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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清明 ...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树妖始终记得赵先生随口说的这句诗。
      不为别的,就为是清明。
      清明是他最讨厌的节日。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清明不插柳,死后变黄狗;清明不戴柳,红颜变皓首。从这以后,只要是清明,总有膀大腰圆的汉子或是眉目清秀的娘子盯着一棵棵柳树,找着最符合自己心意的那根柳枝条儿,有情又无情地将它折下来,哼着时兴的小曲儿走回家去。
      ...明明就是同一棵柳树长得,哪会有好看的或不好看的柳枝条儿?
      他才不像人间父母那样偏心。
      树妖使劲扒拉着自己的柳树条,最后发现,平日里一直浸在江里的那根最前面最长的柳枝条尾部泛黄黑,像是已经死了。
      好吧,看来泡水的特权也不能偏心。
      但他倒也不用像别的柳树一样担心。土地怕他被人拔,早就在清明的前几日给他施了个隐身术,凡人都看不到他。
      但树妖仍是不开心,特别是当他看到手里甩着一根柳枝条的凤凰优哉游哉走过来的时候。
      凤凰甩着一根还往下滴水的柳枝条,哼着从茶楼里听来的小曲儿,站到树妖面前,笑问:“小树妖,你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去他的小树妖吧。
      土地公都没这么倩兮兮黏糊糊地叫自己。
      可凤凰总有一个一百个理由等自己——与凤凰相比,树妖还真担得起“小”这个字。
      新仇加旧恨,所以当树妖听到凤凰明知故问又欠打的问题的时候,下意识选择了装成听不见。
      迟迟没得到回应的凤凰咦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在树妖旁转了几圈,佯装疑惑:“就是这株柳,没找错啊。”
      “莫不是还在睡觉?”
      他又大叹了一口气,边往外走边提高音量道:“亏我还担心友人今儿会不会被人薅光,这才急匆匆地赶了来。”
      树妖:...
      听到凤凰这么说,总觉得对不起他。
      树妖反思了一会儿,见凤凰垂着头、背影落寞地朝来时的路走,便心虚道:“我刚醒。”
      他怕被凤凰听出来,还特地装得语气含糊了些。
      许是因为声音太轻,凤凰没听到,自顾自地往外走,树妖一急,就拿柳枝条绕上凤凰的手腕,又重复了一遍:“我刚醒。”
      他只能见到凤凰的背影,自然没有看到凤凰嘴角一勾。
      凤凰自春分后就一直无聊,窝在客栈里,整日从早睡到晚,偶尔醒了,就琢磨这棵柳树。
      琢磨了十多天,还真被他琢磨出了点儿东西——
      这柳树的性格还真配树,又呆又傻又纯。
      也不知道是土地公把他保护得太好,还是一直站在江边,把脑子站呆了。
      凤凰顺着柳枝的力道停下脚步,诧异地看向身后,无论言语还是表情都装的非常好:“你醒了啊?”
      树妖缩回了柳枝,语气讷讷:“是。”
      他也不敢多说话,说多错多。
      凤凰还记得树妖是才醒过来的,没听到他之前的话,便重新问了一遍:“小树妖,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不?
      “...清明。”
      “对了。”凤凰刚想拍掌,就记起手里还捏着一把柳树枝,只好把拍掌的动作硬生生改成单手打了个响指,又追着问,“那你可知我手边这根柳树枝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怕树妖看得不清楚,还特地往前走了几步让树妖看的仔细。可走到一半就被树妖给拦住了。
      “我看到了。”树妖说,他随手指了一根远方的柳枝条,说,“是那儿拔下来的?”
      “错了。再猜。”怕树妖不想猜,他还特地补充,“猜对有奖。”
      树妖也不惦记那个奖,就随便指了几棵树。
      凤凰说了好几次错终是叹了口气,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小树妖,也忒蠢了点。”
      莫名其妙就被说蠢的树妖:...
      索性撂担子了。
      他直接拿几根柳枝条在背后推凤凰,把他往外面推。
      树妖突然有点庆幸自己的柳枝条这么长还这么多,捆成一团,都可以把人往外面推着走。
      “诶诶诶,你这是做什么?!”饶是神通广大的凤凰也被树妖这行为弄得哭笑不得,怕伤了树妖,只好顺着树妖的力道往外走,“君子不可为!君子不可为!”
      树妖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冷嘲:“我才不是人呢。”
      凤凰懒,见再走他就要重新走这条路了,便旋了个身,躲过了一捆的柳枝条,笑道:“我收回前言,你这棵柳树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树妖继续冷哼——这种过时的夸赞他才不稀罕。
      凤凰夸张地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把我的话放心上。这柳枝条就是上次春分我给你看的那棵。”
      树妖迷惑了一会儿——春分?春分凤凰给自己看柳树条干嘛?那天又不插柳。
      凤凰见他迟迟不说话,便眯了迷凤眼,问:“你该不会把那日同我约定好的事都忘了吧?”语气无端地透出些森然。
      树妖堪堪记起那日“清明的约定”,吞了口口水,理不直气却壮:“哪有。我记得的。”
      凤凰不信,但也没点破,只催促他:“既然你记得,赶紧附到这柳树条上来。我们已经起迟了。”
      树妖蔫蔫地嗯了一声,但一想到刚刚自己把凤凰推远了,又觉得兴奋,偷摸摸地瞟了几眼凤凰,暗自偷笑。
      凤凰只看到柳树条在空中无风狂舞,好奇多问了一句,那一些不受控制的柳枝条顿时乖乖地垂在空中不敢多飘悠。
      “...没,没乐什么。”
      凤凰皱了皱眉,左思右想也没想清楚就这么会时间,这树妖又脑补了哪些东西出来。

      凤凰领口处别着柳枝条,手中拿着把扇子,腰间系着各式玉佩珍贵,大摇大摆地走在石路上。
      路上的行人经过他身边,都不自觉多看了他几眼。
      凤凰恨铁不成钢:“这些凡人也太过肤浅,不过皮相好了些,就一直盯着,若我化出原身,岂不是要把我掳了去?”
      树妖细细一品,觉得这凤凰拐了弯在夸他自己,翻了个白眼,不说话。
      凤凰还沾沾自喜的时候,一个男子终于上前拦住了凤凰,礼貌询问:“这位兄台。”
      凤凰故意“啧”了一声,又瞥了一眼树妖,这才开口:“何事?”
      “敢问兄台,您这枝柳树条是从哪儿摘来的?”
      “实不相瞒,我跟了兄台一路,您这柳枝非但没萎,反而...”他顿了顿,形容,“更翠嫩了些。在下实在心痒。”
      树妖小声笑了几声。
      凤凰脸愈黑了,薅了几把柳枝条,粗声粗气道:“自家的,没地儿摘。”
      那人听了,叹了口气。
      凤凰不想与他多说话,提脚就走,走了三四步,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那人,没好气道:“别跟着我。”
      “一个大男人跟在别的男人后面,也不羞。”
      他说这话时没有压低音量,附近经过的一些人都听了一耳朵,再看向那男子的时候眼睛里都多了些意味深长。
      那男子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又见众人异样的眼神,拿宽袖遮着脸偷摸摸地走远了。
      树妖寄人篱下,只敢笑几声,不过这也足够这只骄矜的凤凰炸毛了。
      凤凰又从头到尾薅了一把树妖,恶语相向:“你再笑就把你的叶子都拔了。”
      树妖抖了抖被弄皱的柳树叶,狡辩:“我没笑。”
      “你也别乱摸。”
      凤凰一扬眉,也为自己狡辩:“谁摸了?”
      “我这叫薅。”
      树妖朝他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路过一个酒肆的时候,店小二正在门口吆喝:“父老乡亲们,都过来尝清明酒喽!浓香醇厚,回味悠长,仅我们这一家!”
      酒肆周边围了不少人。乍一眼看去,每人身上都挂着团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绿色。
      凤凰只往那儿看了一眼,立马就被店小二抓住了。
      那小二拿着一碗酒,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道:“这位俊哥儿,我看你面生,是刚来咱们镇的吧?”
      凤凰在他靠近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视线瞄了眼,那小二的酒一点也没洒出来。
      “是。”
      那小二笑得更开了,说的话就像鱼塘里的泡泡般连绵不绝。
      “可不是我自夸,凡是来我们镇子上的,若是清明,一定得要来尝一尝我们的清明酒。”
      “这是店家自制,清明特供,普通日子吃不到的,一定要等到清明店家才肯开封。”
      “任何吃过我们这酒的人没一个说不好的。俊哥儿,你可要尝尝?第一杯免费的,不收钱!”他的江南话又软糯,又透着点铿锵有力的劲儿,挺好玩的。
      凤凰刚想拒绝,就听那小二转了话题,说:“没想到小哥儿不仅人俊,就连戴的柳也好看。这翠生生,娇艳艳的。真配小哥儿。”
      来了,又是这柳。
      凤凰面无表情地想:他讨厌清明。
      凤凰本来想转身就走,但耳边不知怎的,又响起了树妖刚才的嗤笑声,心思一动,便变了主意。
      他一手接过酒,一把把柳枝条取了下来,递给小二,说:“你若觉得好看你就拿去吧。”
      小二不好意思,摆手推拒:“不用不用,这柳这么娇,想必俊哥儿也是花了大心思才找到的。”
      “那倒也没。”凤凰说,“这是这柳忒会落井下石,不讨人喜欢。”
      小二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奇怪,不知道该不该取过那柳树,心里暗想,这俊哥儿说话怎么怪怪的。
      树妖也不敢说话,只好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把柳枝条伸长,悄悄缠上凤凰的手腕子,还嫌不够,拿粗糙的树枝在细嫩的皮肤上蹭了蹭。
      凤凰轻笑了一声,就在小二颤颤巍巍要伸出手的时候,手腕一转,又把柳树别自己衣领那儿了:“算了,还是不送你了。这柳不乖,我把它拿回去做鸟窝。”
      小二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脸上干笑。
      “这酒,我要了。”凤凰趁小二没反应的时候往他面前扔了一吊铜钱。
      等小二捡起来的时候,茫茫人海中已经找不到那位虽然长得好但是疯疯癫癫的小哥了。
      拐角处,凤凰拎着树妖,戏谑:“怎么不缠我手了?”
      树妖控诉凤凰的罪行:“你不能因为我不会化人形就欺负我。”
      凤凰诶了一声:“那有本事你就化啊。”
      树妖顿时就蔫了。
      见状,凤凰把刚刚从小二那儿拿来的酒递到树妖的一片叶子旁,问:“喝一口?”
      树妖顿时把全身都扭向了反方向。
      “我可是花了一吊钱买的,可贵了。你好歹喝一口,也算卖给我个面子。”
      树妖问:“一吊钱很贵?”
      凤凰也不清楚,刚也就是随手扔的,但树妖都这么说了,他索性就顺杆子爬了上去:“可贵了呢,普通凡人花好长时间都赚不到这个钱。”
      “啊...”树妖拉长声音说。
      “你就喝一口,我们出来玩自然要吃吃喝喝买买的。”
      “你看别人的清明,过得有滋有味的,就只有我们俩像个没欲没望的老和尚似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喝。”
      树妖反驳:“你本来也不用吃东西。”
      凤凰继续辩驳:“那不是本不本来的问题,这是气氛!这叫入乡随俗!”
      他话刚说完,就立马放软声音,劝道:“咱就喝一口?”
      树妖沉默了一会儿,才把身子慢慢转了回去。
      一路走过来,凤凰碗里的酒已经洒了大半。也难为了凤凰,一向好洁的他竟能忍得手上黏黏腻腻的。
      在唯一目击者激动而兴奋的目光下,柳树叶终于碰上了酒碗沿。就在凤凰以为万事顺利的时候,叶子又猛地收了回去。
      凤凰:???
      树妖一本正经道:“不行,不能只有我一人喝,你也得喝。”
      凤凰拒绝的话还没酝酿好,树妖就说:“这是气氛,这叫入乡随俗。”
      得,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凤凰今日终于算体会到了。
      凤凰拿手扶额,无奈道:“好吧。但我就只能喝一口。”
      树妖没问为什么他就只喝一口,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
      树妖:“那你得把酒碗往上挪挪。”
      凤凰不解。
      “这片叶子是手。”树妖无奈。
      凤凰挪到了上面。
      “错了。这是我耳朵。”树妖有点崩溃,“没看到左右各有一片么!”
      凤凰:...
      “这不是别的柳树妖的枝条?怎么和你扯上关系了!”
      树妖瞪了他一眼:“穿别人的衣服好歹要改成自己尺寸的呢。”
      凤凰竟觉得这也有道理。
      凤凰把酒碗放在了中间,就见那片叶子伏在了酒碗上。他戳了戳柳枝条最上面的那片叶子,有些好奇:“这下面的是眼睛,那这片叶子呢?”
      树妖砸吧砸吧嘴,回:“头发。”
      凤凰:“....”
      “哦。”
      凤凰依旧不耻下问:“那你嘴和手中间怎么没叶子了?你没身体的么?”
      树妖:“...我不是有树干么,那是我身子。”
      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凤凰竟难以反驳。
      树妖不满道:“你不要转移话题。我喝完了,该你喝了。”
      凤凰以壮士断腕的表情喝了一口。
      树妖问:“你觉得如何?”没等凤凰说话,树妖就自己回答,“我觉得还不赖,甜甜的,
      还有点点好喝。”
      凤凰喝之前是什么表情,喝之后也还是那个表情。树妖等了他一会儿,等他过了那一阵劲儿,才提议道:“我们回去买一坛吧。”
      闻言,凤凰自然而然地将树妖重新别在了衣服上,迈开大步子,一边巷子外走一边说:“喝酒误事。”
      “你看那土地公就是最好的例子,整日抱着个酒坛子,也不知道干些正经事。”
      “像你这样的小妖,就不能多喝酒,万一喝醉了,迷迷糊糊的,把自己现了形倒还好?”
      “说不定,一觉醒来,这镇上的人就发现一棵柳树在江水里泡着了。到时候,可是有凶神恶煞的道士来捉你的...”
      然而等到了凤凰想带树妖去看的花海的时候,凤凰手里还是抱着一坛清明酒。
      那小二见到富凤凰去而复返,脸上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提着心吊着胆送走了神情不虞的凤凰后,这才开心地捧着钱去找店家。
      “你可得答应我,一日就只得抿一小口,不能多喝。”凤凰在上山路上还一直叮嘱。
      “知道了。”凤凰是金主,树妖即使嫌他烦也不好说出来,只好强迫自己回答。
      ——“看了吗?觉得如何?”土地公坐在她的老位置,就像个地痞流氓一样敞着双腿,大剌剌地坐着。
      树妖回忆了一下。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得烂漫,就像天上的红云被人摘了下来,放在了地上。但最好看的还是那只凤凰。他今日难得地穿了一件乳白色衣衫,只在衣摆处拿红线绣了一只凤凰。
      树妖见面时看到还觉得凤凰闷骚,站在山花烂漫处只觉得那只红凤凰好看极了。
      甚至他都觉得漫天花都比不上凤凰的一垂眸。
      “好看。”树妖实诚道。
      花好看,凤凰也好看。肯给他买酒的凤凰更好看。
      “哟,难得听到你这么高的评价。”土地公打趣道,“现在可想化形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了?”
      树妖摇摇头,说:“不化形。”
      正当土地公感到遗憾的时候,树妖就补充道:“凤凰说我之后可以继续附在那柳枝条上面。”
      土地公噎了一下,嘟囔道:“没想到这凤凰竟能够说得动这呆树,我还有点羡慕这凤凰了。”
      她说得轻,树妖没听清,问她在说什么,这么长一段。
      土地公说:“我说,你得好好谢谢凤凰,还得去探个病。”
      树妖满脸疑惑:“凤凰病了?”
      “凤凰本来就是三界中最娇贵的,吃了醴水、练实之外的东西都会因身体不受而生病。现下不知道在怎么闹腾呢。”
      这树妖还真没想到,他想到凤凰一开始对清明酒的排斥,突然觉得有点心虚。
      土地公看穿了树妖的想法,说:“你也不必急,现下找过去,想必凤凰也不愿见你。倒不如等他明日缓过了最难受的那股劲,你再去找他。”
      树妖只好无奈地点点头,心里却无比焦急地等待早上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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