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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86章 莲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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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晷漏肃唱。
内府固若金汤,骑都尉安插的内应早已被清剿,他们数次进犯均劳而无功。
半刻前乱党集中兵力,骤然袭击了西门,但“许家娘子”早有布置,墙头撒了碎陶片、墙内还熬着热油,叫翻墙而来的贼兵死伤惨重。自此府邸外再无大动静。
天色已由黛蓝转呈鸦青,骑都尉的脸色却愈发阴沉。他紧盯正门边的阙楼,两座阙楼如两尊防风氏的上古巨人,威不可犯,近之辄死。
于是他背过身去,目光所及之处是疲惫的、负伤的兵卒,还有一驾被甲兵包围的小小马车。
骑都尉上了马车。
马车上挤了三个成人,一个幼儿。车舆本就狭小,此刻更显逼仄。为了胞兄腾出位置,莲姬只好又往角落缩了缩。
“怎样?”骑都尉抬抬下巴。
车上的医者是被从家中抓出来的,此刻仍心有余悸,磕巴着答:“略……略微棘手。”
少公子陈献正躺在医者膝前的一方小蒲垫上,口唇发白,胸口起伏微弱。
骑都尉盯着孩子没有说话,莲姬泪眼盈盈,眼神在胞兄和幼子之间游移。
“有劳先生,先下去吧。”
医者先是一愣,而后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连声称是,起身时还险些撞到头。
“不……不行!”莲姬察觉不对,伸手想要拦他,却被身旁的胞兄紧紧抓住了手臂。
“他不能走!哥哥为何让他走?先生救救献儿!”
莲姬哭着想要挣开,然而抓住她的那只手如同铁枷,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医者跳下马车。
“别哭了,献儿不会有事。”骑都尉终于松开了莲姬,莲姬细白的腕子上已留下一圈红痕。他伸手按在胞妹的肩上,几乎像是在宽慰她,“我是献儿的舅父,我能害他吗?”
莲姬泪眼婆娑,将信将疑地看向胞兄。
“日后还要让献儿做梁公世子呢。”骑都尉放柔了声调,“献儿若真有什么差错,莫说是我这个舅父,梁公府里的人都不敢袖手旁观。”
莲姬没有回应,被骑都尉按在掌下的双肩微微发颤。
马车外,内府阙楼的轮廓愈加清晰,角弓满张的“家仆”依旧严阵以待。手持刀戈的兵士虽仍堵在门外,却早已远远地退到弓箭的射程外。
然而一妇人却从兵卒之中走出,她抱着孩子,形单影只,朝着阙楼的方向走去。
骑都尉远远看着莲姬靠近正门,她身边无一人护卫,但阙楼上的家仆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面色稍霁,嘴角甚至微微上扬。
莲姬终于走到门前,她抬起头,看向阙楼上弓弩上弦的“家仆”。
“你们是许姐姐的人吗?”她颤声问,“献儿喘疾犯了,求姐姐救救他!妾自知有罪,只消开门,妾即在此地自裁!”
……
“不开。”
母亲的回应简短又坚决,不容商议、不留余地。陈桓来时打了一路腹稿,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他不走,许氏又道:“有话便说。”
“开门抱献儿进来只需片刻,贼人惧怕阙楼上的弓箭手,并不敢轻易靠近。”陈桓看了眼母亲的神色,“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
许氏扶额,轻轻摇头:“阖家存亡,不容半分差池。况且你又怎知莲姬所言为真?若门开后她抱着献儿转身跑了,可该对着他母子二人放箭?”
陈桓一怔:“……儿以为,世间父母,没有会将子女置于如此险境的。”
“并非如此。”许氏若有所思,“呵……并非如此。”
内府毫无回应,天色渐渐泛白,虽仍是灰蒙蒙的,但四下确实一点点亮起来了。
莲姬愈发恓惶不安,骑都尉则越来越焦灼。
攻破梁公府毫无进展,派往各处城门的信使也有去无回。
王辑呢?骑都尉心中暗骂,这厮自称能持司隶校尉符节调兵,封闭城门绰绰有余,人呢?
攻不下梁公府,便不能开城门,天亮不开城门,城外屯田军必将察觉,待到那时境况便复杂了。
他尚在思索若封闭城门,与城外驻军对峙的胜算如何,不远处忽有兵戈声传来。
“无我军令,为何有人动兵?”
他身边的小卒得令去探,少顷失魂丧胆地跑了回来:“是宫中禁军!已打到中门了!”
不过转头的功夫,已有先锋孤身闯入,迅如疾电直奔骑都尉而来,大有要直取上将首级之势。
骑都尉的军阵已被冲乱,他赶忙上马迎战,但来人的身法动作太快,他才坐上马鞍便被一枪挑落,兜鍪也被打脱在地。好在左右亲卫此时已反应过来,上前挡住了那名禁军,这才保住了他的首级。
见贼首落马,贼兵混乱,阙楼上的弓箭手便也寻机放箭,待禁军主力赶到,内府大门赫然打开。
“许家娘子”的精锐与禁军两面夹击,贼兵霎时间势衰。最先打头的那名禁军在扰攘中隐没了身形,但在离开前,他朝着内府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门前、一众“许家娘子”后站着许夫人。
她的目光穿过刀光剑影纷乱人群,似乎也扫过了他,最后落在阵前持剑的少年身上。
扮作禁军的张挺转身离去。
……
乱军之中,没有人还会在意女子的哭声了。
莲姬已跪伏在地,用身躯护住怀中一动不动的幼儿,背后的马蹄兵刃随时可能置她于死地。
惊惧至极,她忽然觉得,就这样死去也好。
她死了,胞兄或许会悔恨会收手,待到梁公凯旋,也会因她的死而怜惜献儿……
会吗?
三公子也是失去生母、先天不足的孩子,梁公待他那样疏离。
她的手腕还在作痛,胞兄在意她的安危?当真在意会将她和献儿置于险境?
倏忽间她意识到,自己死在军中就只是死去而已。
梁公不过是爱她年轻貌美,是以有所偏宠。失去生母,舅父叛乱又生来病弱的献儿又凭什么能得到父亲的怜惜?
胞兄更是未曾顾念过她,也未曾顾念过献儿。她青春少艾时被父亲献给年近不惑的梁公,为了哥哥的前程;如今还是为了哥哥的“大业”,她与献儿命在旦夕。
直至命在旦夕,莲姬方觉为人所欺。
她的一生,都在被用来为胞兄铺路,而哥哥……从未感念,甚至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
跪得够久了,莲姬双腿已经麻痹,但手臂尚且有一点力气。
她一手抱紧孩子,另一边用手肘撑住地面,她的膝盖缓缓挪动,厮杀的乱军实则没有谁会刻意伤她,她只需要足够小心。
但再小心这也是在乱军之中,她的手肘膝盖被土石划破,锋镝擦着她的身躯飞过,倒下的兵士砸在她的脊背上,几乎要将她的脊骨砸裂。等靠近胞兄身边,莲姬已遍体鳞伤。
“哥哥、哥哥……”因为疲惫疼痛,她的声音嘶哑又微弱,接连的呼唤声骑都尉根本没有听见。直到她爬到一名亲卫身边,伸手拉了拉那人裙甲的边缘。
亲卫险些向她挥刀,好在及时收手,又转头替她叫来了骑都尉。
胞兄的神色先是诧异然后稍稍显出一丝关切,他让亲卫拉她起来。
“你看看献儿……”她的怀里还紧抱着孩子。
这孩子大抵是活不成了,骑都尉并不打算细看,只作势靠近了莲姬母子。然而就在他低头去看孩子的瞬间,颈上忽的剧痛。
那是一根被折断的箭矢,莲姬一路膝行而来,从地上拾到,藏在袖中。她鲜血淋漓的手紧握箭杆,从胞兄颈侧狠狠地扎了进去。
左右失措,谁也不会想到向来柔弱怯懦的莲夫人会做这样的事。他们上前擒住了莲姬,莲姬抱着孩子无可抵抗,她又被按在地上,唯有双眼死死盯住骑都尉。
“父亲把我献给年近半百的梁公是为了你,我同献儿置身万险也是为了你。”莲姬恨道,“我活在世间,难道是为了你吗?”
骑都尉尚未断气,亦紧盯着莲姬。他想不明白妹妹为何恨他,为何敢恨他。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似是要斥骂莲姬,但他说不了话,也不能呼吸,喉管中的鲜血正喷涌而出,他的口鼻之中也堵满了血液。
莲姬蓦然开怀,她被梁公赏赐金玉锦绣时没有如此开怀,生下献儿抱着软乎乎的幼子时也没有如此开怀,她生来就从未如此开怀。
从来操控着她的、利用着她的,今日将消失不见。
骑都尉死,贼兵溃如山崩。
天亮后,陈桓在许多尸首之中找到了莲姬和陈献。莲夫人隐约还有气息,但献儿已经死去多时。
禁军要回宫复命,正在清点贼兵的尸首,领军卫尉前来问话:“这便是替贼人叫门的女眷?”
陈桓点头称是。
“可否一并带回宫中?”
和贼兵的尸首一道吗?陈桓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绝,母亲便已上前阻拦:“她还活着,府内自有家法。”
不容商议、不留余地。
领军卫尉迟疑了一番,最终行礼退下,未再多言。
莲姬并没有活下去。
她的四肢后背尽是伤口,不少是深可见骨的刀伤,唯有胸腹与孩子相贴的一块没有血迹。众家仆颇耗费了一番气力,才将她怀中死去多时的幼儿拿走,让她趴伏在步舆上,抬进内府,但将她放下时,才发现她已断气。
许夫人为其安排丧仪,殓以少时常服,神牌上篆刻本名“殷莲”,不入宗祠,另寻佳处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