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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沉默年代 ...

  •   林逢和陆天泽到的时候,春姑正穿上外套准备出门:“你俩来得可真是时候。”

      林逢窝在沙发里朝她扔过去一个U盘:“我替你写了报告,拿去用吧。”

      春姑一把接住:“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会又要支使我干什么了吧?”

      “说到这个我也奇怪呢,刘弘今天特意让我来关心一下你的近况。”

      “有闲工夫关心我还不如关心关心你旁边这小子。”春姑转头问陆天泽,“我听说你还没领牌子,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混?”

      她的语气实在是过于理所当然,陆天泽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根本没有做引路人的打算。

      陆天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去,累死累活就那么点工资,连自己的养不活,我还要娶媳妇儿呢!”

      “没事儿,我们不反对办公室恋情的。”春姑指着林逢,“你讨他做老婆不就得了?长得漂亮又是西昆仑的台柱子,也算是门当户对。他还能贪你那么点彩礼钱?”

      陆天泽小心翼翼地看向林逢,林逢没接话也没生气,只顾着蘸茶水在茶几玻璃上画符。他悄悄松了口气,把莫名其妙的心虚压回心底。

      春姑瞟了一眼:“戴榆最近有新案子,没和你说?”

      “哦?”林逢抹掉桌上的水渍,靠回椅背,“有时候真怀疑你有读心术。”

      “这还不好猜吗?就算她没空,她那个小跟班总该过来。今时不同往日,他俩都不到你肯定不放心。”

      “什么案子,这么急?”

      “你问我我问谁去?她就跟我说冥界上报2512区出事,她去看看。”

      为了方便引路人寻找和记录,冥界对人间的每个区域都进行了编号划分。对于春姑说的区域,陆天泽绞尽脑汁还是一无所获。这也难怪,他平时没有刻意关注家里人引路区域的习惯,偶尔听到的都是极其恶劣的案子。

      “等姜瑶的事情结束,一块过去看看。”

      春姑打了个哈欠:“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整天瞎操什么心。”

      “你也说今时不同往日,以防万一吧。”

      春姑看他一脸老父亲的担忧,欲言又止。

      他未必不知道戴榆早已有了独自飞翔的能力,只是知道是一回事,放心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们等我去郑秋迟家里收个尾,马上就好。”

      爱凑热闹大概是人类的天性,又或许是和郑秋迟有着太多的共鸣,陆天泽悄悄拽了拽林逢的衣摆,用眼神表示自己想去。

      小动作没有逃过春姑的眼睛,她抢在林逢点头之前说道:“我们大美人可看不懂暗示,你想去就直说嘛!”

      被人当中戳穿的陆天泽尴尬地挠头。

      驾驶位自然是被春姑霸占了。林逢把雨刮器卡着的传单拿出来的工夫,回来就只能和陆天泽坐后排了。

      走过来的时候陆天泽隔老远就看见了,还以为是店铺拉客的小广告,看林逢拿进车里,指了指后面:“垃圾桶在那,没看见?”

      春姑探过身瞟了一眼:“这就是那个哥哥吧。”

      “哪个啊?”陆天泽不怎么关心娱乐八卦,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林逢不太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陆天泽想起来并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春姑笑得肚子疼:“我包里有一次性的眼药水,要吗?”

      陆天泽翻了个和林逢差不多的白眼:“别提了,想起来我就来气,在郑秋迟的账号上看了一早上的泼妇骂街了,也不消停会儿。”

      其实陆天泽也知道,逝者逝矣,多此一举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们大概不会相信,有人只是想替郑秋迟写完那个故事。

      陆天泽总是执着于结局,他坚信世间的一切有始必有终,不论是郑秋迟,还是郑秋迟笔下的人。

      他真有那么美吗?美到众人可以不辨是非,可以毫无歉意地伤害别人。

      “不过尔尔。相由心生,他美得让人不舒服。” 陆天泽不自觉地问了出来,是春姑给出了答案。

      “说到漂亮,我见过最漂亮的应该就是老林他们兄妹俩了吧?我就没见过比他们俩长得还像神仙的。”

      这不是溢美之词,引路人中厉害的不少,林逢出名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他的美貌,哪怕是遥遥一眼,也能从千万人中看见他,也只看见他。

      在见到他之前,陆天泽听人说,他是被月光中意的人。

      陆天泽觉得有些奇怪,一个人的美貌是具象的,有人在眉有人在眼,有人眉眼兼具,有形、有神,有形神兼备,除了文学作品,从没有这样抽象的第一印象。

      直到初遇那天——

      没有月光,惨白的灯光照到他的脸上却也变得温柔多情。

      陆天泽想,不是月光中意他,是月光追逐着他。

      林逢却摇头:“你见过的美人太少,才会觉得我和戴榆就是最美的了。”

      “什么?”春姑不由得提高了声调,“还有比你俩更美的?女娲造人的时候心都偏成什么样了?说吧,我们是被甩的泥点子还是泼的泥浆水?”

      和美貌一点不沾边的陆天泽语气平淡:“应该是泥浆水吧,比较方便,甩泥点子也是要花力气的。”

      林逢语带唏嘘:“美貌何尝不是一种负担?美貌而善良,只会是无尽的痛苦。蛇蝎美人在我看来倒是对美人的夸奖。”

      “你是说野心?那可不一定。”春姑指了指林逢手里的宣传单,“要是和这位哥哥一样,没有与野心相配的实力,就永远只能做别人的棋子。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把别人的奉承当作真正的自己,用不入流的手段妄图改变棋手的博弈,把自己当作驱虎吞狼的人,却不知道自己既不是虎也不是狼,背后还有悄悄跟着的豺。”

      陆天泽问:“可那些被他蒙蔽的孩子们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一个人和他背后的组织蒙蔽了绝大多数的孩子,让他们为一个在现实中素未谋面的人疯狂,是他们厉害吗?”春姑自问自答,“当然不是,而是身为孩子的保护者们在教化上的无能。他们不过是抓住了漏洞的蛀虫,那是谁放任了漏洞的产生呢?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可在盗贼四起的时候夜不闭户,这不是自信,是自负。”

      下车的时候,一阵甜腻的花香袭来——

      桂花开了。

      风带着寒意,把香气吹得凛冽,恰如昆仑的积雪。

      林逢有些出神,那时昆仑还没有终年不化的积雪,他还是那个满身珠饰的祭司,坐在高台上仰望通天的神塔。姜瑶还是那个纤细柔弱的神女,在树荫下拿细针串着桂花。

      时间就那么静静地流淌着,从山上流到山下。

      她不会真正离开,可下一次相见会是什么时候呢?

      林逢习惯了等待,习惯了被留下,习惯了做那个不能放弃的人,他都快忘了自己为了什么在坚持。

      “哥哥,会结束的!”那时的戴榆还满脸稚气,狼烟在她脸上熏出一块块斑驳的黑印,林逢拿袖子给她擦了擦脸,把她抱在臂弯里坐上铜车,摇摇晃晃地驶向昆仑。

      会结束的。

      他偏过头,却正好和陆天泽对视。

      林逢嘴角微微上翘起小小的弧度,像是松枝上覆着的薄雪簌簌地落在陆天泽的心上。

      如果不是有人蓄意等待,又怎么能促成这样的碰巧?

      林逢问春姑要纸。

      春姑知道他要带陆天泽,边翻包边调侃:“哟,您也去啊?”

      “少和刘弘学这些阴阳怪气的。”

      “谁让他老跟我抬杠,搞得我都被他同化了。”春姑朝陆天泽眨眨眼,“赶紧找找感觉,一会儿骂得大声点,争取骂出风格骂出水平!”

      “啊?”陆天泽不明就里。

      林逢对着折纸吹了口气,一株真实的百合被送到了陆天泽面前。

      陆天泽闻了闻,居然有百合浓烈的花香。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林逢捏着百合直接推开了郑秋迟的家门。

      郑秋迟家客厅设了灵堂,相比于虚拟世界的热闹,这里显得格外寂寥。空气中弥漫着锡箔烧尽的烟尘,香烛熏得屋里燥热而沉闷。

      郑秋迟的母亲里里外外地张罗着接待来客,父亲则坐在沙发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猛地一口呛进肺里,咳得满眼泪光。

      母亲好不容易得空坐下来,和她的亲戚抹着眼泪:“我们平时哪里亏待她了?我就出去买个菜的工夫,人就没了。我要是没出去就好了……谁知道现在的孩子成天在想什么?她读书也不上进,学校里面老师肯定都不关心她。她在外面受委屈了也不和我们说,就那么一根筋地犟着。怎么说没就没了?”

      陆天泽轻轻叹了口气,她的伤心是真的,她的困惑也是真的。她不明白,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怎么就突然想不开了?

      “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通过你来到这世界,
      “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边,
      “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
      “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
      “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
      “属于你做梦也无法达到的明天。
      “你可以拼尽全力,
      “变得像他们一样,
      “却不要让他们变得和你一样,
      “因为生命不会后退,
      “也不在过去停留。”

      “纪伯伦。”陆天泽曾经很喜欢他的诗歌。

      林逢点头:“我们真的有资格去教育孩子吗?古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懒惰,却要求孩子勤奋,我们肮脏龌龊,却要求孩子永远天真,我们招摇撞骗,却要求孩子诚实守信,我们违背约定,却要求孩子信守诺言。大人做不到的,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孩子做到?”他指着郑秋迟的母亲,“在她的眼里,什么才是好孩子?每天回家就自觉写作业,写完作业做课外习题,然后睡觉,第二天一大早起床背英语,然后上学,聚精会神,没有一个多余动作。别说是人,就算是机器偶尔也会程序错误。

      “人类的生育繁衍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中的大多数,只会对着自己的孩子指手画脚,美其名曰——爱。可如果真的爱你的孩子,你就应该知道她喜欢什么歌,喜欢什么书,喜欢什么游戏,喜欢哪个同学,喜欢哪个老师,这些他们觉得不务正业的东西才是孩子活下去的动力。靠学习活着的,那是天才,大部分父母有什么资格要求自己的孩子是天才?凭他们的愚蠢吗?”

      郑秋迟的母亲脸色愈发难看。

      林逢嘲讽一笑:“别急着赶人,您答不上来,对吗?”

      陆天泽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她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最喜欢的诗句却是‘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是于良史的。她最喜欢的书,是《红楼梦》和《基督山伯爵》。她最喜欢的同学,一个是高一时做她后排的男生,原因是经常教她生物题,一个是娃娃脸的小姑娘,原因是两人都喜欢看课外书,文章都写得很好。”

      “这些事,您但凡平时多关心一点,都能了如指掌。” 陆天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不知道林逢推门而入有何用意,他甚至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可他的愤怒是真切的。他何尝不知道人如蝼蚁,命如草芥,人死如灯灭?

      可是,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郑秋迟选择放弃的时候,该有多难过?可这份难过,陆天泽作为一个外人能感同身受,她至亲的父母却浑然不知。

      “你们是谁?有什么资格管我们家的事?我供她吃供她穿,给她洗衣做饭,我哪里不了解她?”女人叉着腰,一副凶悍的模样,“你们是来闹事的吧?再不走我就喊警察来了!”

      “恼羞成怒。”陆天泽嘀咕了一声,转而高声质问,“她喜欢什么花您总该知道了吧!您毕竟撕了她的本子,难道扔的时候没有翻开看一眼吗!”

      女人怔住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为了一本本子?”

      陆天泽怒极反笑:“就为了一本本子。您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我也觉得可笑啊!可笑的是您,还不如一个外人懂自己的孩子。”

      男人腾地站起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我们夫妻俩不会教孩子,也轮不到你来教!”

      “您也知道您不会教孩子啊?除了和老婆吵架,拿孩子撒气,你还做过什么?你还算个父亲?少给我来那套男主外女主内的封建糟粕,你是不是父亲?既然是父亲为什么不参与到孩子的生活中去?口口声声赚钱养家,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出了事情就知道指责老婆孩子,有你还不如自幼丧父来得痛快!”陆天泽本身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倔驴脾气,一看这架势,火也腾地一下上来了,“就算你赚钱辛苦,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哪怕对孩子关心一句,学校今天有什么好玩的吗?听孩子说上几句,不也可以吗?你有吗!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能累死你吗!”

      春姑惯会拿软刀子扎人,跟他一唱一和:“那可不行,父亲大家长的威严往哪里搁?”把刘弘的腔调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陆天泽看着夫妻二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嗤笑一声:“这就受不了了?我自认为骂得不过分吧?还算句句在理吧?比起你们骂自己的孩子都能算是彬彬有礼了吧?现在知道没面子了,骂孩子的时候怎么想不到孩子和你们一样,也要面子!”陆天泽气得浑身战栗,一边的拳头死攥着衣角,像与那块布料有着深仇大恨一般,林逢拍着他紧绷的后背,仍是无济于事。

      “大人们总是对孩子说,我是为你好。可到底什么才是为孩子好呢?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让孩子去做,自己实现不了的梦想让孩子去实现,孩子为什么就一定要出人头地?孩子为什么不能做一个和父母一样的普通人呢?”林逢看着灵堂里巨大的“奠”字,“我们废除了制度上的封建,可封建仍然流淌在大部分人的血液里,生养你的长辈拥有着绝对的权力,可以任意地践踏你的尊严,操控你的人生,对你好你得受着,对你不好,你也得受着。他们对孩子的关心仅限于吃饱穿暖,却整日标榜自己的付出,这不能叫爱,这是投资。当父母生育繁衍的出发点是为了得到回报的时候,这就是利益的交换,孩子就是商品,商品的交易是没有感情的。”

      春姑不住地摇头:“如果生育的目的是仅仅是为了老来一定能有所依靠,那往往就会事与愿违。”

      林逢把百合放在郑秋迟的棺木上,对她的母亲说:“尽管您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但您的女儿却是一个称职的女儿,她希望您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

      陆天泽冷冷地补充道:“毕竟要不是为了孩子,你也不会过这样的生活,现在,孩子没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选择了。”

      女人拦住门:“你们是谁?”

      林逢没有丝毫停顿,拉着陆天泽径直撞了过去,穿过了女人的身体,他食指抵着唇,轻声道:“我们是……引路人。”

      风停了又起,吹得屋里的人一个激灵。郑秋迟的母亲头痛欲裂,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女儿的灵前。

      棺木上空空如也,没有百合,空气里却有一股百合的幽香。

      她跑向女儿的房间,翻出她的日记,时间停留在几年前再没有更新。她想起当初自己偷看女儿的日记被发现,女儿来问她,她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

      她记不清了。

      从那以后,女儿再也没有写过日记。

      她软倒在地,痛哭失声。

      百合回到了林逢手中,迅速地枯萎凋谢,飘落在地却是一张纸。

      春姑弯腰捡起,朝陆天泽挥了挥——

      “一枕黄粱。”

      “这,这是!”陆天泽睁大了眼睛。

      “是魔法!”林逢像个在心上人面前炫耀的小男孩,“想学吗?”

      陆天泽连连点头。

      “那你得拜我为师。”

      陆天泽继续点头。

      “你确定?”

      陆天泽停顿了一下,觉得话里有陷阱,但仔细想想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林逢大费周章地图谋,于是毫不犹豫地往下跳了。

      林逢计谋得逞:“好,那你明天亲自坐车来西昆仑办公楼接我就行。”

      “等等,这么简单的吗?都不用挑个良辰吉日?……”话说到一半,突然被林逢虚虚地搂住。他靠着自己的的肩膀,边笑边说:“我又不是嫁给你,要挑什么良辰吉日?”呵出的气湿漉漉地腻在耳边,痒得陆天泽浑身僵直,瞳孔微微放大。

      林逢直起身:“就这么说定了。”

      陆天泽机械地点头,愣了半天才想到,明天自己还有课。

      春姑快步远离,小声嘀咕着:“真是老房子着火啊!”眼底却流露出笑意。

      城市的另一端,戴榆走下幽灵列车。

      一株蒲公英在秋风中左右摇摆。

      戴榆抿着嘴挥了挥手,一阵风自下而上带起蒲公英的种子,送进了秋风里。

      “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郑秋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沉默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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