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天下（暂定）》命缘

3、你是月，我就是你的影子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上）你是月，我就是你的影子

　　仲春时节，惮城进入了雨季。淫雨霏霏，铺天盖地，似乎无尽无绝。勿离宫中满园的桃花被绵绵不断的风雨吹打得零零落落，花瓣支离破碎地铺了满园。流苏不让下人打扫。她说，化做春泥不是更好？哪里来回哪去，再零落，到底离根不远，这残红，终究是有福的。

　　听她这么一说，下人也觉得不应该打扫了，理应随它如此。

　　文滔正是踏着这样的残红而来，因为诧异，便随口询问下人为何不曾打扫，下人转述了流苏的话。文滔便如亲闻一般，刹那间心如桃瓣，碎了一地。

　　连这样的幸福，都会让那个心雄万丈的人心生羡慕。她已经决意要放弃所有的幸福了吗？或者，她从来不曾奢望属于自己的幸福？

　　再见到她的时候，心里便是格外的痛惜，再撑不起往日的孤傲。

　　流苏有点迷茫，眼前的文滔，似乎有些不同以往。没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凉，透着暖人的温润。他在可怜她吗？如同每一个人都会更加和善地对待将死之人？想到此处，不觉唇角轻扬，浅浅笑了。

　　这样的笑落在文滔眼里，直如利箭穿心。她尚不知道我已知实情，正不知在用什么愚蠢的想法折磨自己吧。这个笨女人。

　　见过礼后，两人坐下谈事。僮儿沏了茶来，是他喜欢的乌山茶，她喝的也是。

　　“文滔，你知道，我把家中侍者和幕僚都打发出去了。以前他们在我这里，是透过我为国效力，现在，他们能更直接地为国效力。”

　　“卑职明白。”

　　“你的那些同僚，你是知道的，他们各有各的本事，这几年明里暗里我多番审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尽可能适宜地安排好他们。当然，以后，这些是你和吏部的事了。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无需顾及我。他们从来都不是我的人，从来都只是婉国的人。”

　　“是，卑职明白。”

　　“至于那些侍者，我承认确有感情的因素在内，不过虽是我一手安排，他们各人的资历却是经吏部慎重审查过的。如非确实是可用之材，也无法蒙混过关。由于我的原因，他们难免会遭到世人诟病和轻慢。这是我的错，当初是我强迫他们的。原本以为，我有足够长的时间，来消除这些阴影。但现在看来，我失算了。”

　　“卑职不明白。”

　　流苏愕然，游离在空气中的目光凝注到文滔的脸上。没有什么异样，他什么意思？

　　“有何不明白？”

　　“大将军王也说了，这些人就职是经过吏部慎重审查，那便没有什么不妥了。您与他们之间的私情并不损害他们的声誉，何来诟病和轻慢。即便是诟病和轻慢，也不是针对他们。”始作俑者，只是你。所以你无需担忧他们的处境。

　　首次与文滔谈及自己似乎不堪的隐私，流苏本就有些无措，面对文滔几乎直白地谴责，流苏忘了一个真正的作恶者此时应有的反应，忘了恼羞成怒。

　　“你说得对。”流苏有些迷茫。释然之后，便是迷茫。

　　她忘了自己早已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诟病和轻侮。文滔终于发现，她也并非事事清明。对自己的事，也会犯迷糊。

　　身着皇女服饰的流苏，褪下绝决坚硬的流苏，脸上流露出迷茫神色的流苏，就这般落在文滔眼里，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担忧耿直如他，对她安置侍宠一事心生抵触，会下意识地扼制那些“侍宠”。她这么做，除了站在国家利益的立场之外，也出于对他们的歉疚和回护。

　　她的担忧并不多余，如果文滔不是已经从和饶处知晓了真相，他确实会如她所担忧的那样，对那些“侍宠”带有成见。但现在，他只有敬意。

　　这些人为她付出的，比他更多。不，他没有为她付出过什么，多年来，只是冷眼看她内外交困。如果有过付出，也是如她所言，透过她，为国效力。与她，并无干系。

　　这种认知，令他失落，原来他与她并无牵绊。

　　不，这不可能，事实怎么可能如此？一定是哪个环节的推理出了问题！

　　“文滔？”思绪被打散，文滔抬头看去，流苏的目光带着几分疑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文滔舒展开无意间紧锁的剑眉，回复了一贯的清淡无绪。

　　“大将军王，请您放心。”

　　他说请您放心，于是便放心了。并肩战斗多年，在战场上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相托付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

　　“文滔，我就奕国之后，我国的战事或许在短时间内较少，我希望你能把重心转向内政。这点，我已经跟母上深谈过，她会全力支持你。这就是我为什么请你出任宰相，而不是把兵权托付给你的原因。”

　　“卑职明白。”我已经太过明白，我和婉国都会珍惜你牺牲自己换来的，宝贵的时光。

　　那场大醉之后，一切都似变了。文滔觉得自己的心缺失了什么。原先因为误解，虽然折服，虽然迷失，却不曾如现在这般深切地理解过她。没有那么深切的理解，便不会有如此深切的痛惜，便不会有如此深切的……眷恋。如同左手眷恋着右手，如同上唇眷恋着下唇，如同眼睛眷恋色彩，如同舌头眷恋着甘甜，如同鱼，眷恋着水。

　　在心的一角，有什么轰然坍塌，洞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创口，没有什么再可止住那里鲜血横流。

　　要怎么才能让你留下？没有什么能让你留下了，除非，你不是你。

　　有什么能阻止无尽的征伐？伏低的势态。把你嫁给奕国，便是我们最诚挚的伏低的势态了。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你是要用你那也许是一生的时光，去换取祖国暂时的平安，去换取祖国自强图存的时光。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我怎么可能阻止你？婉国有千千万万的人，用你一个人的一生，去换这千千万万人的平安，多么划算啊，我怎么可能阻止你？

　　可是我仍然痛恨这个事实，痛恨我不能代替了你。

　　“文滔，你在想些什么？今天你似乎一直在走神。”流苏看到文滔脸上神色变换，他的目光虚无飘渺地游移在她脸上，却似乎没有看到她。

　　“对不起。”文滔诚挚地说。无法解释，让我心乱的，正是你。

　　看着这样的文滔，流苏有些莫名的愤怒。她走到地图前，抬手指着地图上婉国的中心，“来，看着这里！我们在这里，而这六面都是虎狼！他们随时都想要吞掉我们。”

　　文滔蓦然振作，目光如炬，看向地图。“婉国，不会让任何国家吞并。”

　　“光说有用吗？这些虎狼，容不下女子当权的婉，容不下女子跟男子平等的婉，所以他们把婉当作首要的敌人。就算我嫁到奕国伏低做小，如果不能赢得云沫的欢心，他仍然会攻打婉，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是，卑职明白。”如此平静地把命运铺陈，这样的流苏，把自己也只当一粒棋子的流苏啊。

　　“明白就好，全力发展内政，最多五年内，让我们的粮食足够百万大军三年用度。你做得到吗？”

　　“我会尽力！”文滔全然振奋，他的天地徒然明亮。

　　“到了那时，我会回来。”既然婉的存在不能为他国所容，就把那些阻碍一一清除。

　　文滔凝注流苏，“我会记住您说的话。”希望你也一直记得。

　　好吧，文滔想，在你走后，我便是你。我会站在你的位置，用跟你一样的心，去爱你爱着的一切；用跟你一样的勇气，去保护你想保护的一切；用跟你一样的热诚，去寻找你正在寻找的一切。你是月，我便是你的影子。当你被云层遮住之后，我还在这里，即使我已经与周围的黑暗消融在一起，但我还在这里，如同你从未远去。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流苏带着文滔和朝中重臣，前往各地视察民情。整个雨季，在潮湿和泥泞之中，跋涉了上万里。

　　再次回到惮城时，雨季已经过去，在暮春的气息里，奕国迎亲的队伍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