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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叶指凶 ...

  •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桑。——《诗经·鄘风》

      自厚葬之风兴起,盗墓随之盛行,因而涌现出一批奇人异士,其中最神秘的,非听山客莫属。《清稗类钞》中曾有记载:广州巨盗焦四,其徒数十人,有听雨、听风、听雷、观草色、泥痕等术,能于雷雨交加之时觉察地下有声相应。这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听山客。而在阴阳模糊的引路人中,也有听山问水之说。

      所谓听山问水,就是通过感知山水中万物的意念,从而辨善恶、识方位,达到趋利避害的目的。更有天赋异禀者,可以和世间生灵进行简单的交流,这种人,万中无一。然而,听山相比于画符掐诀着实有些鸡肋,引路人中并不常用。

      陆天泽体质特殊,容易招惹恶鬼,又疏于修行,等他一张符画好早已成了别人的俎上之肉,从小到大全仰仗着自己的听山之法才屡次化险为夷。正所谓熟能生巧,毫不夸张的说,论听山,他陆天泽自谦第二,敢称第一的人还在排队拿轮回的号码牌。

      脚刚踏上后山的土地,陆天泽就发现了和以往微妙的不同——整座山都在躁动。他闭上眼,还没等潜心感受,无数的情绪就像潮水一般将自己淹没。是愤懑、无奈、绝望,悲剧发生,整座树林却束手无策。

      四野无风,满山的树叶却突然开始簌簌地掉落,像是为自己无所作为流下的泪水。

      陆天泽睁开眼,环顾四周,目光停在不远处的一棵叶片泛红的树上,对一旁的谢郅说道:“你相信吗?离入秋还早得很,树叶就红了。”那棵树掩映在树丛中,体量不高,有一大段枝条似乎是被人为地折断了,可怜兮兮地耷拉着。

      谢郅正要上前仔细查看,却被陆天泽拦下:“你是想给医院缴菜钱了吗?那是漆树,流出的汁液就是生漆,绝大多数人对它过敏,疱疹、溃烂,甚至休克,都有可能发生。无论是哪个实习,都不会采它的标本。很多老师甚至一进山就三令五申不能靠近这棵祖宗,学生也都怕得要死,老远就绕道走,更何况它长在树丛里,正常人也不会往里面钻。

      “所以这段树枝就很有意思了,是搜救人员折断的,还是死者呢?当然,最好是那个凶手。”

      林逢站在一旁听他阴阳怪气的长篇大论:“看来你听到了不少。”

      “知道了个大概。前几天台风过境,学校里好几棵树都被硬生生地吹断了,后山也有一棵。台风过后,学校开始善后,派人把树墩子都挖了,准备补种新的。负责这件事的有学生,也有附近的工人。因为时间紧,挖出来的土就堆在旁边,等新的树一到就可以马上填埋。为了美观起见,优先补种了行道树,后山这边的据说要再过几天才能运到,所以坑应该一直留着。昨天晚上漫山遍野地找人,据说可是角角落落翻了个遍,黑灯瞎火的,就算打着手电,总有人会被这个树坑绊一跤的吧,就算没有,差点被绊倒的应该有吧。可是昨天一晚上下来,被树枝藤蔓绊倒的不少,被树坑绊倒的,一个没有。”

      “我们粗略地搜过,山上没有……你是说?”谢郅恍然,“在哪?”

      林逢蹲在地上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也难怪你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么多双脚踩下来,什么物证都没了。一个土坑,就算是匆忙掩埋、破绽百出,可晚上毕竟不是白天,能见度低,很多细节普通人根本注意不到,直接就这么踩过去了。一晚上下来,早就踩平了。再加上到处都是之前吹下来的枯枝败叶,清理现场的难度也不小。”

      “把那棵漆树后面的空地清理出来。程双双,就在下面。”陆天泽面无表情,“我有点累了,不介意我回避一下吧?”

      谢郅让小警员给他拿了瓶水,陆天泽低低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慢吞吞地缩到了一边的长椅上,蜷起双腿想着心事。

      林逢叹了口气:“按他说的做吧,不会错的。”

      “您也感觉到了?”谢郅一边吩咐一边抽空问道。

      “我感觉不到。但我相信这个孩子。他的天赋在我们这个行当,万中无一。”

      谢郅望着漆树下小心翼翼清理着现场的队员们,突然开口:“我一直有个疑问。”

      “请讲。”

      “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用你们的方式解决?”

      林逢朝旁边努努嘴:“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坐在长椅上的那个小傻子。不过,换做是我,可能会按你想的那么做。”

      “我有时候常想,要是我也有这样的能力就好了。有多少这样的受害人被埋在地下,慢慢地腐烂呢?替一副骨架子鸣冤,谈何容易?很多时候,他们的亲人都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只是失踪了,还好好地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可我们却要带着遗骸,让他们看清残酷的现实。更难过的是,很多证据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消磨殆尽,我们付出了千百倍的精力,可结果有时候往往不尽如人意。

      “迟到的正义本来就算不得什么正义,更可悲的是,我们有时候,连迟到的正义都给不出来。”谢郅紧抿着嘴,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的脸上重构着明暗,给他富态亲和的面庞平添了几分肃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老谢,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们打交道吗?”

      “为了正义?”

      林逢摇头:“我可不是这么高尚的人。对我们而言,真相来得轻易,对普通人来说,却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人生一世,区区百载,有些傻子,却甘愿付出半生的辛劳去赌一个真相,这种人在你们当中,比比皆是。和你们这群充满激情的傻子混在一起,比起枯燥的生活,要有趣得多。”

      正说话间,之前给陆天泽递水的小警员跑过来传话:“找到了。”

      “走吧,去看看。”

      “不带上你徒弟?”谢郅朝后看去,陆天泽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蜷在椅子上。

      “算了吧,他早就感觉到了,现在估计正伤心着呢。何苦再难为他?我们去就行了。”

      拍照取证已经结束,大家的动作都出奇得快,仿佛多停留一会儿就会亵渎这个曾经鲜活着的生命。女孩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蜷缩在狭小的树坑里,衣衫破碎,发间沾满了草叶和泥土,脸深埋向腹部,脖颈处的骨骼凸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撑破皮肉。当女孩被抬起的瞬间,连自诩见多识广的谢郅都忍不住闭了闭眼——女孩的脸已经变形,布满了大量的淤血,整个头部像充了气一样膨胀。

      突然,林逢叫道:“等等!”他凑上前,女孩发黑溃烂的右手紧紧地攥着,似乎用尽了她毕生的力量。

      是树叶。

      “是漆树叶。”陆天泽出现在他们身后,见大家都看向他,有些羞涩,“我缩在那儿胸闷,来透口气。”

      “谢谢!”谢郅向陆天泽和林逢深鞠了一躬,他宝塔样的身躯笨拙地弯下,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陆天泽点点头,踉踉跄跄地拉着林逢走了。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想试试程双双当时是什么感受。”陆天泽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深吸了口气,“哪里感受得出来呢?她被埋进去的时候,还活着。”

      陆天泽自认为是没有什么同理心的,至少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他不禁想,就在昨天晚上,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慢慢地消失了。

      搜寻的脚步有没有越过她的头顶?手电筒的白光有没有透过泥土的缝隙?她有没有听见别人的呼喊?

      “她还活着啊!她还活着!或许她发出了虚弱的回应,可没有人听见。当然她也可能丧失了最后一丝气力,只觉得外面吵闹,随后痛苦而缓慢地回归寂静。哈,这要是拍成电影,肯定文艺得不得了。同样是人类,为什么有人就可以毫无负罪感地夺走别人的生命?她做错什么了吗?难道就因为这里没有监控没有路灯?这可以成为为非作歹的理由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人真的有情感吗?”陆天泽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溢出。

      她还活着。这是陆天泽最不能接受的。他听见了土壤的声音,土壤的每一个孔隙记住了她的呼吸心跳,记住了从何时开始,从何时结束。

      林逢替他抿了抿汗湿的头发,微微屈膝平视他发红的眼睛:“哭吧,没什么丢人的。”

      陆天泽直勾勾地盯着林逢,笑容在脸上花一样地舒展开来,像是刻意为了证明什么似的,笑着笑着,倏地泪如雨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可笑。那根漆树枝,不是人为掰断的。程双双往那边跑的时候,那棵树拼命地提醒:‘前面有个坑,你一定要躲开,一定要躲开!’但她听不见啊!

      “一棵树,它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去引起程双双的注意,可最后悲剧还是在它面前发生了。它只是一棵树啊,为什么一个人就可以这样残忍呢?”

      他企图从林逢的眼睛里找到答案,可他也知道,人性,本身就没有答案。

      群山有灵,可人,未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红叶指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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