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瀛洲》失落的瀛洲

23、一诺千金

　　没有的白布的遮挡，复杂的情感终于将陈朝颜淹没。
　　她听见了。

　　听见穷山恶水中的森森白骨，看见日夜啼哭的懵懂孩童。
　　这颠倒而荒唐的世间。

　　孩子还没来得及学会表达，就已经失去了生命。她们是不会控诉的控诉者，重复着无意义的音节，她们不知道怨恨，只是一遍遍地疑惑——

　　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来到人间又轻易将我放弃？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你们的父母呢？”陈朝颜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很好看，像是半开的莲花——
　　“我不介意帮你们一个小忙。”

　　打发走了孩子们，陈朝颜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但她知道，还有一群人的灵魂没有远离。
　　她们不说话不是因为不恨，而是仇恨几乎已经将她们吞噬殆尽，而这些人才是她计划里的重头戏。

　　经历了漫长等待的灵魂早已不需要轮回的解救，她们只想要一个机会宣泄内心的仇恨。而陈朝颜要给她们这个机会。

　　人间炼狱又如何？那些门口贴着神荼郁垒的人，那些案上供着观音菩萨的人，那些双手合十说着阿弥陀佛的人，他们真的虔诚吗？

　　信仰于他们而言就是功利的交易，焚香祷告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肮脏的希冀，仿佛受了你的香火就一定要满足你的全部需求，无论它是否善意。

　　可是那些泥胎的铜胎的塑像并非单纯的塑像，它们的眼睛连通着神佛的眼睛。
　　因果循环，从未停歇。

　　陈朝颜相信乔闵不会背叛他的信仰，当他跪在伤心墙前痛哭失声的时候，陈朝颜一直透过墙的缝隙窥视着。

　　他是个有良心的人。陈朝颜这样想。

　　那他一定会活得很痛苦。

　　伤心墙的迷雾笼罩着乔闵，无形的杀意袭向他毫无防备的后颈。

　　“够了！”陈朝颜心中断喝，制止了伤心墙的动作。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第二个张先？”

　　“他现在还不是。”佛口蜜令人作呕的甜腥在唇齿间弥漫，陈朝颜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波动，“如果他是，我会亲手杀了他。”

　　她把剩下的大半杯佛口蜜一饮而尽。
　　味觉，可以强化人的记忆，不管是仇恨还是责任。

　　她背后是连绵的伤心墙，她可以后退，可墙内被禁锢的残缺灵魂早已退无可退了。
　　她可以暂时抛弃良心，正如她可以用良心牵制着乔闵。

　　你同情我吗？那就再多施舍一点同情给我吧！
　　瞧，我多可怜啊。

　　她不得不利用一切，因为她从不是幸运的人，当机会垂青的时候，她必须一击即中。

　　“我可以让你们成为真正的厉鬼，但你们都会彻底地死去。”

　　没有人拒绝这个提议。

　　什么是彻底地死去呢？陈朝颜也不知道。
　　如果轮回是结束，那什么是开始？如果轮回是开始，那什么是结束？无解的循环里，谁都痛苦万分，谁都理直气壮，谁不是苦苦煎熬？
　　可这也不能成为戕害同类的理由。

　　“那就做吧。”陈朝颜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得冰冷，“那就做吧。”她喃喃地重复着，伤心墙的怨气以她的躯体为媒介，源源不断地涌向那些仇恨的、没有未来的灵魂。

　　她们会记起全部，从生到死的全部。
　　同类相食的种族，有什么资格自称文明呢？当强者选择了野蛮，弱者也只能选择野蛮。

　　“去吧，我们不会再见了。”陈朝颜站在原地，一个七岁的孩子只比栏杆高出些许，她仰着头，目送别人远去，仿佛只要头抬得足够高就不会流泪，就不会伤心。

　　她不想听到自己哭。眼泪是流给别人看的，流给自己就太浪费了。

　　远行的飘忽身影中有一个回过头：“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是和我同一年被卖到这里的，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她是生是死？”

　　“我不知道。”

　　“你被卖的那一年离现在多久？”

　　女人不假思索：“三年。”

　　“你记得？”这让陈朝颜很是意外，人死后如果长期停留在人间，记忆会出现缺失，灵魂状态对时间的感受也非常迟钝，她为什么能如此确定？

　　对方腼腆地笑笑：“每一次昼夜更替我就在自己身上划一下，有一千一百零九条。”她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眼神却是那样恳切。

　　陈朝颜呆怔了许久，伸手只摸到空荡荡的腰带。
　　腰牌被她故意扔在村口的拐角，罪恶之门开启的地方。可这样的门还有多少没有阖上，无休止地吞噬着自由的灵魂来满足野蛮的欲望。

　　“那我们击掌为誓，不论生死，我一定会替你找到她。”
　　手掌相贴，一大一小，一虚一实。
　　女人弓着背，女孩仰着头，如果离得远些，她们会是一个圆。

　　“替我跟她说声谢谢，还有……对不起。”
　　女人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
　　她们再也不会回来。

　　神佛睁开眼，注视着幽暗的人间。

　　陈朝颜站在肮脏的地窖里，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各个年龄的女人，像是待宰的牲畜被捆扎着手脚。

　　未干涸的血还停在额头，手腕上还有强行挣脱扎带留下的淤伤，可陈朝颜并不在意。她赤着脚踩过水泥地上每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假装不知道这是血迹还是锈迹。
　　“乔闵，你看到了吗？”

　　地窖深处，供着一尊送子观音。
　　纯白的瓷在香火缭绕下透出温润的光。

　　没有人回答。
　　乔闵看见了又能怎样？他只能长久地沉默着，睁着眼沉默着，被迫承受带血的香火。

　　起风了。
　　穿红着绿的厉鬼在山林间穿梭，被暂停的因果开始循环，被掩埋的罪恶重见天日。

　　天边又出了绛紫色的晚霞。
　　真美啊。
　　厉鬼们在心里感叹着。

　　方不想的母亲突然向山里跑去，她麻木的脸上浮现出迟来的悲痛，仿佛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看看，那个傻子又发疯了。”村里的闲汉们嘻嘻哈哈地对着她指指点点。她老了，身上一股腐烂的臭味，已经不能吸引男人们的追逐了。

　　河流、田埂、林地，她经过每一个曾经熟悉的地方，却没有停留，只是执拗地奔跑着，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

　　手拉着手的姐妹俩站在半山腰，在她们脚下，柴刀反射着晚霞的余晖。

　　“妈妈，妈妈。”

　　她经过一个又一个引路人身边，终于停在她的孩子们面前，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跪倒在地。
　　她颤抖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口。

　　姐妹俩朝她笑着，紧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你是做姐姐的，要保护好妹妹啊。”

　　妈妈，我做到了。

　　姐妹两人有着同样的、青紫色的肿胀面庞，可在母亲眼里，她们还和从前一样，是自己苦难生命中的慰藉。她们的到来让虚无的希望一下落到了实处，让懦弱的人一下拥有了苟活的勇气。

　　方不想，不想什么呢，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陆天泽之前就有过这样的疑问，而这一刻，一切都有了答案。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孩的名字，所以可以叫方不想，只要不去想，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自己的前两个女儿是怎么死的，就可以继续苟活着。

　　弱者要怎么去反抗？弱者凭什么去反抗？

　　她给方不想的爱，不比前两个孩子少，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难道是自愿的吗？
　　自愿把自己的女儿卖给别人，自愿让自己的女儿重复自己的命运？

　　方不想不知道，她出嫁的那天，她被买走的那天，她的母亲支撑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爬到了门口，看着那辆车将自己的女儿带向未知的命运。

　　我的傻姑娘，妈妈还是没有办法保护你。
　　就像妈妈没有办法保护你的两个姐姐一样。

　　她张着嘴，挽留的话变成了咳出的血。
　　她的女儿，变成了一沓红色的纸钱。

　　原来人和牲畜是一样的，当待宰的牲畜有了自己的思想，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

　　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

　　她们相顾无言，又仿佛说了万语千言。干涸的眼眶里流不出眼泪，只剩下绝望。

　　她没有疯，她只是失去了苟活着的勇气。

　　她变形的手握紧了柴刀，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坚决，仿佛握住的是错乱的命运，而她要去把命运扳回正确的轨道。

　　柴刀被小心地裹进外套，她抱着包裹，就像当年抱着自己的女儿。

　　“就这么，走了吗？”陆天泽回过头，那两个小女孩朝他挥手告别，妹妹的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攀着姐姐的胳膊只露出半边身子。

　　陆天泽挤出一个微笑：“再见！”他努力说得大声，说得开朗些，在她们生命的尽头，总要留下一些美好的痕迹。

　　再见，真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告别。有时候明明是永别，嘴上却说着“再见”，好像只要这么说了，就一定是久别重逢一样。

　　林逢突然握住他的手：“如果难过，就闭上眼睛吧。”

　　“是柴刀，那把柴刀不该出现在这里，是吧？”陆天泽这么问着，可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真的不会恨吗？只是弱者没资格去恨。
　　那就给弱者一个机会吧！哪怕要付出一切。

　　姐姐始终拉着妹妹的手，直到彻底破碎。永恒的死亡没有将她们分离，姐姐兑现了和母亲的承诺，永远保护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