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胡小木》写故事的人N

95、拾荒的小孩

　　周云云这一次出去以后，就没有再回来了，她在赶往市里的过程中迷路失踪了。在这之前，周云云连县里都很少去，更不用说路程更远的市区。至于具体失踪的过程，就不得而知了。
　　周云云失踪以后的第三天，孙喜琴又在屋里嚎哭起来了，这一次她只在屋里嚎哭了两天，就疯跑出去了。她这一次的整个表现过程和她三年前她儿子死于战场那一次的嚎哭、疯跑如出一辙。照这样来看，她这一次的表现应该是旧病复发，而且很可能这一次的复发比第一次发病的时候症状加重了，所以她的嚎哭更响了、疯跑的更快更远了，这一次，周华祥没有再找回她了。
　　孙喜琴疯跑以后，周华祥就开始寻找，先是在村庄附近寻找，然后然后范围扩大到附近几个村子，最后又跑到县里寻找，都没有找到。这寻找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周华祥停止了寻找。周华祥只是停止了寻找孙喜琴，转而去寻找周云云去了。
　　虽然周华祥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但是对于周云云以及周云云的出走他记得最清楚，这是他最爱的亲人了，他不能不清楚记着。
　　从周国平的战死到孙喜琴的哭泣、疯跑、失踪，再到周云云的失踪，这个家庭似乎从阴沉到下雨一直没有见过太阳，而这个家里的男主人作为最后一个留在家里的人，是安安全全留下来了，但是同时也承受下来了全部的悲伤和痛苦，任何事情的好坏都是对等的。
　　在等待周云云归来的每一刻里，对于周华祥都是煎熬，他时时刻刻在想着她，又见不到她，然后就开始回忆他跟周云云相处的过往。他想起来了周云云第一次张开嘴说话，想起来了她第一次迈开腿走路，想起来了陪她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想起来了那个新年里的萝卜馅的饺子、红底碎花棉布的棉袄、红堂堂的炮纸、芳香的鞭炮燃烧味儿、四四方方的枣木供桌、端端正正摆着的供馍、放在桌子最前面中间的装着麦粒的插着燃着的香的小碗、红底墨字的对联、威武喜庆的门画……所有的这一切，让周华祥沉浸在亲情丧失的悲伤中越陷越深。尽管这痛苦让人难以抵抗，但是周华祥始终没有落泪，因为他知道，生活的苦难就像生活的幸福一样，是一定会存在也是一定要被每个人经历的，没有苦难也就没有幸福。
　　这样的家庭灾难之下，周华祥还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人和家是分不开的，有人才有家，没有人的家只能叫屋子，叫空屋子，人在前家在后，人是第一位的。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明白了，只不过没有切身经历的时候他没有能如此深刻体会到这其中的包含的意思是如此深刻又真实、复杂又准确。复杂就复杂在这其中的感情，现在周华祥身上正在发作的感情就有很多种，有懊恼，有后悔，有痛苦，有自责，有绝望，有坚韧，有乐观，有麻木，有恨，还有爱。
　　也正是想到了这个理，他才关上了院子的大门，两只脚踏上了寻找周云云的路。即使不想到这个理，他也会踏出这一双脚，因为他是个四十多的男人，日复一日的生活已经将这个理深深融进他的骨肉和血液中了，这是他的生活和生命的必然。
　　在周华祥临出发的时候，他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于是将院子里清理了一遍。他整理好了院子里的杂物，让它们各归其位，然后又开始清理院子里的杂草。在清理杂草的过程中，有一棵桐树苗和一棵枣树苗被他留下了，他看它们长势正旺，而且位置也不碍事，就把它们留下了。清除完杂草以后，他又将院墙根的排水道清理干净，把屋里收拾好，背上简单的行李就出发了。他也是天将明时候出发的，但是这一次赵家的老太太没有出来倒尿罐了。
　　周华祥乘车到了县里的汽车站以后，就开始四处打听，然后徒步往市区的方向赶，他走一路问了路，花了十多天从县城走到了市里，也没有打听到周云云的下落。后来，他就在这城里拾荒为生。过了五六年，偶然的机会，他跟街头一个当地的卖菜小贩熟识了，通过这菜贩子的介绍，他被一个大巴载着一直往南走过了黄河还往南。也不知道路过了几个城市，然后又到了一个城市，车子就一头扎进市区了，在这个城市的一家大酒店里，他成了一名万能的杂工。他打扫厨房，择菜洗菜，运送、倾倒宴席上剩下的饭菜，总之，一切脏的、累的、不见人的活都是他的，为了不让他见人，去餐厅收盘子的活他都没得干。
　　在这里干活的最大好处并不是周华祥挣到了多少钱，而是这三大好处，第一是，这份工作充分占用了他的时间，让他不再过分沉浸在对亲人的思念中了；第二是，这长久的生活的冲刷慢慢淡化了他对亲人的思念，使他的精神生活变得晴朗多了；第三是，他身上的精神恍惚、迷迷瞪瞪的病在这长久的平静生活中基本恢复了正常。
　　周华祥在这酒店里干了十六七年，后来管工的看他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干活不麻利，就赶走了他。这以后，他就在这个城市里开始了流浪的拾荒生活，又过了十七八年，某一个晚上，当他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回到他的小窝棚的时候，他在模糊中看到了一个靠在铁皮墙上蜷缩在角落里无声睡着的十几岁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就是胡小木。
　　看见这个柔软的小生命以后，周华祥并没有上前去吵醒他，而是静静观察着他、等待着他。周华祥先看到的是大概的轮廓，然后低下头去想找找能不能看到他的侧脸，结果周华祥看到了。胡小木的一边脸靠着铁皮墙，另一边脸被瘦细的胳膊挡住了一部分，周华祥只能看到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的脸进入周华祥的视线的效果是不太好的，在昏暗的从门里投进来的天光中周华祥只看到了那半边脸的模糊的轮廓。尽管如此，胡小木侧脸到下巴上的柔软的线条还是让周华祥不自觉生出了喜爱，然后心里一阵悸动。悸动之后，周华祥想起了他的儿子周国平，又想起来了他的女儿周云云，又想起来了他的老婆，想起来了他住了半辈子而不得不离开，现在已经离开了30多年的村子，他陷入了久违的深重的悲伤中。
　　胡小木出现之前，周华祥的拾荒生活单调而规律，这生活里的单调和乏味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就是乏味，好处就是不接触外人（除了收废品的老板）以及陌生的环境，不会勾起他对悲惨过往的回忆，心情可以长期处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中。
　　现在，胡小木的突然出现就勾起了他对不幸经历的回忆，所以当胡小木醒来以后他就跟胡小木讲起了他死于战场的儿子和因为疯癫而失踪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