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光》不盐

12、第 12 章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对刘德清而言，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物值得她抱有执着，但这不包括她的女儿。
　　三十一岁前，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心脏方面的缺陷让她不敢有这样的奢望……而三十一岁之后，她也几乎不敢想，毕竟手术只是让她的心脏不再病态，而不能让她与常人完全一样。

　　可四十岁时，她面对孕检结果沉思了很久。
　　最终，她选择冒着奇高的风险生下这个孩子。

　　“其实我一直觉得，‘母性’、‘母爱’、‘为母则刚’这些词都很可怕。”刘德清说，“没有谁会从一开始就对没有感情基础的生物充满爱。在一开始，它们只是子体寄生于母体、并改变母体的激素水平后得来的结果。”
　　说着，她顿了一下。
　　“……抱歉，我用了一个不太好的词，但的确如此。”

　　那看似柔弱的老夫人，她一手扶在维生舱的玻璃罩上，低头看着舱里淡蓝的营养液，还有营养液里苍白而……可爱的，她的女儿。

　　“胚胎的生长是有序且无止境的，它就像这世上最恐怖的寄生物，在雌性生物身体里扎根、汲取母体的营养与血脉生长，最后开膛破腹而出……”

　　这么看来，孕育与诞生的过程与其说是‘孩子的出生’，倒更像是‘怪物的降世’。
　　孕诞是不可能不伤害母体的，这是最基本的自然规律。孩子的生长需要营养与力量，从哪儿来？从母体来。
　　母亲孕育孩子时，胎盘的作用其实并不是保护胚胎，而是过滤胚胎的力量、保护母体的安全。

　　在这个角度看来，母与子生来就是披坚执锐互相对立的……

　　“……但有时候，你也没法说这不对。”
　　刘德清低声说。
　　“虽然我是研究寄生虫这块儿的、在她出生时我也没抱有什么太大的期待，我生她只是觉得‘我想这么做’——”
　　“——但我爱她。”

　　她伏身下去，隔着玻璃、空气与营养液，亲吻女儿的脸。

　　“我养大了她，教她活动、教她走路、教她牙牙学语、教她认知世界，我看着她活动、扶着她走路、抱着她翻字词卡、陪着她看世界……”
　　“我察觉到我是爱她的，我意识到我要对她的‘现在’负责。于是我从未让她知道过我曾视她为‘一条经我允许，才能存活的寄生虫’……于是生活就这样和和美美的过去了。”

　　“直到‘那三天’。”‘羊角锤’说。

　　刘德清愣了一下，抿紧嘴唇。
　　——没错，直到‘那三天’。

　　刘德清这个人，从小体弱多病心脏不好，而且多虑多思娇肝嫩肺。从小到大都没人和她玩儿，因为没人会想和一个碰一碰就可能进医院的瓷娃娃打交道……无论她有多聪明漂亮都没用。
　　但从小的孤独与痛苦并没能让她变成个阴暗沉重的人，只是思考方式和一般人不太一样罢了。
　　一是因为家教，二是因为……好吧，因为龙瑞云那混蛋。
　　无论是谁，从小身边就有这么个骚包又想尽方法对自己好的人，大概都阴暗不起来了。

　　可自从千禧年后，她还是变得沉郁了下去……

　　尤其最近这两个月。

　　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研究与生活中，他们不止看不到希望，还眼睁睁看着绝望越发接近了。

　　“……对那件事，你们有对策了吗？”刘德清低声问，“天干地支又一轮……”
　　“保密。”‘羊角锤’面具不改色。

　　刘德清愣了一下，死死盯着她……半晌之后，终于泄了气。
　　她无奈的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维生舱里的女儿，叹息道：“小茹……”
　　“保密是我的本能，就像你们会感到口渴。”‘羊角锤’说，“以及，我的确同样拥有这个名字，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艾茹’。”
　　“……不是，我只是想转移话题。”眉头一跳的刘德清说，“比如问一句‘你明明能从【脑规仪】里查资料，为什么要问我那个问题？’之类的。”

　　常人可能会对这个问题感到难以回答，但艾茹并非此类人物。她只是冷静的回答了问题，语调平淡无奇：“我说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艾茹’。”
　　“如非必要，我从不随便查询她们的私人记忆。”

　　刘德清再度沉默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才说那么多是不是有点儿过度分享好让对方怼自己一顿的意思。而且，这么说来，虽然痛苦是无法比较的，但在场三个人里似乎只有自己最不惨。
　　剩下两个，一个躺在维生舱里做植物人，一个站在维生舱外做临时文件。

　　只要时间一到，‘艾茹’就会死。精神意义上的死。

　　而在此之后，还会有另一个……与‘她’和‘她们’都高度相似，却拥有独立意识、独立自我与思维逻辑的‘艾茹’，一个全新且依然可靠的‘羊角锤’诞生代替她，直到那仅有一年的短暂生命再度迎来终结之日。
　　在那‘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好日子。

　　“你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羊角锤’问，“难道不就是因为我的‘更新性’与‘保密性’，你才选择了对我说这么多吗？”
　　刘德清看着她……
　　……忽然笑了一下。
　　“是啊。”她说着，眼里带着奇异的光，“当然，也因为，我确实很久没和人这么说过话了。”
　　“我查你资料时感觉也是。”‘羊角锤’点了点头，“上一个承载你秘密的还是‘艾茹二号’。想想这也有十四年了吧？每次都是‘艾茹’的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其实刘德清心里很信任艾茹，即使后者曾经因为感情问题讨厌过她’？”
　　“面对‘艾茹’这个人，没人会真的厌恨她。”刘德清摇头道，“尤其是，记忆总会升华于死亡。”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但这两相无话的境地没能一直延续下去，因为这间‘植物人陈列室’里的广播喇叭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咳。
　　“……你们检查完了吗？”龙瑞云干巴巴的问，“完事了的话，那就也来这边吧。”

　　刘德清似乎愣了一下……但她没有反驳、也没有后悔说出刚才的话。
　　她只是低下头，扫了一眼她的女儿，还有那营养液与长发之间隐约可见的各色管道——
　　——那就是她之前那样痛苦、以至于失魂落魄一个人去停车区想离开这里的根源。

　　‘羊角锤’已经在往回走了。
　　而刘德清，她俯下身，闭上眼，轻声道：“等着，梦梦。妈妈很快就能让你醒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大厅里恢复静寂……

　　……
　　……半晌之后，‘龙山梦’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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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控室里，龙瑞云关闭话筒，双手环抱靠在操作台上，叹了口气。
　　“觉得不舒服了？”‘老虎钳’漫不经心的问。
　　“说什么屁话。”龙瑞云冷笑一声道，“我只是觉得，她一直想着这些，有点儿太折磨自己了。”
　　“你女儿可不一定这么想。”
　　“我倒宁愿她能‘想’。”

　　‘老虎钳’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也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确实很快……”他说，“一转眼，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有时候他午夜梦回，还总觉得自己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放羊娃，在某年某月某日突然脑壳子一疼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就看到了天仙儿一样的漂亮姐姐。
　　但事实证明，岁月不饶人。
　　他现在……或者说，近二十多年来都是那个‘特安局外勤部长林震虎’，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老虎钳’，即便那个放羊娃仍在他心底里赶着那群咩咩叫的小玩意儿，他现在看它们时的目光与感触，也早与那时截然不同了。

　　‘老虎钳’思考时，手指都不由自主作夹烟状，直到二位女士带着一份完满的报告归来，他才如梦初醒，放下手臂，揣进了兜里。
　　刘德清与‘羊角锤’并肩而来，然后一个点了点头从他面前路过，一个习惯性站定在他身边，保持着一个在他最佳保护范围内的距离。
　　毕竟，后者已经无法再介入战斗了。
　　“鱼儿进窝了？”他突然问。
　　“饵撒的好，窝打的妙，”‘羊角锤’平静的鼓掌棒读，“红毛的小狗来上吊！”

　　‘老虎钳’哈哈一笑，转过身去，招呼一声——
　　‘生命摇篮’研究所，地下空间……检测与防御系统，开始重启！

　　大雨倾盆的森林里，一道又一道属于蝎尾狼人的身影悄然浮现，而‘江上雪’赫然正在其中。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绿色，一边从树下走过，一边躬腰抻身、让身躯鼓胀变化。
　　这整个过程的速度奇快无比，直到他两步之后彻底四肢着地时，肢体的关节与骨肉构造已然彻底发生变化，一条巨大且红毛覆盖的尾巴延展而出。而那皮肤也硬化韧化、冒出一层厚重、绵长且坚硬的血红狼毛。
　　森林里坐落的研究所前，一条绿眼的红色巨狼，落下了它的脚步。

　　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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