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胡小木》写故事的人N

21、淋雨的猫

　　外公的呼喊并没有传到百里之外孙子的耳朵里，即使胡小木听见了，也不会因为这一句呼喊就折返回来，因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个晚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的话题一直没有离开胡小木，同时也没有离开付治国带来的东西，除了三件胡小木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和鞋子，还有一只猫。为了防止猫在车里上蹿下跳，付治国把它装进了一个纸箱子里，放在车上带过来了。关于这只猫的来历，还有胡小木与这猫的过往，还有一段故事。

　　胡小木七岁那年暑假，一个暴雨的夜晚，霹雳的雷声把他从沉睡中惊醒。雷声的惊吓过后，胡小木慢慢平静，才有空闲的感觉察觉出自己有要上厕所的意思，于是他拿开由于惊吓被他紧紧裹在身上的薄毛毯，下床了。
　　冰凉的雨让空气的温度下降了不少，他移下床的时候身体碰到了铺在床上的凉席，冰冷再一次加重，他打了个冷战，上下两排牙齿相互碰了几下，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在慢慢竖起来。他下了床，摁开门口的灯开关，觉得有些暖意了。他拉开门，能感觉到冰冷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他不自觉收缩了身体，转回身把床上的薄毛毯拉下床缠在了身上，然后低着腰缩着身子走出去了。
　　他顺着屋檐下的走廊走到尽头左转，进入了一个小侧室，这就是厕所了。上完厕所以后，出厕所的时候，他在厕所门口的拐角处发现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而且模糊中好像在动。这时候恰又来了一个闪电和一阵狂风，狂风把一阵豆大的雨点裹挟到屋檐下的厕所门口，它们重重打在胡小木的身上。院外的狂风还在继续，听着这声音，胡小木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一个画面——贫瘠的旷野，低矮破旧的孤独小屋和小院，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但是小小窗口的居家灯火依然倔强又温暖在摇曳着。
　　这一个闪电让胡小木看清了那一团模糊，那是一只被雨淋透了的猫，一只后腿带着铁夹子的猫。
　　胡小木跑回屋子去，叫醒了外公付治国，外婆也跟着外公出来了。因为厕所里的灯光昏暗，走廊的尽头又没有灯，所以付治国出来的时候带着手电筒，这一次他们看清了，猫被捕兽夹夹住了后腿，伤口处的血液混合着雨水在伤口周围洇出了一小片红色，其余地方的血液都被雨水冲掉了。很显然这猫淋了很久的雨，因为它已经被完全淋透了，身上的毛全部贴在身体上，身体因此变得小了一圈，头却因此显得比正常时候大了。尽管这猫身体变得瘦小了，但是依然能用肉眼看出来它四肢的强壮有力。
　　付治国拿着手电筒照着这猫，猫则用眼睛警惕怒视着他们，他们准备伸手去摸它，它张着嘴呲着牙，发出嘶嘶的警告声，同时立起来上半身，做出要往后退的动作。
　　胡小木的外婆见它这样，就挡住胡小木伸过来的手，说道：“你往后蹲一蹲。”
　　胡小木把身体往后移动了半步。
　　“咪咪咪咪。”胡小木的外婆张俊梅这样对着猫柔声呼唤着。这呼唤声有神奇的效果，她只叫了这么一次，这猫的眼睛里的光就换了颜色了，没有了警惕敌视和愤怒，变成了柔和。
　　胡小木看到猫的这个变化，对他外婆的敬佩油然而生，但是现在是紧要关头，所以他没有用语言表示，而是屏住呼吸继续看着。猫的这个变化完全在胡小木的外婆的预料之中，紧接着张俊梅就小心翼翼伸手准备去摸这猫，但是当张俊梅的指尖快要触碰到猫湿漉漉的身体的时候，猫再一次射出警惕的目光，并且往后退了一步，兽夹在水泥地上被向后拖着，发出呲呲的摩擦声。这一次它虽然怒视了，甚至后退了，但是并没有像开始时候一样发出嘶嘶的警鸣。猫一后退，张俊梅立刻收回手，又对着它呼唤起来，这声音仿佛是魔法师的咒语，是紧箍咒的佛语，总之，这呼唤对猫有神奇又强烈的安慰作用，这猫的眼睛慢慢变回柔和了，然后放下身体四脚着地了，而张俊梅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急着下手，而是连续呼唤着它：“咪咪咪……咪咪咪……”张俊梅这样连续叫了七八声，然后继续一边呼唤着一边用右手再一次靠近它，这一次她成功了，它没有再后退，也没有再挣扎。
　　张俊梅开始轻轻抚摸猫的头部和背部，一边抚摸一边示意付治国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白色蛇皮袋口撑圆。因为付治国的整个动作是在猫的背后轻轻完成的，所以它并没有发觉，撑圆之后，付治国按照妻子的示意把袋子口移动到猫脑袋的正上方靠后一点，这个位置一是方便快速把猫的头捂进袋子里，二是不会被猫发现。付治国把袋子移动到合适的位置后，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然后猛的一下把猫的脑袋捂进去了，然后他们三个人合力，把口袋扎住，取下它腿上的夹子。接下来他们用酒精冲洗了伤口，涂上碘酒，又包上纱布。为了防止猫的大动作把纱布搞脱落，胡小木的外婆把纱布缠得很紧，然后又用纱布条绑住、打结。
　　到此，这只猫算是被救了，而胡小木和这只猫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要继续往下说胡小木和这只猫的故事，就得单独说说张俊梅了。
　　张俊梅是一个爱猫的女人。在她十几岁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有猫陪伴。这几十年中间，她养过的猫不下六七只，有花猫、黑猫、白猫、黄猫，至于品种，她大多是国内品种，只有退休后她的老同事专程给她送来了一只表情傲娇的波斯猫，算是她养过的唯一一个外国品种的猫。
　　因为有这个爱好，再加上十几年的经验积累，张俊梅对自己养过的品种的猫的习性太了解了，应该如何呼唤、如何让它安静下来、如何惹怒它、喂它什么食物会让它毛色光亮，这些她都门清，如果她开一家猫店，只卖她养过的品种，只要人流量够，一定会生意兴隆，因为很明显，养猫，她是地道的老司机。
　　有一次，一个老同事给张俊梅打电话（就是送张俊梅波斯猫的那个老同事），说她家的猫最近不吃不喝，日渐消瘦，去了宠物店，里面的店员也毫无办法，找不到病根，只得敷衍说这就是喂太好了，饿几天自然就好了，结果呢，猫继续一天一天瘦下去，问张俊梅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张俊梅先是详细询问了她家猫的具体症状，然后又问她猫是不是平时不出门，她说是，还说她家住高层小区二十楼，猫天天吃猫粮喝纯净水，脚上都不沾灰，然后张俊梅给她的答复是每天下班了去小区的草地上遛猫，一个星期，猫就好了。果如其言，一个星期后老同事回电话来报喜，说猫全好了，比以前更健康了，还说要转微信红包感谢张俊梅，张俊梅当然是谢绝了，因为她自己有退休金，不缺那点钱，再者老同学帮助也是应该的，第三，她生来爱猫，能帮别人家的猫解决病痛是她很乐意做的事情。
　　虽然对于猫的品种张俊梅从不挑剔，但是对它们的毛色，她有自己的偏爱。她最爱的就是黑色的猫，而且一定要是纯黑色，纯到没有一根杂毛那种，而且毛色一定要亮，越亮越好。在她的感觉里，纯黑色的猫毛色越亮，就越有灵气，她说这种灵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说有不少纯黑色的猫毛色也很亮，但是就是灵气不够，所以就引起不了她太多的喜欢。在她看来，一个纯黑的猫的灵气的最重要的展示窗口就是它的眼睛了，眼睛里光芒能反映出猫的脾气性格，有的光柔和，那就是性格温顺的猫；有的光闪烁不定，那就是性格急躁的猫；有的光直白亮堂，那就是性格正直的猫。
　　张俊梅最喜欢的，是性格高傲的猫，就像雄鹰俯视世间万物的高傲，像太阳照亮万物而从无所求的高傲，像大海包容江河而无声无息的高傲，那，这种猫有吗？当然有！那它眼睛里的光芒又该是如何的呢？这个恐怕只有看到过的人才知道。如果要用文字呈现出来，那就只能用比喻了，这光芒应该是如同初升的太阳一般明光四射，同时又如同公正的审判官的目光一样直指人心；应该是如同待字闺中的姑娘看向心上人那目光的流转多情，同时又如同拿着手枪直指自己额头并扣动扳机的自杀者那目光的决绝撕裂。若一定要对这种光芒有个定论，那借用张俊梅的一句话或许就可以做到了：看到这种光芒，我会想家；会深切思念我早已死去的母亲；我会想光着身子蜷缩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再不醒来；我会清楚看到我前世的幸福模样。
　　这只受了伤又淋了暴雨的猫的伤口被处理好以后，被关进了一间空屋子里，屋子里放着水和食物。
　　他们三个安顿好这猫以后雨已经在不觉间停了，空气异常静，没有丝毫流动的迹象，可能是之前的狂风耗尽了它的力气；空气的味道是清香的，这种清香是夏天雨后特有的清香，是各种清香味儿的混合，有雨水浸泡泥土的清香，有草木生发的清香，有枯枝败叶被雨水沤烂又被新雨水稀释的清香，甚至连青蛙的叫声里都融化着清香。因为雨刚停，所以树叶上的雨水还在断断续续往下滴，胡小木走到院子里，对着院子里的柿子树踹了一脚，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他也不躲开。这个时候鸟儿们都跳出来了，喜鹊的体型最大，它扑扑棱棱落在哪一棵树上，叶子上的雨水就会滑落一大片；麻雀在院子的墙头上和院子中间的湿的空地上跳来跳去。通过此起彼伏的稠密蛙声可以知道，这一次雨下的不小。院子外面的宽大叶子的杨树的一个粗大的侧枝被昨晚的狂风吹断了，白花花的树干和新鲜的木头暴露在空气中，仿佛能闻见木头的香味儿，付治国正在跟张俊梅商量着怎么处理这个断枝。
　　这座房子坐落在乡村深处，是付治国父亲留下的老房子，因为付治国和张俊梅都在城里工作，所以这房子基本是废弃的状态。他们这个暑假之所以住在这，是胡小木听说了有这一座房子，闹着要来，所以他们两个才带胡小木来暂住，等暑假结束，他们三个都回城里住去了，而胡小木之所以闹着来这住，最重要的原因是逃避付东霞给他安排的满满的辅导班和作业。
　　这是一座老式的带院子的三开间的房子，中间是客厅，两边是两个卧室，院子东边是两间侧房，一间做厨房，一间空置，西侧挨着墙是一个一米宽的低矮侧室，就是厕所了。那一间空置房，现在关着那只猫。院子里有一颗柿子树、一颗葡萄树、一棵臭椿树和一棵杨树，现在它们都湿漉漉耷拉着叶子，再过一会儿，太阳就会从东边升起来，阳光会越过东边两间侧房的屋脊，会照亮不被遮挡的叶子上的水珠，叶子会显得十分鲜亮而令人喜悦、给人希望，因为这光芒是生命的光芒，这颜色是生命的颜色。
　　到了这一天中午，发生了一个意外，这只受伤的猫冲破了窗户玻璃和纱窗逃出屋子，窜出院门，消失在院子前方水沟对岸的田野里了。
　　胡小木为了这个事情嚎啕大哭了一场。他先是嚎啕大哭，然后是低声啜泣；有一会儿，在他低声啜泣的时候，他一边哭一边自己念叨着：“我在我家里都没人陪我玩！我妈只让我写作业，出去玩也只有我爸带我，时间还很少。我还想让这猫跟我一起回我家，陪我玩，可是它逃跑了……”他说着又一抽一抽哭着。
　　“木木，不用哭，它还会回来的，你静静等着就好了。”张俊梅安慰他。
　　胡小木扬起脸来看着外婆的脸，很显然，他并不相信外婆的话：“它肯定不会回来了，它害怕我们，害怕我们害它，它认为我们是坏人！”
　　“她会回来的，相信我。”张俊梅又一次坚定的说。
　　五天以后，那猫果然回来了，但是它却比上一次更可怜兮兮了。它受伤的后腿没有完全恢复，纱布已经脱落了，伤口化脓；它身上污迹斑斑；瘦了很多，看上去像一只病猫。它后腿一拖一拖进了院子。胡小木看到以后，飞奔去厨房取来了馒头和剩菜喂它。这一次，它已经不太怯生了，有点老朋友见面的意思了，大方的吃了起来。胡小木见它放松防备了，就伸手去摸它，但是他刚一伸手，猫就后退了几步，也不吃了，他为了让它安心吃饭，就退到一边去远远看着，果然它又走回来开始吃了。这一次这只猫没有再离开，就留在了这个家里。胡小木回家的时候如愿以偿把它带回家去了，不过好景不长，过了两个星期，它又被送回外婆家的单元房里去了。后来，胡小木基本上每隔两周都会去外婆家看它一次，胡小木对它的喜爱和依恋也越来越深。
　　至此，胡小木和这只猫的事情完整讲下来了。

　　这次胡小木的外公付治国把它带回来，就是为了能还原胡小木对这只猫的喜爱和依恋，也表达他对胡小木悉心的爱。
　　有的人说人的一生就是一出悲剧戏，这种说法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不只是宏观的生死规律，在微观上，在人自己能左右的点滴事件上，也是在人为加重人生的悲剧意味：他们总是在失去了以后才在那里痛哭流涕、才知道自己该如何珍惜；他们总是在亲人死去以后才为自己没有尽孝而愧疚；总是在亲人离他们而去以后才去反思自己的忽略和冷漠是造成他们离开的罪魁祸首，然后拿出以前从他们手中夺去的东西在那里徒劳悲伤，幻想着如果离去的亲人能回来就一定成全他所有的快乐和愿望。而事实是，即便离去的亲人真的回来了，上一次的悲剧会在他们再次相逢以后再度上演，而且会相似到如出一辙，这应该是比自然界定下来的生死规律更令人绝望的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