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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 ...

  •   一个苹果滚到春姑脚边,鲜红的,血一样的颜色。

      山头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姑娘,梳着高高的马尾辫,戴着鲜艳的塑料发卡。她眼睛上绑着白布,怀里搂着竹篓。

      春姑捡起苹果放回她的背篓:“燕燕,我回来了。”

      镶嵌着红色宝石的匕首悬在她的腰上,像是择人而噬的怪兽。

      它曾经,属于刘弘。

      柳燕燕偏过头,朝着她说话的方向,摸索着从背篓里拿出一个苹果,正巧是春姑放回去的那一个。

      “谢谢燕燕。”春姑摸了摸女孩的头,顺手替她整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今天我们就能去轮回了,燕燕高兴吗?”

      柳燕燕点头。

      春姑帮她放下竹篓,拿出腰牌放进她手里:“燕燕,捏着这个牌子,我们出去逛逛。”

      柳燕燕乖巧地攥住玉牌,上面凹凸起伏的纹路隐隐透出一股血色,和金红二色的编绳交相辉映。

      春姑把苹果放进兜里,单手抱起柳燕燕,朝山外走去。

      林逢他们正在太湖边吃茶,聊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刘弘问:“你妹妹最近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完吾来了一趟,说她抓了乔闵壮丁,问题不大。”

      “啧,乔闵,太惨了——你妹妹也就算了,她那个跟班完吾可是出了名的周扒皮。被她抓壮丁还不如去伤心墙填砖缝呢!”刘弘拿手接着酥饼渣,吃得满嘴油光,有意无意间提到,“诶,说到昨天,我送了春姑把刀,本来想织个套子给她,她说把花样给她就得了,结果我揣身上带来了,她人呢?嚯,我找了一圈,连方近那个傻大个儿也不在。”

      林逢没在意:“好端端地送刀做什么?”

      “不知道啊,她问我借,我想着这年头谁还用刀啊,她问我要,就送她了。”

      陆天泽刚在林逢的监督下背完一册书,没精打采地啃着酥饼,边吃边漏,渣簌簌地掉。林逢看不下去,拿手替他接着:“行吧,我一会儿问问去。”

      “成。”刘弘不想继续碍眼,拿了几块饼,迅速地消失了。

      林逢道:“看把你累的,背不完就算了,我又不会为难你。”

      陆天泽疲倦地趴着:“我觉得我眼睛要瞎了,看竖排版真的太累了。”

      林逢提议:“正好找春姑散散心,也让你多长长见识。

      陆天泽来了精神,三两口吃完东西,拍拍身上的碎屑:“走走走!”

      林逢跪地替他系上腰牌,理了理穗子,才站起来:“好了。”

      陆天泽的工作制服还没做好,这会儿披的是林逢的长袍——素白滚黑边的对襟长褂子上绘着水墨的雀鸟,黑色的线条唯有尾部有一抹鲜红。内里白色的立领衫和浅青色的长裤衬得他如水葱一般,脆生生的,别有一番少年的娇俏。腰上悬着雪山映日的玉牌,黑金二色的编绳隐约透出细碎的翠色。

      陆天泽愣愣地看着林逢的一番动作,看着他头顶柔顺的长发,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头发细软的人往往心软又良善,现在想来确实一点不错。

      林逢的一双凤眼总是给人一种似睁非睁的懒倦,仔细看人的时候却显得脉脉含情,陆天泽最怕他这样看自己,手足无措地揪着衣角没话找话:“这外套上画的什么鸟啊?”

      “红尾伯劳,很闹腾的小家伙。”林逢闭上眼,皱了皱眉。

      “怎么了?”

      林逢自言自语:“春姑怎么去5350区了?”

      陆天泽听着耳熟,想起两年前的一桩旧案:“5350区?我们蓬莱的管区?出什么事了?”

      “你居然知道?”

      “我不关注引路人,又不是不看报纸,当年柳燕燕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对了,还是我大哥第一次引路,他回来跟我说,那孩子眼睛不好了,是他一路抱着过的忘川。”

      林逢画了道符查冥界的卷宗,无数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逝,他暗道不好,拉着陆天泽一路飞奔,边跑边问:“那个案子有结果没?”

      陆天泽大脑飞速运转:“判了啊,杀人偿命,我当时还说大快人心呢!”

      林逢把他推进副驾驶扣好安全带:“不可能,柳燕燕没有投胎。”说着朝幽灵车站疾驰而去。

      陆天泽一个电话打回家里:“爸!柳燕燕记不记得!是不是你和我哥引的路?”

      陆诩正给徒弟们上课,听他那催命一样的口气,不假思索:“对啊!你哥抱着她蹚的忘川,怎么了?”

      家里这个讨债崽子怎么突然关心起两年前的事情了?陆诩正要细问,只听见电话那头又传出连珠炮似的声音:“你亲眼看见了?”

      “对啊,你问这个干嘛?他那时候还没出师,我一直跟着他的。他当时抱着孩子使不上劲,上岸的时候我还拉了一把。”陆诩被问得莫名其妙。

      陆天泽转向林逢:“我爸说,他和我哥亲自带她过的忘川。”

      电话另一头的陆诩听得真切,忙问:“你和谁说话呢?你不是在学校吗?”

      “哦,逃课了,一会再聊。”陆天泽准备挂电话,想了想又怕老爷子担心,补充道,“我和林逢在一块儿呢,别瞎操心。”

      陆诩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想着林逢的风评,顿时更担心了,拉着徒弟们盘问最近几年有没有得罪西昆仑的地方。

      “进轮回了还能反悔?”列车上,陆天泽一边搜索新闻一边问。

      “理论上当然不行,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逢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按照一般流程,灵魂到了冥界会被送进忘川,走完忘川就彻底恢复了记忆,接下来喝孟婆汤,然后进入轮回盘选择投胎的方向,最后定点投放,成为新的生命。”

      陆天泽放下手机,凑到他身边。林逢看了他一眼,继续说:“这个流程前半部分都是自动的,做不了手脚。如果要抢人,只能在轮回盘那里。”

      林逢顿了顿,戳戳陆天泽的胳膊:“往旁边让让,你凑得太近了,我写不了字。”

      陆天泽从善如流,换了一边挨着。

      “不过会出现一个问题。按正常情况,孟婆汤生效和落地投胎同时进行,但如果在轮回盘那里把人抢下来,孟婆汤还是会逐渐清空过去的记忆,最后得到的就是一个空白的灵魂。”

      “所以?”陆天泽没听懂。

      “所以……我们得赶紧过去。”林逢闭上眼睛,“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陆天泽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却被林逢一把握住。

      “你没闭眼?”

      林逢摸摸他的头:“有风。”

      手挥动的时候会搅乱周围稳定的气流,这一点陆天泽明白,可他总觉得林逢似乎能看见一个与常人不同的世界,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见。

      5350区位于大山深处,遮天蔽日的树木层叠着组成远处的重峦叠嶂,陆天泽走下车,感叹道:“空气真好。”

      林逢登高远眺,指着南面:“春姑去了那儿。”

      “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我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林逢牵着他的手往山下走,“当心脚下。”

      话音未落,陆天泽一个踉跄往下栽,被林逢拦腰截住,腾空抱了起来。

      陆天泽的耳朵涨得通红,佯装镇定:“我没事!就滑了一下!”嘴上振振有词,心脏却差点蹦出体外。

      林逢把他放下:“还是不要走了,这衣服不方便。”

      陆天泽睁大眼睛,不走怎么下山?背吗?他磕磕巴巴地问:“那怎么办……啊?”

      林逢和他十指相扣:“闭上眼睛。”

      陆天泽乖乖照做,还没来得及忐忑,一阵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他微微眯开一道缝,周围的景物在飞速地退后,林逢身上的轻纱似有若无地掠过他的脸颊,有湿润的茉莉清香。

      他闭上眼,却能感受到光与影在变幻。

      瞬息之间,他们就到了一座破败的红砖瓦房前,四周杂草丛生。

      门敞开着,春姑站在堂屋里,背后是灰暗的年画,柳燕燕坐在她的臂弯上,手里攥着玉牌。

      “你来了。”春姑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两人面前。

      林逢叹了口气:“柳燕燕已经忘了,放她走吧。”

      “我收了别人的东西,自然要替别人做到。这大概是我为数不过的优点了。”春姑握住刀柄,“林逢,我非做不可。”

      “引路人不能插手现实。”

      春姑没头没尾地问道:“你觉得规则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没等林逢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是强者,人类是弱者,规则的存在,是为了约束强者,保护弱者,是为了保护人类不被我们奴役。如果有一天,规则一味地偏袒强者,忽视弱者,那就是黑暗森林。”

      “人类有自己的规则。”

      春姑嗤笑了一声:“我知道,我也是人类。可就算是我的时代,杀人也是要偿命的。强者的命是命,弱者的就不是命了吗?”

      柳燕燕茫然地听着,她很疑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陆天泽记得那个案子,柳燕燕,十岁,被人刺瞎双眼,割破喉咙,拖拽数米,最后血和胃液倒流进气管,结束了痛苦的折磨。

      那天柳燕燕从自己果园里摘了苹果背到集市上卖,苹果很红,今年她家的苹果格外鲜艳。她卖了30块,这可是笔巨款,她想着妈妈明天可以少干一点活,可以早点回家,可以吃一点好的。她还想学织毛线,妈妈手上还留着去年生冻疮留的印子,今年她想给妈妈织一双手套。那比买的便宜,妈妈不会那么心疼。

      她没有错,如果有,便是错在她太过弱小,错在她是一个十岁的女孩。

      谁躲在了草丛里?谁把她装进了麻袋里?谁把她扔进了水坑里?谁把她遗弃在大山里?

      当她的母亲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分昼夜地在山间的每一条土路上声嘶力竭地呼喊她的名字,她已经在没有名字的山林里静静地腐烂。

      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在民风淳朴的5350区找到尸体的那一刻,连陆诩那样见多识广的老前辈都气到浑身战栗。

      我们总是高估人类的底线,高估人类的善良。

      两年前,柳燕燕的父亲找到春姑,跪在她的面前。

      春姑说:“我管不了阳间的事。”

      男人给她“咚咚咚”地磕着响头:“我也是鬼!您就拿我的命帮我闺女一把吧!”

      “你替冥王做事,又何苦蹚这趟浑水?你女儿已经进忘川了,我替你去打声招呼,保她下辈子荣华富贵。”

      “我一想到杀了我女儿的人还能活着,我就不甘心。凭什么我女儿死了,他还能活着!他要给我女儿偿命!”男人的眼泪,一瞬间湿了脸。

      春姑叹气:“何苦呢?人间的规则不会放过他,但凡有良知的人都会让他死的。”

      “如果他没死呢?我知道,您是孟婆,请您出马很贵。我没什么贵重的东西,这有这条命还算值几个钱。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女儿吧!”

      话已至此,春姑答应下来:“我会让她善始善终。”

      “我女儿没了眼睛,坏了嗓子,您就把我的给她,反正我也不投胎了,用不上。我活着的时候救人得了一点功德,也留给我闺女,让她下辈子投个好人家。”男人絮絮叨叨嘱咐了一通,春姑都认真地听着。

      临了,男人又给她磕了一个头。春姑把玉牌抵着他的眉心,血色的牡丹在白玉上绽放。

      她走进轮回台,抱走了星盘前的柳燕燕。

      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春姑把孩子养在陈临川身边,等着杨毅平的死讯。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杨毅平没有死。

      春姑自认为是大奸大恶的人,可她心里也有一本是非的账。

      即使在受害者有罪的时代,柳燕燕也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杨毅平呢?

      尽管他虐杀了柳燕燕,尽管他甚至连卖苹果挣的30块钱都分文不剩地拿走,尽管柳燕燕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但他属于自首。

      二审撤销了死刑的判决,他不用死了,他不用偿命了。

      两年了,730天,17520小时,1051200分钟,63072000秒,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柳燕燕的母亲几乎哭干了眼泪,两年,没有一声道歉,没有一分补偿,杨毅平的家人甚至用恶毒的辱骂逼迫她和解。

      如何和解?如何谅解?你儿子的命是命,我女儿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她想要一个公道,替自己的女儿讨一个公道,怎么就这么难?

      “宽恕他是上帝的事,可惜这里不归上帝管。我就勉为其难帮个忙吧。”春姑抱起柳燕燕,故作轻松,“毕竟,钱都收了。”

      陈临川叫住她:“刘弘有一把刀,能杀死人的灵魂。”

      “他会借吗?”

      陈临川笑道:“你以为只有你做这种事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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