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先帝求丞相而不得》虞靖斐

84、第84章 今夜

　　像是回到了逃离皋都的那夜。
　　夜色中的城郭均是大同小异，亭台楼阁如同深蓝天穹下的黑色剪影，他们躲在剪影之间，躲开光亮。
　　张公直覆面疾行在前，脚步很轻很快，秦泱跟着他绕过大半个章邑城，呼吸和步伐都渐渐沉重，像是一只颠簸的秤砣被张挺拖在身后。
　　好在梁公府的内门已近在眼前。
　　秦泱扶着墙根喘气:“火……火光近了。”
　　缁衣士卒手举火把，如潮水一般涌向内门，跃动的火光抵达门前便向东西两侧分流，这是要将内府四侧尽皆围住。
　　秦泱不敢再大声喘气，他屏住呼吸，然而心跳如鼓。
　　待到内府已陷在光点之中，一驾马车徐徐停在了内门前。车舆中走下一华衣高髻的妇人，她身体瑟缩，脚步踉跄，马车到内门不过咫尺，她却走了许久。
　　“她是受伤了么……”秦泱压低声音。
　　他话未说完，那妇人踩到裙裾几乎跌倒，环抱在臂弯中的什么也险些坠地。
　　“哇——”一声号哭骤然响起，秦泱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怀中，是个孩子。
　　秦泱往后退了几步，张挺紧跟着。他们藏身于主簿舍后，与举着火把的众士卒相去不远，此处也并不安全。
　　梁公府中门至内门间分置诸曹官署，诸曹还有值夜的官员，不会那样快就被控制。
　　秦泱应机立断:“去西曹，先生再送我一程。”
　　西曹掌诸曹吏员任用，在陈雍的特许下，还可调令部曲数十。
　　火光已在开始诸曹屋舍间散开来，不时能听见争执与惨叫。混乱之中秦泱也无甚顾忌，直跟着张挺往西曹狂奔，起初还会撞上零星逆党，张公直便手起刀落，速战速决。
　　接近西曹时，火光已被他们甩在身后。西曹掾暂调清甫，官署中应当只有几个书佐轮值。
　　秦泱直接推门而入，只见一未冠少年正伏案酣睡。
　　他心里登时一凉。
　　张挺手快，在案上猛拍一记，少年被吓醒。
　　他看看秦泱又看看蒙面的张挺，张大嘴巴刚想惊叫，就被张挺捂住了嘴。秦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挺才将他放开。
　　少年颤声:“二位……使，使君？有何贵干？”
　　“你是谁？”秦泱扶额。
　　“小子……周济。”
　　“你是西曹书佐？”
　　“不……不是。我只是替潘老值夜。”
　　“谁让你替的？”
　　“家父……哦，家父讳严，西曹掾。”
　　是周严的儿子。
　　父子相携也是官场常事，他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只是实在不是时候。
　　周济或是出于惊慌，还在解释:“潘老年过六旬，腿脚不便，父亲才令我代为值夜。西曹的事，我一概不知啊……”
　　“我乃黄门侍郎秦泱。”秦泱打断了他，“城中有逆党，已在此地集结……”
　　屋外的声音嘈杂起来，秦泱转头，透过窗牖看了一眼，火光又近了。
　　须臾之间，内府就会被全然围困，府内已无法早做准备。
　　再进去通报消息已经无用。
　　“你随我二人进宫，说明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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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桓今夜睡得不安稳。
　　直至下晚，莲夫人院中都没再有过什么动静，倒是他母亲不知从何处调集了许多家仆。天色将黑，内府忽的就多出百十号人，齐整沉默地候在许夫人院外，不像是仆从，倒像是士卒。
　　陈桓隐隐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故而辗转难眠。
　　秋夜沉静而凉爽，子夜时分他还是有了些倦意，将将入梦，寝居的门忽然被人打开。
　　他霎时转醒，从榻上翻身坐起，吹亮火折。闯入的是两名家仆装扮的男子，有几分面熟，一人径直在他榻边跪下，另一人也紧随其后。
　　“公子，城中动乱。”
　　借着月光火光，陈桓看清了二人的脸，和他们腰间挂着的铜牌。
　　“你们是‘许家娘子’。”陈桓披衣，从榻边兰锜上取下佩剑，“是母亲让你们来的。”
　　出了寝居便能隐约听见兵戈声，夜宿院中的亲随也已披衣出户。陈桓同他们交代了两句，抬眼望向远处，只见天际有红光跃动。
　　“贼人尚未攻入内府。”许家娘子中的一人道，“府中内应，正在剿灭。”
　　陈桓收回目光，正欲离去却瞥见曲室檐下有一抹素色，陈休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他只着寝衣，躲在一根廊柱后，神色茫然。
　　“子宁？”
　　陈休如梦初醒，朝他走来：“兄长，发生了何事？”
　　“城中有些动乱，母亲令我带人去看看。”
　　“兄长可用带上我？”
　　“不用，你回去，天亮前不要出门。”说着他又指向一名许家娘子，“你留下，看顾好三公子。”
　　离开居所，不远处便有尸首面朝下卧于路边。跟在陈桓身后的许家娘子道：“我杀的。”
　　陈桓观其衣着：“是护卫。骑都尉？”
　　他蹲下去摸尸首的腰牌，才伸出手，手背上赫然闪过一道银光。
　　秋月清亮，刀光便也明亮。
　　他赶紧向侧边一倒翻身躲开，身后的刀已落在了尸首背上。
　　“许家娘子”回过头，陈桓已经起身抽出了宝剑：“你才是内应。”
　　对方见情势不妙转身就逃，陈桓下意识要追，却忽的想起了什么。
　　子宁。
　　他随即折返来时的路，回到居所，两名亲随已横尸廊下。踹开曲室门户，子宁正手持铜烛台与“许家娘子”的利刃相抗。他的衣袖破损沾血，露出小臂上一道长长的伤口。
　　“子宁！”陈桓提剑便冲了上去，剑光密如雨丝，扮作“许家娘子”的内应被逼得步步后退，直至屋舍角落。陈桓一剑贯穿其肩胛。
　　“公子饶命！”那内应吃痛非常，丢下兵刃求饶，“小人只是受命行事。”
　　“受何人之命？”
　　“是……陛下。”
　　“一派胡言。”陈桓不信，将剑捅深了几分，“再浑说就杀了你。”
　　“啊！公子！公子！我说！小人说实话！”
　　“何人？”
　　“是骑都尉！小人乃是府中护卫，是听令行事啊公子……”
　　陈桓抽出剑身，那人肩胛涌出鲜血，衣襟霎时一片湿红。他颤抖着伸手按在伤口处，缓缓滑坐在地。
　　“骑都尉……”，陈休忽然上前，他的声音里透着虚弱，“莲夫人的胞兄？”
　　“是，正是。”内应着伤口，但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流出，“二位公子……小人也是为其胁迫，这才行此大逆，饶小人一命吧！”
　　陈休叫了声“兄长”，他的小臂也在流血，但伤势较那内应并不算重。
　　“我先给你处理伤口。”陈桓扶着他坐下，找了一块绢布将陈休的小臂扎紧，稍稍止住了血。
　　伤口包好，陈休忽然抓住了兄长的衣袖：“另一人呢？”
　　“跑了。”
　　“那，此人也不能留。”
　　他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但缩在角落的受伤内应还是听见了，他挣扎着起身，衣衫鞋履同墙壁地面摩擦，发出呲呲的声音。
　　“他已被我重伤。”
　　呲呲声稍停。
　　“此人诡诈，不足为信。”陈休看向曲室外，“且你我的亲随皆已为其所杀。”
　　陈桓也朝院中看去，两具尸首，一地鲜血。
　　他又握紧了剑，角落的呲呲声再次响起，比方才还要急促许多，然而声音未曾持续多久，便在一声悲鸣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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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内府都已经醒了。
　　陈桓带着陈休往母亲的住所去，所经诸院落多有打斗声。好在陈氏子弟大多谙熟刀剑骑射，又有真正的许家娘子在清扫内应，伤亡尚且可控。
　　尚有一战之力的陈氏子弟随陈桓聚集起来。
　　许夫人舍外混战最凶，与外贼私通的护卫大多被许家娘子驱赶到了此处，人群之中陈渠正持剑于前阵拼杀。
　　子津的身上也挂了彩，陈桓将子宁交给同来的族亲，亦提剑上前。
　　他挑开袭向胞弟身后的兵刃，剑尖顺势滑向对方脖颈，一剑封喉。陈渠劫后余生，略惊惶地叫了声“大哥”。陈桓跃至他身后，与他后背相抵：“母亲呢？”
　　陈渠已疲于对战，兼之负伤，声音有些无力：“不知，方才还在。”
　　陈桓剑势凌厉，逼退四下，拉着陈渠向后方疾退。
　　想必骑都尉并不知晓许家娘子的存在，以为府邸中多是些妇孺和寻常家仆，能持剑对敌的不过十数青壮陈氏子弟，今夜安排的人手远远不足。不过半晌，内府作乱者已被围杀殆尽。
　　身后便是被许家娘子团团护住的家中老幼，陈桓松了口气。
　　然而正在此刻，一道寒光斜插而入。来者的衣着与诸多许家娘子无异，但陈桓知道他不是。
　　是那名逃走的内应。
　　他推开陈渠，秋月一样又冷又亮的刀光已近在眼前。
　　“当！”
　　劈面而来的刀光碎了。
　　陈桓抬眼：“……阿娘。”
　　他已经快要忘了，母亲也是会用剑的。
　　母亲手中的长剑质如秋水，剑光隐约，是他的敛光。
　　“子绪。”母亲唤他，“拿上敛光，死守家宅。”
　　陈桓接过剑，时隔十五年，他再次从母亲手中接过敛光。
　　不过这一回，陈氏子弟在他身后，许家娘子在他身后，母亲也紧紧跟在他身后。踏过被诛杀的内应，行经父亲的书室，走过厅堂，内府门阙便在眼前。
　　门外就是敌人。
　　“今夜过此门者，杀。”
　　外面的人越墙也好，撞门也罢，他阖家严阵以待。但，令所有人始料未及，门后传来的，竟是一名女子痛彻心扉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