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回忆 ...
-
独自坐在归家的公交车上，那些纷乱的记忆就这样随着摇晃的车厢，一点点浮上心头。
夏夜的札幌。
札幌的夏夜。
她的整个人生，就在九岁生日的一周之后，天翻地覆。
闭上眼睛，那个她努力忘记刻意逃避的夜晚，在脑海中清晰重现。
还记得那天的阳光很温暖。
还记得那晚的星空很璀璨。
开始的开始，是她前去街边网球场时唇角藏不住的笑意。
最后的最后，只剩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医院里孤单的背影。
——所以说，这个世界真讽刺呢。
“阿夏阿夏，接到我的电话很惊喜吧？千万不要太感动哟。”
“阿夏你有没有再去临街那户人家偷无花果吃？说起来我还真是想念那个味道呢。”
“神奈川的海很漂亮呐，每次看到都会想起札幌的夜空。你现在不开心的时候还会爬屋顶么？有没有自己练习网球？”
“这是我们家的电话和地址，阿夏你一定要记牢哟，我在神奈川等着你……”
那一通来自仁王的电话，整整打了半个小时。从拿起电话的那一刻，夏夜便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连走在街上都会不自觉地冲着看到的每一个人微笑。
来到爷爷病床前的时候，也不似往日一般情绪低落。
那是爷爷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后的第五天，也是离开ICU的第二天。
医生说爷爷恢复得很好，已经能够开始进食米汤这样的流质，照这么下去一周之后就可以出院疗养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夏夜开心不已。
而她到达医院的时候，爷爷竟然是醒着的。
“夜丫头来啦。”老人看到夏夜，远远地便透过氧气罩对着她笑。
夏夜赶紧上前拉住爷爷的手，宽大的手掌将夏夜的小手牢牢包住，一点点捂热她冰凉的指尖。
“真好，还有一周爷爷就能出院了。”夏夜兴奋地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道来，而病床上的老人一边仔细倾听，一边微笑点头。
“到时候我们再去吃拉面，生日的时候爷爷就没陪着我，一定要补回来；今天雅治哥哥终于给我打电话了，爷爷带我去神奈川找他玩吧，想想就开心呢；对了对了，我新画了一幅向日葵，等回家的时候给爷爷看；还有喔，前几天电视上有个节目，是说……”
病床旁站着的女孩子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一脸憧憬的神色，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那个时候，夏夜觉得那便是她几个月来最幸福的一天了。
“爷爷要记得好好休息哟，我明天再过来陪爷爷说话。”少女冲病床上的老人摆摆手，蹦蹦跳跳着离去，并未回过头张望，也就不曾知晓身后的老人用了怎样的目光看着她离开。
——倘若当时夏夜知道那便是她与爷爷的最后一面，她绝不会走得那般开心，那般放心。
可惜这世上，永远没有未卜先知，也永远没有后悔药可以买。
夏夜将折好的十字架扣在掌心走向街心花园的网球场之时，是带点忐忑，带点不安，而又带点期待的。
那个天使一般的少年说过，他是来札幌参加比赛的，而今天，便是决赛的最后一天。
虽然认识不过一周，可想到他明天就要离开，夏夜还是觉得不舍。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折一个十字架送给那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少年。于夏夜而言十字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迄今为止她只亲手折过两个十字架；而第一个，送给了半年前离开的仁王。
或许今天晚上……给他十字架的时候，可以问问那个少年的名字？明天他无论如何都会离开，她便可以不用担心知晓了名字会令天使消失。
那时的自己呵……真是傻得可爱。
夏夜低低叹口气，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又落到手中的月票夹上。月票夹里是她四年前亲手折的十字架，边角处的折痕依然平整如初，纸张却开始微微泛黄，连上面点滴残存的血渍都渐渐褪去颜色，变得愈发浅淡。
看吧，时光果然是世界上最无情的存在。
夏夜忽然有些发慌。
今时今日，她竟想不起那个少年的模样。
可是点点滴滴的细节却如同剪影一般缓缓划过，异常清晰。
比如少年暖暖的笑容。
比如少年温润的声音。
比如他干净平整的白衬衫。
再比如，他网球包上那个银色的装饰扣，圆环中嵌着的字母S，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而今她终于明白，念念不忘的不是那年夏夜，是夏夜中他眸子里映出的璀璨星光。
记得那一周，每天晚上夏夜都会在街心花园的网球场看到那个眉眼弯弯的少年。
每一次，他都会对着她招招手，微笑着说一句“又见面了”。
那么今天晚上，他也会等在那里同她告别吧？
夏夜想着，加快了脚步。
“野丫头，这是急着上哪儿去呐？”抬起头，学校里那些总是欺负她的高年级男生又挡在面前。
“哟，那个小子才搬走半年，这就忙着跟新男朋友约会了。”
“借过。”夏夜侧身避开。
“你说借过就借过，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个子高高的男生嬉笑着，又挡住夏夜的路。
“你们够了没有？”夏夜退后一步站定：“我有事，麻烦借过。”
“也不是不行。”一个壮硕的男生出列，似乎是众人的头儿：“跪下来叫哥哥吧。”
“别太过分！”夏夜的声调高了起来：“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哈哈哈，是吗。”那个壮硕的男生笑着，突然扔出一个摔炮，正正炸开在夏夜右手的虎口：“我看你的忍耐就是没有限度的。”
“你们……”不知是疼痛还是委屈，泪意一下子冲上眼眶。虎口处被炸得焦黑一片，夏夜咬住下唇，腥甜的鲜血流回口腔，却尝不出丝毫味道。
“我们怎么样？没用的丫头，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是叫家长啊，还是告老师啊？”
“哟，你看我都忘了，野丫头没爹没娘，爷爷还躺在医院里，说不定哪天就——”
“咚——”一声闷响，刚刚说话的男生肩膀被一块石头砸中，夏夜疯了一般扑上去，拼命将男生撞翻在地。
“反了你了！”夏夜被人揪住头发拉开，倒在地上的男生来不及爬起，抬手又对着夏夜狠狠甩出一个摔炮——
“嘣——”爆竹清脆的炸裂声传来，那个被扔到的女生却没了动静。
众人回过头，却见文弱的女孩子站在原地捂着右眼，鲜红的血正顺着她的指缝，一滴滴向下流淌。
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不远处站着的那群男生竟没有一个人出声。
“咱们先走。”领头的壮硕男生当机立断，向大家吩咐。
“站住。”夏夜忽然出声，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惹事的大孩子不由自主顿住脚步，转身看向夏夜。
“你们今天欺负我的人，我一个个都记住了！”夏夜仔仔细细地扫过每一个人，那样的眼神，竟忽然令他们感到害怕。
她拿开捂住右眼的手，鲜血还未止住，顺着脸颊一路流淌。夜色中少女依旧是单薄的身形，脸上却带了一丝冰冷而疯狂的恨意，连没有受伤的左眼都染上了层层血丝。少女盯住他们，开口时仍是淡淡的调子，却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他日，必十倍还之！”
“小姑娘快过来，你爷爷正在抢救！”刚刚到了札幌医科大学附属病院，夏夜便被熟悉的护士姐姐拉住。
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夏夜一下子失去了思考能力，任由护士拉着前往爷爷的病房。
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医院的地板上，留下一串鲜红的血迹。
爷爷……
爷爷……
爷爷……
熟悉的称呼一遍遍在夏夜脑海中翻滚，却仿佛隔了一层迷雾，令她怎么也弄不清其中代表的含义。
不……不可能……爷爷绝对不可能有事的……
下午的时候爷爷明明还好好的不是吗……
爷爷明明还笑着叫她“夜丫头”……
他们约好了等出院一起去吃拉面的……
爷爷答应过明天等着她来看他的……
夏夜终于来到病房前，却猛然间停住脚步。她生怕再踏前一步，那个噩梦就会变成她无法承受的现实。
“夜丫头。”恍惚间夏夜听到一声呼唤，她不管不顾地扑向病房，是爷爷！
“你别进去了。”婶婶挡在玻璃门前，神色麻木而平静。
“爷爷在叫我！”
“你爷爷已经死了。”婶婶的话不带一丝温度。
“你撒谎！我明明听见爷爷在叫我！”夏夜的情绪终于失控，拼命撕扯着眼前挡住她的一切。
“出云夏夜，你发疯也别在这儿发！”
“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管！爷爷有话要跟我说，你滚开！”
“啪！”清脆的耳光甩在夏夜脸上，叔叔满脸怒容：“那轮不轮得到我来管！”
“你就听你叔叔的话，让你爷爷安静地走吧。”奶奶自病房里走出拉开夏夜，神色疲惫。
“求求你们……”夏夜突然间跪在医院冰冷的地砖上，双膝磕得发青，痛觉却怎么也传不到大脑的神经中枢，“哪怕就让我看爷爷最后一眼，他有话对我说的……”
“你们听……爷爷他在叫我……”
“求求你们让我看一眼，爷爷有话要跟我说的……”
夏夜一遍遍恳求着，挡在她面前的人却丝毫无动于衷。心早已痛到麻木，明明知晓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她却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机械地重复，直到声音渐渐嘶哑，视线渐渐模糊。
爷爷……爷爷怎么可能会不等他最疼爱的小孙女，就这么走了呢？
夏夜的力气被一点点抽干。
——可是为什么，她仍然可以清醒地跪在那里，亲眼目睹这残忍的一切？
透过病房的玻璃门，她清晰地看到爷爷面上的氧气罩被摘离，清晰地看到护士将爷爷胸口插着的肺管拔出，清晰地看到惨白的被单高高拉起，缓缓盖住爷爷的面容。
医生和护士早已见惯了生死，动作熟练得如同在排演医科生的教学片。
可夏夜看来却仿若老旧的黑白电影，镜头一幕一幕缓缓摇过。
还有心脏监控仪尖锐的滴滴声，伴着爷爷带笑的呼唤：“夜丫头。”
直到最后，变成铺天盖地的血红。
定格。
夏夜没哭。真的，她没哭。
她答应过爷爷，要学着坚强，就一定说到做到。
眼睛里大颗大颗滚落的液体，分明有着鲜红的颜色。
夏夜就那样跪在医院冰冷的地砖上，单薄的身影不住瑟缩。
明明是夏天，身体却一点点失去温度。
夏夜并不觉得冷。那个时候，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只是固执地跪在那里，仿佛要跪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与她相熟的护士姐姐将夏夜拉起带回值班室，仔仔细细地为她清理右眼的伤口。
冰凉的酒精触到皮肤，夏夜猛地抖了一下身体，却依然紧紧抿着嘴唇。
她只是蜷缩在墙角的椅子上，紧紧握住颈间的十字架，一遍一遍喃喃地唤。
妈妈。
夏夜就那样，一夜长大。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回忆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