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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长歌当哭 ...

  •   陈临川解下外套,露出簇四毬暗纹的鸦青长裤,腰间系着蓝底白曲水的长穗腰带,蓄着齐耳的短发,很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

      等她离得近了,春姑对身侧的乔闵说:“我远远地看还以为是女将军来了,哪成想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你可再大声点罢!戴榆也真是的,催命似的找我,等我来了,她倒不知道躲哪里逍遥快活了。说吧,要我做什么?”

      春姑不假思索:“你去查查这里的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怎么了?”

      春姑迟疑了片刻才道:“我也说不准,就是总觉得这里的水喝着有股怪味。”

      “你喝啦!”乔闵震惊。

      春姑皱眉:“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喝了啊,有问题吗?”

      “行,我服了,我真的服了。”乔闵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您喝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我?专业对口的就在您身边啊!你一声不吭就喝完了?这是尸水啊!”

      “哦。”春姑若有所思,“怪不得味道这么古怪。”

      乔闵不知道是该说她心大还是胆大了,郑重地咳嗽了一声:“我重复一遍,这是尸水。”

      春姑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就一小口而已。孟婆汤还是……”涉及商业机密,她及时打住。

      陈临川起了好奇:“话说一半,砒|霜拌饭。赶紧的,有什么?”

      “啊这……”春姑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起来,“我就说几种吧,比如牛眼泪、牡丹皮、锡箔灰、忘川水……”

      “停停停。”喝过孟婆汤的陈临川忙不迭打断,深恨自己刚才嘴欠。

      乔闵问:“有锡箔灰吗?我怎么记得以前没有。”

      “以前还有望月砂呢,我给删了。现在引路都来不及,哪有空给兔子铲屎啊。”

      陈临川脸皱作一团:“求求你们收了神通吧,这儿还有个喝过的呢。”

      春姑戏谑道:“我本来不想提的,谁让你多话。我这人就是好为人师。”

      乔闵道:“话说回来,哪家的河不漂几个死人?也没见到处尸水啊,这条小河沟子以前是乱葬岗?”

      陈临川在岸上没看出什么名堂,干脆脱了鞋挽起裤腿下去蹚了一圈。

      “怎么样?”乔闵等在岸边搭了把手,摸了一把黄符纸给她擦脚,“我下去看过了,连条鱼都没有。”

      “要不怎么说术业有专攻呢?”陈临川一边蹭着脚上的泥沙一边骂道:“这村里头真是群没好赖的东西!下头的水鬼快比忘川还多了,再等上一段时间只怕他们的命都不够索!”说着回头看陈朝颜,小姑娘乖巧地坐在石墩子上晃着腿,蒙眼的白布遮着近半张脸。

      陈临川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陈朝颜摇头:“不怎么样。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喜欢这里的人,我想回冥界了。”

      陈朝颜是伤心墙的负责人,不需要参与引路及前期的准备工作,以往也是到地方走个过场就回去了。陈临川不疑有他:“那你坐会儿,一会我叫个西昆仑的送送你。”

      陈朝颜笑着答应,又趁众人不注意,把白布扯松了些——来吧,让我听听你们都在说什么?

      来送陈朝颜的引路人是个圆脸蛋的女人,见了面就塞给她一兜带壳的盐水花生,准备抱她起来。陈朝颜向后缩了缩,牵住她的手:“送到车站就行了。”

      “妹妹是要回家去吗?”

      陈朝颜撇嘴:“哪还有家啊?我们这种人不管活着死了,都是没有家的。”

      总有一些生命的到来是不受期待的,匆忙而来又匆忙结束,像个刻意讨人喜欢却弄巧成拙的笑话。

      女人并不熟悉陈朝颜,只当她在使小性子:“哎哟哟,这话说出来陈临川可要伤心死了,谁不知道她拿你当宝贝一样供着?”

      陈朝颜笑笑,不说话了。

      行至村口,陈朝颜面对着停在路边的面包车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丹凉,我叫丹凉。”

      “朱砂性寒,有毒,不可多用。”陈朝颜话音刚落,车门拉开,冲出一个壮汉撂倒了丹凉。

      “运气不错,还搭了个小的。”他死死踩住挣扎的丹凉,粗声粗气地跟车里的人说。

      丹凉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腰牌会失效,她强忍着剧痛朝陈朝颜尖叫:“快跑!”

      松松垮垮挂在脸上的白布终于飘落在地,陈朝颜睁开双眼:“鸩酒虽好,不要贪杯啊。”

      带着陆天泽等人闲逛的戴榆猛地停下,和林逢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朝颜出事了。

      分头行动。

      没问题。戴榆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和完吾几乎同时双脚离地飘了出去。

      林逢拉着陆天泽几下穿梭找到乔闵:“乔闵,先去找人,陈朝颜不见了。”

      之前一头雾水的陆天泽听罢方寸大乱:“怎么办怎么办?要不咱们先报警吧?”七八岁的孩子在这样的地方失踪,由不得他不往最坏的结果想。

      林逢安抚性地顺了顺他的头发:“你先别慌,引路人的腰牌隔绝生灵,普通人看不见摸不着,再说陈朝颜有慧眼,就算冥王来了也奈何不了她。”

      “就怕她要大开杀戒。”乔闵把手里的纸笔递给身边的人,“鬼母带着人在下游捞到现在就没停过,这边登记的纸都快不够用了。要说这里头没有当年陈朝颜那样的小孩,打死我都不信。她心眼可比针尖还小,保不齐要以牙还牙。”

      “别啰嗦赶紧找,你再拖延一会儿都要被她杀光了。这边的事我和陆天泽帮你解决。”

      说话间乔闵已经脱下上衣扔给林逢:“帮我还给刘弘。”

      得了林逢保证的陆天泽放下心来,转而羡慕地盯着乔闵浑身上下优美的肌肉线条,只恨自己美术功底浅薄,不然怎么也得当场画个两张。

      时时关注他的林逢不由得冷哼一声,对乔闵说:“以后出门穿件衣服吧,光着跑来跑去也不怕冻死。”

      乔闵心说你醋这醋那也不怕酸死:“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我这么多年不都只穿条裤子吗?”他一边盘腿坐下,一边还抽空向陆天泽征求意见,“你说说,我这身腱子肉能冻着吗?再说了,不好看吗?”

      陆天泽想着之前林逢说他是地狱里的,肯定又是鬼神之流。鬼神怎么可能被冻死呢?于是老实地摇头,正准备赞扬一番乔闵雕塑般的流线,林逢就上前一手摁住了乔闵的肩膀。

      皮肤相贴处溢出浅金的光,乔闵立刻拉了闸。

      陆天泽认出这是通灵术,随即奇怪,在进入这个村庄之后,他的能力就失效了。如果说引路的腰牌有屏蔽的功能,那林逢把腰牌扔出去的时候,他明明看见了飘荡的鬼魂,但他引以为傲的听山却仍没有动静。在他的认知中,草木、虫豸,甚至山石都有各自的经历,都有不同的声音,怎么可能是一片死寂呢?

      听山,就是一种通灵术。

      乔闵“啪”地拍掉肩上的手:“要帮忙你提前说一声啊,这么多功德灌下来,我差点没收住来个佛光普照。”

      陆天泽连忙问:“听见什么了吗?”难道真是我能力出问题了?

      “听见?你是说听山是吧?我跟你那不是一个路子。但凡有佛像的地方我就能看到,不过一个个看过来,哪有你的听山方便。”乔闵晃了晃锃亮的脑袋,对林逢说,“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寿星门前上吊,陈朝颜遇上拐子了。”

      “在哪?”

      乔闵打了个响指,一段影像在他们脑海中回放——

      幽深的地窖中几个女人或坐或躺,手脚无一不被尼龙扎带死死捆住。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站在地窖口打骂身边人:“你个憨舅揍里,明天就运货了还搞丢一个?妈的。”

      没一会儿另两个人拖着丹凉和陈朝颜出现:“今天运气好,村口遇上两个外地的。可惜带了个小的,不好卖。”

      满脸横肉的男人近前一看,不由喜笑颜开,伸手摸了把陈朝颜细嫩的皮肤:“你懂个屁,这小的比里头那些都值钱,咱们要时来运转了!”

      陈朝颜脑袋耷拉着,蒙眼的白布无影无踪,鞋也掉了一只,脚跟被一路拖行磨得鲜血淋漓。

      陆天泽咬牙切齿,恨不得冲进去给他们一人一记正义的铁拳:“他们说的货就是女人?”

      乔闵嗤笑一声,语带讽意:“见怪不怪了,这门生意学问大着呢!这才是买卖,后面还有租赁,银货两讫,岂不美哉?这香火鼎盛得佛祖都不敢染指啊!”

      “祖宗家法,传统习俗,我懂,我都懂。谁家里没两个皇位呢?”原来,当愤怒到了极致,心口会是冷的。陆天泽从没有这般冷静,连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都振聋发聩。陆天泽紧握着珐琅壶,佛口蜜在其中微微晃荡,不像糖浆或者蜂蜜,反倒更像是水——埋葬了无数生命的尸水。

      “陈朝颜更值钱吗?”林逢若有所思,“这可不是普通的拐子,是有背景的拐子。乔闵,发通知吧,让西昆仑的人全部出来,确实要时来运转了。”他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快意,丝毫没有怪罪陈朝颜的意思。

      乔闵本想替陈朝颜遮掩,当“尸水”二字脱口而出时他就意识到自己失言,这与陈朝颜昔日的遭遇何其相似,她被恨意裹挟失了理智也是情理之中。显然,陈临川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想趁着她没反应过来,赶紧打发她远离是非。

      可惜,人不能抱有侥幸心理。一句“当年”,正是陈朝颜的锥心之痛。

      好在林逢并不介意。乔闵松了口气,陈朝颜就算惹出天大的麻烦,只要林逢的庇佑还在,便也能用一句“报应不爽”轻轻揭过。

      刘弘收到消息就抛下手头的事,画了个符瞬移到林逢跟前,见面就大呼:“爸爸!”唯恐自己马屁不够舒心畅快,一会儿轮不到升官发财。

      陆天泽已经和他混熟了,笑着调侃:“倒也不必如此前倨而后恭。”

      刘弘摊手:“你懂什么,这地方早年杀女婴成风,我和春姑负责的山上一锄头下去都是细碎骨殖,养蛊养了这么久不买婚典妻才奇了怪了,随便哪个有经验的过来转两圈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参与处理的功德虽多,也不至于让咱们西昆仑鼎鼎大名的林逢动心啊!这回肯定是遇上大的了!”说罢还腆着脸征求林逢的意见,“您说对吧,爸爸!”

      在得到林逢的颔首后,刘弘恨不得当场搬个躺椅来给林逢捶腿捏肩,表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

      “咳,这里的水有古怪,我本想引着春姑她们按部就班地查,结果陈朝颜直接把进度拉满了。”林逢无奈摇头,“小丫头肯定又偷摸摘布条子了。”

      说到眼睛,刘弘戳戳乔闵结实的小臂:“你的眼睛和陈朝颜的哪个厉害?”

      乔闵被他戳得下意识绷住肌肉:“应该是我吧,她现在的慧眼是伤心墙的怨气后天形成的。换她之前那双,估计咱俩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刘弘半开玩笑地问:“她要是活着,至少能造福一方吧?先天法眼,放在你们那儿算佛祖显灵?”

      乔闵说:“先天法眼,这概率低得好比你饿的时候天下掉下来四菜一汤正好落桌子上,汤还没洒。都不能叫老天爷赏饭,这得是老天爷的亲妈。她就算说她是佛祖我都信。”

      但陈朝颜需要的从来不是万中无一的天分,她自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肮脏的地窖里,陈朝颜缓缓睁眼。现在,扔掉了腰牌,没有了溟海的制约,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做些什么了。

      伤心墙的怨气绕着她的小腿向上蔓延,清澈的眼底逐渐染上一抹绛紫色的光芒。

      陈朝颜不用照镜子就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绛紫色,多讽刺的颜色,可她说不上有多伤心。

      她替自己的记忆忘记了,可记忆还替她记得——
      冰冷的双手,冰冷的河水,以及倒映在她眼中的,绛紫色的晚霞。

      陈朝颜痛恨自己,更痛恨那个把自己摁进流水的女人——她的母亲。

      她拼命睁大了眼睛,母亲的面容逐渐模糊,只剩下天边绚烂的火烧云。
      真美啊,这个世界。
      最后一口气,她怎么都咽不下。

      河水带走了仅存的温度,婴儿清澈的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美丽的晚霞,永远留在她的灵魂深处。

      很久以后,她遇见了秦晴,在伤心墙的墙跟边。

      她把那个从溟海中带出的孩子递给了秦晴,尽管她不喜欢这个孩子。
      可是,秦晴是个好母亲。

      我希望全天下的孩子至少能拥有一个好母亲。陆天泽,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是她会喜欢你的。
      秦晴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被冥界的烟雾吞没,荼蘼花散发着淡淡的香。

      村口拐角处的戴榆捡起两块腰牌:“做事还是冒冒失失的。”

      完吾从靴子侧面拔出一柄石刀。戴榆拉着腰牌的挂绳两头,他则用钝面费劲地拉扯,好一会儿过去总算是断了。

      “差不多够交差就得了。哥哥发了集合通知,看来陈朝颜已经动手了。”

      完吾道:“这下真是捅了马蜂窝了,被陈朝颜包围,咱们去得快点说不定还能留个全尸。”

      渡鸦的叫声混着狂风尖啸,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吵得戴榆直皱眉:“她这回好大的火气,哥哥还在呢,也不收着点。”

      “林先生在才无法无天呢!当初是林逢把她抱回来,她也算林逢的半个女儿。林逢别的不说,护犊子这方面还是很可以的。”

      戴榆斜了他一眼:“我就不行了?”

      完吾连声附和:“行行行!怎么能说您不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长歌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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