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今天也没想起我（秋风辞）》君长玉

28、第二十八章

　　“姜施主，接下来可是要往北走？”

　　姜迟深深地看了净安一眼，问道：“净安，你来这里恐怕不是巧合吧？”

　　净安把超度所用的东西一件一件认真地收起来，缓缓起身，脸上又露出那一惯不知深意的笑容：“这世间之事总难说得清，巧与不巧也许早有注定，姜施主认为呢？”

　　姜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一直觉得你身上禅意不浓，如今看来，倒真像是渐入空门了。”

　　“为何？”

　　“说话都这么云里雾里，确实像个得道高僧。”姜迟笑了笑，略一停顿，正色道：“好像放下了一些事，又好像没有。”

　　也许不是放下，只是看开了，不再执念了。

　　净安笑了笑，又问道：“那是放下好，还是不放好？”

　　“佛说不能执念太深，可没有执念，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人人有所求，人人有所念，这才是红尘本义吧？”姜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佛门不是道万般皆空？”

　　“万般皆空，但因果不空，世间一切有因便有果，如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是过去的果，也是未来的因，”净安手持佛珠，那双圆眼睛平静如水，“贫僧正是为四方鬼宴而来。”

　　姜迟微一挑眉，意外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净安道：“不干什么，看个热闹罢了，贫僧本就是四处云游，想开开眼界。”

　　姜迟问道：“那你为何跟着我？”

　　净安道：“贫僧虽修行十余年，但面对天下众鬼之主，仍不敢拿大，跟着姜施主，多少安心些。”

　　“你怎知我会去？”姜迟微一停顿，听出他话中之意，又问道：“天下众鬼之主……你怎知鬼王也会去？”

　　“自陆浑山火之后，鬼王销声匿迹五年，四方鬼宴年年都有，鬼王从不现身，但今年年初天降异象，孤鸾寡宿，阴阳差错，正与五年前鬼王现世时相同。”净安抬眼，脸上的笑容更深，“姜施主也说了，这世间并无巧合，方才贫僧只是随口一问，姜施主难道不是为此而来？”

　　净安这和尚看着和和气气，没想到精得很，把姜迟绕进去了。

　　姜迟无奈地笑了笑，问道：“那为何跟着我就安心？”

　　净安坦然道：“贫僧在姜施主身上只能看到一团迷雾，虽不知姜施主来历，但可知绝非寻常之辈，何况姜施主是良善之人，贫僧之前从未出过远门，若是不慎被众鬼所害，您定不会袖手旁观。”

　　哦，所以找他抱大腿保命？

　　姜迟垂眸，低声道：“良善之人也未必行良善之事。”

　　净安道：“那旁人就更未必了。”

　　净安看着温吞和气好说话，实际上很执着，下了决心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就像一块面团，无论如何揉搓，他还是那个面团，反而还更筋道。

　　罢了，且行这一段路，四方鬼宴在抱幽山，离这里还有些距离，若是净安偷偷地跟着他，路上万一出了什么事更麻烦，倒不如就带着他，快到抱幽山再分开。

　　毕竟七月十五，正是百鬼夜行之日。

　　四方鬼宴已是鬼界传统，实际上就是东南西北四方的大鬼主召集手下小鬼主，大家一起开个会，联络一下感情。

　　鬼与人一样，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一心想修鬼道或是犯下杀孽，只要入了鬼道，除非依靠外力，否则无法再自行进入轮回，要么在大鬼主手下求得庇护，免得被道士除掉，要么逐渐积攒鬼行称霸一方，无论是吃人还是害人，夺取功力或是吸收日月精华，修行方式各不相同，反正以强者为尊，这么多年四方鬼主坐镇，与各大道观佛门基本到达了平衡。

　　直到鬼王横空出世，这一平衡终于被打破。

　　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姓甚名谁，只知他一身黑衣，常年戴着一副黑色面具，因此也无人知其真容，有人说他本是南方的小鬼，已经低调修行了多年，也有人说他是个刚死的新鬼，但因怨气冲天所以鬼行很深。至于鬼王到底是“天赋派”还是“勤奋派”，众说纷纭，难辨真伪。

　　鬼王行事诡异，一旦现世必将大开杀戒，第一次出现是在十年前，不少人推测当年鹿门观被灭就是鬼王所为，这一战令他功力大增，而五年前陆浑山大火更是威慑天下，几方道门英才都命丧于此，彻底确立了他鬼王的地位。

　　姜迟和净安来到了一座小镇，这里距离抱幽山不算太远，此处过后便在难见到人烟了，姜迟最后一次替净安付饭钱，随后交代了几句，打算就此和他分开。

　　结果屁股还没从从凳子上抬起来，就听见有人咋咋呼呼地喊了一声：“姜兄！”

　　这声音有点耳熟，姜迟一回头，看见一个蓝衣道士，正兴高采烈地站在饭馆外向他招手。

　　这蓝衣道士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姜迟在春风楼碰见的那个岚烟观的吴元易。

　　吴元易见到姜迟身边的净安面善又温和，便也自来熟地冲上去结识一二。

　　见到吴元易倒没什么，姜迟心里也没多少波澜，但一看吴元易身后那人，他可就没那么平静了。

　　青色道袍，身量很高，一双凤眼清澈明亮，然后他开口了：“姜、姜……”

　　“你怎么在这儿？”除了吴元易，姜迟没看到别的人了，他拿起茶壶，边倒茶边问：“赵若淳呢？你不是去找他了吗？”

　　钟灵川刚进门时面无表情，一看见姜迟，面上就丰富了起来，他先是一愣，随后喜出望外，快步往前走，等到了桌前，面上激动的喜色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姜迟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短短一瞬变换好几次表情，见他眉峰微蹙，便问道：“怎么了？”

　　“赵前辈也要来吗？”吴元易伸着脖子往外望。

　　“赵前辈传消息让我来此处等他，应该快到了，”钟灵川放下茶杯，看向姜迟，问道：“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哦，这么说，不是跟着姜迟身上的铜钱找来的，如此碰上确实是巧合。

　　姜迟听了前面那半截话已经猜到钟灵川为何在此了，眼神一瞬暗了几分，没答钟灵川的话，而是问道：“你们要去四方鬼宴？”

　　“正是。”

　　姜迟闻声转头，门口站着一个穿鹅黄色道袍的道士，面容俊秀，又高又瘦，眼尾微微上扬，高鼻梁、薄嘴唇，和钟灵川那种冷淡的气质不一样，这道士一看就不爱说话，脸上表情很淡，看什么都是无所谓的眼神。

　　姜迟感觉那道士好像在看自己，他一转头，那道士立马转头闭眼。

　　姜迟在心里腹诽：怎么？我长得很丑吗？一眼都看不得吗？

　　吴元易一头雾水：“四方鬼宴？什么时候啊？”

　　眼见钟灵川不说话，吴元易反应过来了，立即大吃一惊道：“赵前辈、钟道友，你们要去四方鬼宴？那里有各方鬼主和无数大小鬼汇集在一起，届时百鬼夜行，方圆十里阴气逼人，普通人碰上附近的阴气都要大病一场！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钟灵川捏着茶杯，依旧沉默不语。

　　赵若淳言简意赅道：“去找鬼王。”

　　“鬼、鬼王？”吴元易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难以置信地看向钟灵川，“你……你不会是去报仇的吧？毕竟那只是个传闻，也不一定就是……”

　　“鬼王灭了鹿门观，还污蔑云山叛出师门、勾结恶鬼，桩桩件件再清楚不过，我们自然要找他报仇……”赵若淳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才道：“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钟灵川眉眼之间都是肃杀之色，平时无害的凤眼此刻凌厉起来，眼睛里不再是澄澈的湖水，而是翻涌的恨意：“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原来仇恨真能改变一个人？姜迟之前从来没见过钟灵川这样的神情，还以为他生来一直那样温和无害。

　　想来也是，他经历灭门之痛，又在外漂泊多年，怎么可能真是个单纯无害的青年？

　　姜迟见过他出剑，虽然只是一瞬，但动作利落娴熟，当时未曾放在心上，现在回想，剑上隐约带着杀气。

　　当初他是否刻意藏拙？他装作什么都不懂，跟在姜迟身边，是否也有所图？

　　姜迟心头一震，定了定神，看向钟灵川，道：“先不提鬼王会不会来，只说那四方鬼主，镇压一方鬼众多年，甚至能与道观抗衡，遇到他们，你有什么把握全身而退？”

　　钟灵川沉默片刻道：“我没有把握，但我一定要去。”

　　这不管不顾的语气，让姜迟忍不住担心道：“当年你小师叔护着你逃出来，难道是让为了你今后去送死的吗？”

　　“我小师叔……”钟灵川默念了一次，一下语气就泄了气，苦笑道：“他自然想我好好活着，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他一直都想报仇，想和师父师叔们死在一起，他明明和恶鬼没有半分关系，却被旁人污蔑抹黑，若不是为了我，他根本不愿意那样活下去，我一想到世人如此诋毁他，我……”

　　每夜被噩梦惊扰，在梦中无数次目睹美好骤然破碎，故人早已远去，在破旧的木屋里听一夜冷雨，从前的日子、过去幸福快乐的一切，都像上辈子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所有想着、念着的人都永远地离开了，曾经的家、山清水秀的的鹿门山也化为人间炼狱，余下的日子里，还要东躲西藏、提心吊胆……永无宁日。

　　面对这一切，他不仅无能为力，而且无所适从。

　　十年前鹿门观的惨案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晓，虽说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是鬼王所为，但时至今日，早已成为众人的共识了。

　　其实姜迟不是没有想到这里，他早有预感，钟灵川浑身上下所有东西都是旧的，旧衣袍、旧钱袋，姜迟一开始以为是他不宽裕，后来发现也不全是，这一点他和姜迟很像，就是对吃穿用度都没什么要求，能过就行，但该花钱的时候从不吝啬。

　　钟灵川对这些旧物很珍惜，可见他是个念旧长情的人，他对师门感情很深，一定会去找鬼王报仇。

　　但这样的感情太强烈，似乎已经成了钟灵川唯一的信念。

　　回想过去种种，姜迟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眸子微颤，声音也哑了下来：“所以，这世上再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么？”

　　卓云山死后，钟灵川是不是和卓云山一样，心中唯有死志了？

　　“不，”钟灵川摇头，抬眼看向姜迟，眉间的神情有一瞬间柔和，“与此相反。”

　　他正是因为在这世上有所念，才情愿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