又一只,他并不去理会它们,只是望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温柔的天边发呆。
      “要是人的一辈子是一天的话,我就像这一天中的现在这个时刻,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停了一会儿,周华祥说了这一句。他同胡小木一样望着远处的天边,可是浑浊的眼睛里面已经不能映出来天边的红霞了。
      这一天晚上躺在床上以后,他们没有再说话。第二天清晨,天亮以后,周华祥起来做饭了,胡小木听到声音,从床上爬起来,去烧锅。饭后,周华祥举起了竹竿打下来了一兜子枣,让胡小木背着出发了。周华祥把胡小木送到了村口,佝偻着腰站着,摇手再见。
      送走了胡小木以后,周华祥在村口站了很久,在越升越高的太阳底下,他等来了一个人——王蛋蛋。
      这个时候的王蛋蛋已经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了。王蛋蛋是开着车往村子里走来的,在走到村口的时候,透过车窗看到了立在村口眺望的老人,隐约觉得有点眼熟,于是就放下车窗并踩停了车子打起了招呼:“大爷!你在这看啥呢?”
      “我在看着还有没有回来的人……迎接他们回来……”
      “哦……那我就是回来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可是我等的不是你……是追随你而去的人……”
      “哦……”
      王蛋蛋被派往市里学习以后,就返回到县里教学了。之后的日子,他就一直从事教学工作,一直执着于他的理想,他没有结婚、生育。他这一次来,是趁着假期申请的支教志愿者,下到他老家这村子里来支教的。
      胡小木走出周华祥家所在的村子以后,就一路往北去了,赶了半天路,到中午时分,遇到麻烦了——天下雨了。
      这雨的来势并不像往常夏季的雨,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才降下来的。早晨,胡小木出发的时候,天空都是被乌云覆盖着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到了中午,这云覆盖更厚了,云层也压得更低了,空气中还是没有风。正午后不一会儿,就开始下雨了,雨点也是夏天式的大雨点,也很稀,但是接下来的节奏就完全不是正常节奏了,这雨点没有在几分钟以后变密,也没有起风,也没有打雷,而是把这种又稀又大的雨点持续下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个三个多小时里,胡小木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他躲雨的地方是一处废弃的供水站,一处用围墙围起来的院子,院子中间是一个躺着的圆柱形的大水缸,用钢管焊接的大门早已经因为锈蚀而倒下,院子里荒草杂树丛生,唯一的一小片可以下脚的空地是大水缸底下的一片水泥地。胡小木就蹲在这个大水缸底下等待着雨停,但是三个多小时以后,雨非但没有停,还从原本的稀大雨点变成了稠大雨点。雨势的加大扑灭了胡小木想尽快出发的希望,他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水泥地上的灰尘粘在了他的短裤上,他也不管。
      这大一点的雨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势头有点减弱了。看着都接近傍晚了,胡小木想着要赶紧找一个更好的避雨的地方,最起码可以勉强蜷着身体睡一晚上,明天雨停了一切都好了。于是他就冲进雨里往前跑,顺着路穿过了一片树林子,到了一个村庄。到了村子里见了人,胡小木才得知,这个庄子叫胡家庄。
      当胡小木跑到这个村子中间的时候,雨再一次下大了,而且势头比之前更猛,完全达到了暴雨的程度。这个时候路边有一户人家里住的人站在门口叫胡小木过去躲雨。这声音穿过哗啦啦的雨声以后已经大大减弱了,但是胡小木还是听见了,他先是回过头去,然后站住确认了一下,才跑到那一户人家的屋檐底下。
      等胡小木跑到屋檐底下以后,站在屋檐底下的人才看清胡小木的样子,胡小木的这一副样子让这个中年人多少有些意外,他先是把胡小木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看看他背上那个鼓囊囊脏兮兮的书包,一脸疑惑,终于问道:“你是哪的?你这是干啥去的?”
      “我是外地的,路过这。”胡小木说。
      这么简单的回答显然是不能消除中年人脑子里的好奇,他又看了一眼胡小木背上的书包,仿佛这书包里背的是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你这书包里是什么?这么鼓?”
      胡小木没有回答,而是拉开了书包的拉链,从书包里拽出来了一塑料袋的枣,然后他把袋子解开递到了中年人的面前。
      这个中年人是这一所房子的主人,他有三个孩子和一个妻子,还有一个老人,老太太是他的老母亲。他抓了一把枣之后吃了几颗,就引着胡小木进了屋。现在,这屋里靠近大门的地方坐着一排人,都在那看雨呢,一共五个,全部都坐着了。
      进屋以后,男主人转身去卫生间提出来了一条毛巾,递到了胡小木的手上。胡小木用这毛巾把头和脸擦干了。擦干以后胡小木就站在门口等着雨停,然后时不时回答着这一家人的问话。他们的问题无外乎是胡小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那干什么、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一身脏兮兮的、为什么头发又长又脏、为什么独自一人。对于这样的问话,胡小木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且这些问题的答案胡小木也是脱口而出,当他们问到胡小木这是去哪的时候,胡小木说他这是往家赶呢。
      胡小木站在门口一直等到了傍晚雨也没有停,于是他就跟男主人说了一声冲进雨里去了,他把男主人的呼叫声抛在了身后。他顺着那一条路一直朝一个方向跑,跑到村子边缘的时候,看到了一座废弃的房屋,他就冲了进去。
      这一晚上,他就在这一所破房子里蜷缩了一夜。这屋子已经破烂不堪摇摇欲坠了,好几间屋子只有其中一间屋子的后墙角的屋顶还没有塌下来、不漏雨,他就蜷缩在这个角落里。这一夜一直下着大雨,他朦朦胧胧听了一夜的雨声,醒来抬头一望,破屋顶中间的天空还是一层乌云,还是大雨如注。看到这种情况,胡小木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摸了摸身上依然湿漉漉的衣服,感觉到了贴着皮肤的布料上的微热的体温。旁边的从屋顶的窟窿里落下的雨珠砸在屋顶坍塌下来的松木圆木上,有细小的水滴溅到他蜷缩着的身体上,他感觉到以后不自觉把身体缩得更紧了,他同时感觉到自己的汗毛在一根一根支棱起来,鸡皮疙瘩慢慢鼓起来了,一阵由内而外的寒冷在他的身体里发作。
      胡小木不自觉打了个寒战,蜷着身体昏昏又睡去了,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这一天中午了。他睁开眼之后第一件事还是望望头顶上那个大窟窿,发现雨还在下,不过小了很多,然后他就站起身来揉揉脸,走出了屋子。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空气有了冰冷的感觉,而且很潮湿,这冰冷的一切让胡小木不得不缩着身体低着头往前走。走出村子以后,又走了一段路,遇到了一条河。胡小木所要走的路就是通往河对面的,但是现在,这条路通不到河对面了,因为桥被暴涨的河水冲塌了,路被洪水截断了。
      胡小木抬起头来认真查看了一番这断桥以及河流,发现河床并不宽,但是水流太急、太大,所以才冲垮了桥。河水是深黄色的,因为混进了沿途冲刷下来的泥沙。浑黄的河面上偶尔会有树枝、垃圾、庄稼秧子、南瓜等等东西,这只是其中的极小一部分,被冲进水里的东西种类很多。胡小木站在桥断裂处,先往下游看看,发现下游蜿蜒进村子去了,河道宽阔平缓,目之所及也并没有桥梁,也没有可以过去的窄的地方;然后他又往上游看,一眼就发现上游不远处河边有一棵杨树被冲倒了,刚好杨树的树根在河岸这一边,树梢在河岸那一边。虽然因为河水的冲力杨树是斜着搭在河两岸的,但是因为河道不宽,杨树也够长,所以它的身躯算是完整跨过了这条河。
      看到这个情况,胡小木脸上绽开了笑容。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已经快是稀泥状态的田里,一点一点靠近那杨树,最后,他从稀泥里拔出了右脚,又拔出了左脚,登上了杨树的树干。黄色的粘稠的泥水顺着他的裤腿和脚往下淌,淌到了他的脚底下的树干上。白色的树干因为上面的水渍而闪闪发光,也因为水渍而异常湿滑,这一点生活经验胡小木还是有的,他异常小心,先抓住了高高翘起的黄色的树根,然后才小心翼翼登上双脚。
      尽管此时他非常小心,但是他的处境还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他是往对面走,那是远离树根的方向,没有高高支棱起来的树根让他扶着保持平衡。尽管这棵树不算太细,但是因为河水暴涨河面变宽,他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要走,这是着实危险。他小心翼翼往前走着,为了更好保持平衡,他还学着专业的动作,伸开两只手臂在身体两边。
      如果他能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并且保持小心,那么他应该是可以走到河对面的,但是当不可预测的情况出现,一切小心都会变得一触即溃。当胡小木走到河中间的时候,上游快速冲下来一个巨大的带着很多树根的树桩,因为树桩很短而树根很多,所以这个树桩整体基本是一个球状了,同时又因为体量够大又泡足了水,够沉重,所以冲击力可想而知。当胡小木看到这个树桩并且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树桩已经撞上了杨树了,本来撞击力就大,再加上胡小木一时情急慌乱,身体一歪,脚下一滑,就掉进了黄色的翻滚着的泥沙汤子里去了,翻滚的洪水如同饥饿的巨大猛兽的嘴巴,一口瞬间就吞咽了胡小木的整个身体,包括胡小木的挣扎着准备抱住那棵倾倒的杨树的双手。
      他的最后半声的喊叫是被呛进嗓子里的泥沙汤子给截断的,他的眼睛看见的最后一幕是飞溅成美丽的花朵形状的泥沙汤子,这种黄色的如此柔软的花朵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还想咧开嘴笑以回应这世间的美好事物呢,下一秒钟泥沙汤子就灌满了他的嘴巴。这世间的美好同这世间的残忍是一样的,它们不允许谁为美好的事物欢喜雀跃。
      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胡小木的脑子里闪过的又会是些什么东西呢?这个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他想的最多的是,如果摆脱了洪水他会如何享受生活;或许他想的是躺在洪水里享受死亡,摆脱这世间的迷津;或许他想的是这温暖柔软的水究竟会把他带向何方;或许他想的是,自由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都在水底下,不在阴雨的天空下。
      一天以后,雨停了,又过了三天,洪水消退了。搜救人员在黄河边的一棵树的树杈上发现了胡小木的尸体。他的尸体赤条条卡在树杈上,两只胳膊垂在两根树杈的两边,猛一看上去好像是自己架在树杈上玩耍呢,他的衣服被泥沙、杂物、鱼虾扒光了,身体被水泡得白花花鼓囊囊的,仿佛一个白净的充气娃娃;挂着胡小木身体的那一棵树除了树干以外,其余的树枝要么被水流冲断了,没有冲断的也都被水流扒光了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搜救人员把胡小木从树杈上取下来,交到了公安局。这样看来胡小木确实是死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