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胡小木》写故事的人N

47、反复

　　李太阳的转专业的计划没有推行成功。原因不是他的成绩不合格，也不是流程走不通，而是他自己半途放弃了，准确来说不是半途，是刚开始三个月他就放弃了。他生出转专业的想法的时候临近寒假，时间的推移在一点点冲淡他当时头脑一热的决定，而且 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连串事，这些事最终导致了他放弃了转专业的计划。
　　公历12月下旬，周三，下午，照例是有两节的《医学史》课。这节课付东霞是踩着点跑进教室的，因为她感冒了，去上课走到半道上才想起来得买点感冒药，她的同伴小红劝她上完课再去买她不听，还说自己已经备好了开水，买了就可以吃，不耽误上课，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课本和水杯塞进了小红的怀里，扭头朝着校诊所的方向跑过去了。当她最后一个跑进教室的时候，前排已经没有位置了，而且她扫了一眼教室发现，坐在第四排靠走廊的小红并没有帮她占位置，这样她就只好急匆匆往后排走了，从小红身旁经过的时候，她取走了课本和杯子，然后歪着脑袋狠狠瞪了一眼小红，小红回她以挑衅的微笑。没有办法的付东霞只能一直往后排走。
　　最后一排稀稀拉拉坐着三个人，其余的座位都空着的。李太阳照例是坐在最后一排，虽然现在他已经能控制住自己不在课上偷看付东霞了，但是这个坐最后一排的习惯她却没有改掉，而且他每次都到的比较早，所以就会坐靠走廊的位置，出入方便。这一次，等到上课铃响了，才看见付东霞急匆匆的身影，他的目光在暗中跟着她，心里也在替她着急——她应该坐在哪呢！嗐！都怪老师上课太早了，应该等她一会儿才对！李太阳这样想着，压低着眼睛，跟着付东霞。看着看着，他有点儿慌了，因为付东霞朝着他走过来了。李太阳的心跳都开始快了，思绪也开始快速动起来了：明明小红在另外一条走廊边上，她拿了书应该就近坐在最后一排靠小红走廊那边的，为什么偏偏要从最后一排绕个大圈子，绕到我这一条走廊里来呢？这——嗐！我是不是该赶紧站起来给她让位？是的！那我该怎么给她让位呢？是我往里面挪一个，还是我站起来让她走进去呢？对！我应该往里面挪一个，这样她就方便一些了，于是他在朦胧的状态中完成了往里面挪一个位置的动作。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事情，就是李太阳因为太激动，都忘了最后一排，他靠着的走廊对面的位置还空着呢！
　　本来，付东霞是想坐在和李太阳隔着走廊那个位置上的，但是她快走到的时候发现了李太阳的那个动作，犹豫了一下，就坐在了李太阳挪开的那个位置上。
　　她这一坐不打紧，可把李太阳紧张坏了，他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了，仿佛这身体的各个组成部分都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系统了，想各行其是了，还有，他连胳膊该怎么放都要纠结半天，他一会儿把它交叠着放在桌子上，一会儿又把它拉下来塞在课桌下面的抽屉里。
　　不过他这一连串的奇怪动作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慢慢的，他的激动情绪平复了一些，他的脑子也慢慢清醒了，开始变得镇静多了；虽然慢慢镇静了，但是拘谨还是有，刻意还是有，甚至，他还是不敢大大方方看她，只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瞄她。
　　付东霞只顾着喝药了，并没有注意到李太阳开始时候的紧张，也没有注意到他后续的刻意调整。在付东霞这一方面，她对李太阳的印象是，李太阳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学生，别的就记不住了。至于这个印象的形成，一个来自于李太阳的日常表现，再一个就是刚开学时候的自我介绍。这自我介绍是在第二次班会上进行的，第一次班会就是开学第一天晚上的班委选举。在第二次班会上，同学们自我介绍的内容里面有一项，是说自己的梦想，同学们有的说争取奖学金，有的说找个好工作，有的说当个好医生，而李太阳是这所有学生里面第一个说自己要考研的。他的这个想法给付东霞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印象深，第一自然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说要考研的，第二是跟着后面的有几个学生也说要考研，但是一听他们的发言语气就知道，他们是经过了李太阳的提醒才想起来了这件事。
　　在付东霞喝药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意外。她先拆开了药的包装，把药放在桌子上；然后用手拧开水杯的盖子，把杯子口放在嘴唇上，试了一下，发现水还非常热，于是就把水杯放在桌子上靠李太阳那一侧了；接着她就开始在桌子上铺开她的课本，但是在他翻开书的时候因为书和杯子中间的空间不够，她的书碰到了杯子把杯子碰倒了。巧合的是，杯子在李太阳的那一侧，而且刚好李太阳也看见了这个意外，也反应过来了，他伸手阻止了这个意外，但是，因为动作稍微慢了一点，杯子里的水还是洒出来了将近一半。因为杯子是往李太阳那一边倾倒的，所以水都洒到李太阳那一边了，他的胸前、腿上、胳膊上、脸上都有。别的部位都有衣服护着，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有脸上的水烫着脸了。
　　付东霞杯里的水是临出宿舍前从保温瓶里倒出来的，很热，而杯子又是保温杯，所以依然很热，温度相当高，所以对皮肤还是有一定的伤害性的。当水洒到李太阳脸上的时候，他往后仰着身子准备躲避，但是因为椅子挡住了，而且他来不及站起来，这水就落在了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让他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因为老师在讲台上，所以他没有发出惊叫声。之所以说李太阳脸上的表情是奇怪的，是因为他的矛盾心理在作怪，本来，在这种情况下，正常的表情，肯定是惊恐，但是现在他喜欢的人就在旁边，而且这个意外是他喜欢的人造成的，他为了尽量减少对方对他的歉意，就得使劲掩饰这意外给他造成的痛苦，所以他的脸上就出现了奇怪的、扭曲的表情。
　　付东霞非常清楚看见了这表情、记住了这表情，而且她也神奇般察觉出了这表情背后隐藏的心理和情绪。付东霞慌忙从身上的兜里寻找纸巾，可是摸索了半天发现浑身上下没有半片纸巾，而这个时候李太阳已经从他的干瘪的书包里掏出来了半卷卫生纸。她看到后本来想把李太阳手里的那半卷纸拿过来帮他擦擦桌子上的水，但是犹豫了一下又没有行动，只是问了他一声有没有事，然后说了一声对不起。
　　李太阳回应付东霞那一声对不起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音量小，声音细的像一根线。这让付东霞更注意他了。
　　擦干这些水渍以后，总算可以好好上课了，但是对于李太阳来说这连着的两节课并不好受，因为他总是陷在拘谨里不能自拔，总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不过有一点缓解了他的这些不好的、压抑的情绪，那就是他帮助了付东霞挽回了这个意外。这让他开心了好几天，他觉得自己终于帮付东霞做一些事了，终于在付东霞面前表现出来一点自己的优秀了，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在心里感激这个意外、感激那一杯倾倒的水——要不是那一杯倾倒的水我怎么会有这个机会呢？断断是没有的！那真是太感谢这一杯水了！很感谢！
　　付东霞可要比李太阳聪明通透得多，她跟李太阳坐了两节课的邻位就隐约感觉到了李太阳好像是喜欢她，但是在她这一方面，李太阳的这喜欢给她造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心情，或者说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因为第一她对李太阳并没有什么感觉，第二目前她也没有遇到自己很喜欢的人，而且也没有发现有谁还喜欢她，所以她现在的纠结在于要不要试着了解一下李太阳，这个模糊的问题从那一天开始就悬在她的脑子上空了。
　　李太阳高兴了好几天，在对付东霞的态度上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自从很久以前李太阳在上厕所的路上跟付东霞撞个满怀以后，李太阳对付东霞的态度变成了扭曲的憎恨，这是再一次转变成了对她的爱和向往了。
　　他好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忘了他要转专业的事情了，更忘了转专业这个事情是因何人而起的，还忘了那天晚上他靠着枣树干在心里咒骂的那个妖女是谁了。现在，他又充满希望了，又兴奋了，又开始憧憬和向往了，他又被付东霞给迷住了。
　　其实在这个变化中起根本作用的并不是这一件事，这一件事是直接作用，根本作用是时间，时间冲淡了他对付东霞的扭曲的憎恨，重新唤起了他对她的爱。
　　在李太阳写下10月11日那一篇日记之后，就没有再写了，而且当时他的心里的打算是，以后再也不写了，那就是最后一篇日记，他甚至一度有要烧掉这一本日记的想法，但是，到了11月22日，也就是付东霞第一次跟他坐邻桌并且把热水洒到他脸上以后，他就又把日记续上了：

　　日期：11月22日 天气：阴
　　今天天气很阴，但是我的心情时晴时阴，因为我又想她了，所以我就又开始写日记了。我现在想，要是当初我真的一冲动把日记本烧了，那么，我现在肯定会很后悔，还好我没有烧。我想她的时候总会回忆，回忆她的好，还有她的不好，尽管她对我只有不好，而她的好与我无关，但是我还是忘不了她。我不但忘不了她，还会一边回忆她的好，另一边淡忘了她对我的不好，这让我毫无办法，我只能顺着走，走到现在，我又开始写日记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想着，当初我的决心是多么坚定啊！我的悲痛是多么深刻！可是，这些我现在都快记不得了。我慢慢又开始时时注意着她，注意她穿着的变化、眉眼的神情、头发是绾起来的还是扎着马尾的、有没有涂唇膏。我注意了，她今天没有涂唇膏，可能她想着天阴，比晴天不那么干燥，不过现在的阴天也是又干又冷的。现在，写日记恢复了，我想我是逃不掉了。

　　这一篇日记是李太阳在洒水事件发生以后的当天晚上写下的。当他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图书馆九点半关门，他是在管理人员提示要关门的时候才走出图书馆的。其实写这一篇日记也没有用掉他多少时间，他吃过晚饭就到图书馆了，坐下来就开始写，最多也就半个小时也就写好了，剩下的时间他都是用来发呆了，他发呆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东西的大概意思，基本上和他写在日记本里的句子的主要内容是一样的，无外乎他对付东霞的思念、对她的点滴生活的观察、对她的又爱又不敢说出来的矛盾情感、对她的前后反复的情感的回忆和思考。
　　李太阳刚走出图书馆大门，冷冽干燥的风就扑到他脸上来了，直往他脖子里灌，他赶紧把厚毛呢外套的前襟往上提提，又往紧了拉拉，然后又把宽大的领子拽起来围着脖子，缩着腰缩着脖子快步往前走去了。毛呢领子围着他的鼻子、嘴巴、下半边的脸，毛茸茸暖暖的触感让他生出了踏实的依赖感和暖洋洋的幸福感，他用嘴唇来回蹭着那绒毛，不自觉咧开嘴笑起来了，然后不自觉迈开步往宿舍跑去了。
　　李太阳只顾低着头欢快跑着，也不看路，跑了一段，在一个路灯下面，他被一声叫喊喊停住了：“李太阳！是你吗？”
　　是一个女生的声音，是付东霞！这——她干嘛叫我……李太阳这样想着，立刻停住站好了，然后抬起头来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一脸复杂又奇怪的表情望着付东霞，也不说话，就是呆呆望着，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的精神和思维处在紧张中。
　　付东霞看他不说话，就问道：“你是从图书馆出来吗？”
　　这一次李太阳听清了，他的紧张也已经稍微平息一点了，他低声回答道：“是的。”回答了这两个字以后，就没有别的话了，还是呆呆站在那。
　　“你是要回宿舍吗？”付东霞又问李太阳。
　　“是的。”李太阳又说。
　　“你要去哪？”这一次李太阳终于问话了，因为他已经慢慢适应了这谈话。
　　“我去东市场买个饼夹菜。晚饭吃少了，现在饿了。”付东霞回答。
　　“现在东市场还有卖饼夹菜的吗？已经这么晚了。”李太阳说，语气越来越自然流畅了，他把揣在兜里的两只手拉出来，自然垂着，他越来越放松了。
　　“肯定有，我经常这个点去买，专买那一家的，他家的最好吃，就是那个长着一头稀疏卷头发师傅的饼夹菜，你知道吧？”付东霞说。
　　“哦……我知道的，吴星星也爱吃这个，他跟我提到过这一家，还带我去吃过一次，不过我不怎么吃，我不怎么爱吃这个东西。”李太阳说。
　　“嗯。那我去买饼啦！”付东霞说。
　　“好。那我回去了。”李太阳说。
　　这一次的偶遇在李太阳看来是意义非凡的，因为这一次他开创了诸多个第一：付东霞第一次主动跟他交谈；他们第一次一下子说那么多话；付东霞第一次带着笑脸跟他说话；他第一次接上了付东霞的话，而且后来还接得那么流畅；他第一次向付东霞问话。
　　他脑子里反复翻腾着这些第一，心窝子里生长着无限的幸福和甜蜜的感觉，他忍不住又咧开嘴笑了。他不自觉把毛呢领子往脖子里拉得更紧了。他再一次用嘴唇蹭着那领子上的绒毛，他突然在幸福和甜蜜中想起了他的母亲：“孩儿！你都读大学了，快成人了，也得穿得大方一点、体面一点、有一点大人的样子，这样学校的姑娘们也会多注意你，你说是不是？再说，也就到冬天了，你也没有一件体面的外套，也就该买一件了，为了这个事我也想了好几天了，得买一件。”这是李太阳十一假期回家时候他母亲对着他说的话，后来，他母亲就带着他去县里最大的超市转了两个小时买了这一件衣服。
　　他现在还记着他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时候那不乐意的表情，因为在他看来，这个衣服太成熟了，根本就不适合他，这是一个纯色的深灰色的长外套，领子又宽又大，躺在肩膀两边，但是当他看到母亲脸上像花儿一样的笑，他狠不下心去违背她的意思，于是他就同意买下它。
　　等到了学校，到了这个季节，他慢慢才发现，母亲是对的，因为学校里穿长呢绒外套的还真不少，而且穿上去确实好看，他一米七多的身高，适中宽度的骨架，刚好能撑起来这这种长衣服，而且这个简单的配色也让他越来越爱了，因为他发现纯色确实能显得大方，其他学生也有不少穿这种纯色衣服的。
　　他想着这些，突然涌上来的对母亲的思念让他心情又有些沉重了，然后突然又开心起来了，因为他要去做一件事，给母亲打一个电话。他用欢快的步子跑回的宿舍去，从抽屉里翻出来打电话用的磁卡，然后用轻快的步子跑下楼去，跑到电话亭里，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本来他想说的第一句是“妈！我想你啦！”结果实际说出口的是“妈，你吃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