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际》天瑶

12、第三章 舞动青羽1

　　舞动青羽
　　暮春之初，冯小怜在兰陵阁庭院中种下几树玉兰花——那是她在玄牝门时最喜爱的花，前几日刚好遇到城内有人栽种，便买了几株回来。
　　原本仅有一座三层楼阁的兰陵阁，在几个月内便在周围建起大大小小的院落，其中吴子夜的院落称为吴歌馆，谢紫玉的院落称为谢家池阁，还有几处尚未命名的院落，分给一些投靠兰陵阁的人居住。
　　看着女子在那几株刚种下的小树苗前已怔了许久，拿着碧玉箫的男子终于走了过去，距女子几步之遥，平淡地说出几个字——
　　“是玉兰花。”
　　并非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冯小怜转过头，自几个月前吴子夜莫名进入自己房内被打出来后，这个男子对自己忽然变得毕恭毕敬，望着自己的眼神也不如原先那般炙热，话语也少了许多——仿佛，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消失了。
　　然而，只是心想，面色却依旧平静：“你也知道？”
　　“嗯，我在陈国时也养了几株，碧白如玉，花香如兰，沁人心脾，纯洁高贵的很。”吴子夜手中碧玉箫随着话语敲出了节奏，用沉静的语气说道，却始终与冯小怜保持着几步之遥。
　　“是啊……我也盼着有一天玉兰花开，看那大片大片的雪白，真的很美……”冯小怜一向冰冷的脸上此时含着淡淡的笑意，眼里充满了憧憬与期盼。
　　鲜少见女子流露出这样的神色，男子只是微微一愣，却没有如往常再追问下去，只恭敬地说道：“副阁主，子夜有事，先行离去……”
　　“……”那样突兀地说出来，冯小怜顿了片刻，略有深意地看了男子一眼，想问什么，却终究还是放弃，“好，轩主请自便。”
　　吴子夜迎上冯小怜探究的眼神，不躲不闪，神色一如往常，脸上带了淡淡的笑容，转身离去。
　　——那样轻如烟的笑容，可真的是发自他的内心么？
　　终于忍不住，冯小怜在吴子夜即将踏出院落时问出了那句话：“子夜……”
　　第一次听女子如此称呼自己，吴子夜的心“咯噔”紧了一下，握着碧玉箫的手更紧。
　　“你，可是知道了？”
　　吴子夜身形一震，微微闭了眼，呼出一口气，让自己显得平静：“副阁主指的是哪件事？”
　　冯小怜只觉得心中有些抱歉，明明自己知道实情，为了师姐，却无法告诉他，听着他的话中有责怪的语气，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在等，”她听吴子夜又接着开口，“我在等你告诉我。我已经等了四年多，不在乎再多几年。你虽然不是她，但必定跟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既然你不肯，我也不逼你。或者，我，会亲自揭开这个谜底。”
　　那样坚定的语气，他的面容，也是坚定的吧。
　　然而，冯小怜却看不到男子此时的表情，只看得到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哎……”她叹了一口气，还是觉得对他不起。
　　“什么事情值得让我们的副阁主唉声叹气？莫不是天要塌了？”高长恭难得跟冯小怜开玩笑，此时一句玩话，让一向冷漠的女子脸上也起了淡淡笑意，宛若一朵玉兰花在女子面庞绽放。
　　“若是天塌了，我倒不必如此。只可惜苍穹还是高高在上……”
　　“呵，”高长恭轻笑，“这是什么树，一大早就看到你在这里摆弄，还不许别人帮你。”
　　“玉兰树。”听到他一直关注自己，冯小怜觉得心仿佛漏跳了几拍，语气却依旧平静，“自己喜欢的东西，自然要亲手来做，假他人之手，怎能体会其中的乐趣？”
　　高长恭点了点头，忽然又听到冯小怜说道：“这玉兰花开时，可是特别美呢！到时你千万别来看。”
　　“为什么？”男子蓦地转过头，好奇道。
　　冯小怜拍了拍高长恭的脸——他脸上的面具顿时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
　　“看看你这丑陋的面庞，到时顶着这样一张脸来看花，可真是大煞风景了！”
　　高长恭眼睛闪动一丝笑意，听着冯小怜调侃的语气，只觉得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
　　两人很少有如此清闲又温馨的时刻，冯小怜也觉得心情大好，正想多谈一会儿，却听到一个脚步声急急走来。
　　——真是，难得片刻清闲啊！
　　“阁主，”到了兰陵阁，高义便称呼兰陵王为阁主，“皇上下旨召阁主进宫。”
　　原本轻松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高义看到冯小怜的脸忽而就挂上冷色，让他忍不住颤了一下。
　　“嗯，知道了。”高长恭答了一句，向冯小怜看去，“不打紧的，应该只是平常的面圣。”
　　冯小怜点了点头，神色稍缓。
　　“婉儿的情况还好么？”高长恭语气平淡的问道，只是任他语气再平淡，也抑制不住冯小怜内心泛起的波澜。
　　“很好，也就几日便要诞下皇子了，紫玉在照看着，周围还有斛律将军的守卫，应该会平安的。”
　　高长恭眼中仿佛闪过一丝苦涩，转瞬即逝，眼里一如既往的温暖与随和：“辛苦你了。”
　　说完，便踏出了兰陵阁。
　　冯小怜看了看庭院内自己刚种的几株玉兰，小声吐出几个字：“做你们可真是好……”
　　------------------------------------------------------------
　　春日的邺城比陈国多了丝丝寒冷，风还是刺骨，却是含了春的气息的。然而，却还是比不得陈国的温暖惬意。
　　吴子夜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只感觉风吹得自己身子冰冷，拿着碧玉箫的手紧了紧衣服。
　　“好！”
　　前方响起一片叫好声，瞬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吴子夜听得皱起了眉头，正想绕道而行，却听到混乱的叫好声中隐隐约约透出琵琶声，让他蓦地停住了脚步。
　　琵琶声在喧哗的人群声中时断时续，吴子夜细细听去，原来是一首变了味儿的《胡笳十八拍》。
　　——居然，把《胡笳十八拍》弹成了这样？
　　爱曲之人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对方将自己最心爱的曲子弹得面目全非。更何况，变了调的曲子居然还能得到一片叫好声？一群愚昧无知的人，吴子夜冷哼一声，向着那人群走去。
　　“好！”
　　又是一片喧哗，吴子夜眉头更紧，不屑地哼了一声，走进了人群。
　　众人看手持一支碧绿箫的男子一身贵气，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纷纷窃窃私语，猜测这男子的身份。
　　等看到了场内的情况，吴子夜才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叫好——
　　那上百人围着的场地内，有一青衣女子怀抱琵琶，变调的乐声从手指缓缓流出，在她身边不远处，居然有一只猴子身穿红衣，正随歌而舞。原来，吸引大家目光的，是这只猴子。
　　“啪啪”小猴子踏着乐点跳着简单的舞步。曲子奏至高潮时，小猴子忽然扬起长袖，在空中不停地划了几个圈，而后又将袖子利落地收了回来。
　　这一绝技引得周围的人又高声赞叹起来，不停拍手叫好。
　　吴子夜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丝浅笑，仔细向那青衣女子看去——她指法娴熟，轻拢慢捻，看得出技艺是非常之高的。
　　那么，这首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是为了便于让这只小猴子学习舞步，才故意被这女子改得简单了？
　　“有趣，有趣……”吴子夜脸上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纵使爱曲如他，也不过是训练了一批人随歌摆阵罢了，这个女子，居然能想到用歌声训练猴子来跳舞？实在是有趣的很。
　　一时间，他起了玩心，拿着碧玉箫在手中转了几个圈。
　　那猴子经过训练后舞步翩翩，除了跳舞时蹦蹦跳跳容易站不稳，舞步显得轻飘飘之外，倒也还算得上是个舞者。
　　吴子夜轻笑出声，拿起手中的碧玉箫放至唇边，一首动人的乐曲随之而来。
　　——那一首婉转的《胡笳十八拍》从他嘴下流出，惊为天曲。
　　众人均向这位华衣公子看去，面露讶色，一时竟忘了叫好。
　　悠长的箫声打断了憋足的琵琶声，向周围扩散而去……
　　琵琶声蓦地停下，女子一脸冷色看向穿紫衣的男子，带有一丝鄙夷——不过是会《胡笳十八拍》罢了，居然在她面前班门弄斧？要知道，为了配合猴子的舞步，她专门将曲子的节奏改得简单了，如此复杂的曲，一只猴子，任它再是伶俐，也跳不出这么有难度的曲子。
　　小猴子听到琵琶声忽停，立时停下了舞步，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不停地抓自己的脑袋。
　　曲声一拍拍渐快，小猴子越发地不知所措，到处蹦跶了几下后，最后干脆坐到地上，随手拿起一块石子把玩起来。
　　“嘘——”
　　“别吹了！”
　　看到猴子停下了舞步，原本认为这个男子曲声优美的人群顿时一片唏嘘之声，开始对这个男子颇有微词。
　　“什么破曲儿嘛！我们要看猴子跳舞！”
　　“就是！别吹了！”
　　……
　　吴子夜遂然间将碧玉箫拿下，皱起眉头，看着周围一帮粗俗不堪的人们——他们哪里知道这精湛的曲艺中含有怎样动人的乐符？
　　世俗之人鲜少有机会把玩乐器，又怎会知道上乘音乐的魅力？此时也不过只是看一个热闹罢了。
　　可笑平日里千金都买不到这样的机会听堂堂陈朝第一公子吴子夜吹奏，今日在邺城街头吹出的《胡笳十八拍》居然被人称之为“破曲儿”。
　　这帮世俗之人，还不知道他们喊断的将会是怎样精彩的曲子。
　　吴子夜似笑非笑，右手的碧玉箫轻轻敲击着左手手背，看了看周围的百姓，最后眼光定格在手持琵琶的青衣女子身上。
　　转瞬间，吴子夜再次握紧了碧玉箫——
　　那碧玉箫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声，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顿时，所有的人，包括那青衣女子，都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这，居然是箫声么？
　　一向绵长的箫声，在这个男子嘴下，竟然能够变得如此清脆、动人，宛若林间泉水叮咚叮咚响。
　　同时，仿佛感受到了曲声的魅力，一直坐在地上把玩石子的猴子立刻站了起来，再一次跳起了略为滑稽的舞步。
　　人群一时寂静无声。
　　吴子夜手指修长而细白，灵动于箫孔间，指挥那猴子不断舞动。
　　那青衣女子一脸惊讶，这个男子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记住了她刚才改过的《胡笳十八拍》？
　　然而，她错了。
　　吴子夜的水准，绝不止于此。
　　原本缓慢的节奏渐渐变得比开始快了稍许，而小猴子却伶俐的跟上了节奏。
　　又快了一分，小猴子舞步也快了一分。
　　如此，曲快一分，舞紧一分。
　　曲声越来越快，小猴子的步伐也越来越紧密、利落，它的脸上仿佛扬起一丝欢愉，昭示着它在这舞曲中获得的乐趣。
　　“叮！”曲声在小猴子快得跟不上的节奏下蓦地停止，以一个干脆的音符收尾。
　　“好！”
　　人群中不知谁首先打破了沉静，顿时掌声如潮水般向吴子夜涌去。
　　那青衣女子已经惊得忘记了一切，还沉浸在刚才的那首被改得胜于自己千倍的《胡笳十八拍》箫声中。
　　“呵。”看着叫好不断的人群，吴子夜轻笑一声，嘴角扬起一丝讥诮，转身潇洒地离去。
　　“公子，”在紫衣男子即将消失在她的视线时，她终于快走几步，鼓起勇气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箫声起，无人应……
　　刚才清脆的箫声恢复了以往的绵长，一首《子夜曲》清雅流出……
　　“哎呦，青羽姑娘，总算是找到您了，您怎么又来街头表演了？不是我说您，跟这写个粗人有什么歌舞可言？哎，真不明白，上头找您回去排舞呢，赶紧着吧！”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急匆匆来到了青衣女子身边，不停催促着。
　　青羽既有些失望，又有些羞愧，自己身为女子问他姓名，他居然没有回答自己，向那妇人答应着：“无论曲还是舞，众人都喜爱的，才会是最好的，跟您说了也不明白，牵着小灵走吧！”
　　转身的那一刻，青衣女子忽然大声喊了起来：“子夜歌？他莫不是……”
　　看着一向端庄的女子突然就嗓音高了几分，妇人不解地向她看去，却看到女子嘴角泛起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甜美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