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半想徒

3、雨水

　　雨水至，散漫始。
　　树妖身子痒。
　　但这痒却是可以忍受的痒，令人欢欣的痒。
　　树妖扭着身子开始数自己柳树纸条上冒出了多少个新芽。
　　一个、两个、三个...
　　“你这是从哪里偷学来的舞蹈？”身后传来男子戏谑声。
　　树妖扭头一看，是凤令。
　　后者沿袭着自己大红大艳的穿衣风格，今个儿穿着件大红色长衫，只是晕在烟雨蒙蒙的江南中，那红色也少了些咄咄逼人意，而多了些缱绻的书生柔情。
　　树妖问土地公这男子不都是喜欢穿些黑的灰的白的，怎么这上仙却反其道，整天穿个大红朱红水红绛红深红铁锈红，硬是穿出了一身五彩斑斓的红色。
　　土地公被逗笑了，道凤凰的本性不就是爱红爱黄的嘛。
　　树妖不懂，信了土地公的话，并认为土地公有段时间疯狂迷恋鹅黄色就是因为她庙里供奉的土地公是金黄色的。
　　土地公听了，内心冷哼那是因为鹅黄衬得人嫩，面上却笑眯眯点头夸树妖真聪明。
　　树妖不回答他的问题，问：“你怎么还不走？”
　　他倒也不是真心想赶凤凰走，只是这凤凰未免有些话多，几乎天天来这儿，也不嫌自己闷，一个人就能叭叭叭说上一整天。
　　柳树枝儿都疼。
　　“这镇上景色好，我想呆上一段日子。”凤凰的语气里都是笑意。
　　树妖：......
　　他也不能硬赶别人走。
　　“我给你捎了一盒子凤梨酥。要吃么？”凤凰从背后掏出一盒凤梨酥，问。
　　树妖摇摇头，他是树，只爱喝水，除了水以外的东西他都不爱。
　　“好吧。”凤凰无奈道，将凤梨酥往袖子里一塞。
　　树妖突然想起了土地公与他说的话，不由地起了点好奇心，多看了几眼凤凰。
　　凤凰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还是与原先一样光鲜亮丽——他问树妖：“看我作甚？”
　　树妖问：“你不吃吗？”
　　凤凰摇摇头：“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土地公说，你们凤凰只吃练实，只饮醴水，这是真的么？”
　　凤凰笑得更欢了——树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说：“真。”
　　树妖得到了答案，摇了摇柳枝条，又不再说话。
　　凤凰也习惯了，他指着大街上闹来闹去的人们，问树妖：“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树妖说：“雨水日，父母要给小孩儿拉保保。”
　　“拉保保？”这是方言，凤凰听不懂。
　　“就是找干爹的意思，好让子女健康地长大。”
　　凤凰仔细听着，听完后说：“你知道的还真清楚。”
　　“谁和你说的，土地公？”他说完就自己否认了，“看土地公那样也不像是清楚这些民间习俗的样子。”
　　“那是谁？”
　　树妖说：“以前那边。”他拿柳枝条指了个方向，又画了个圈，“那边有一个私塾，是一个老爷爷闲着无事，招了几个附近的小孩儿开的，平日里讲的是四书五经，只有在节气的时候，孩子们都听不下去了，他才会和小孩儿一起趴在窗户口，和他们讲节气习俗。”
　　他难得话多。
　　这是树妖在那段日子里最常做的事情。
　　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呆在江边土地上，听着风传来的老人话语。
　　凤凰眼前也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穿着简朴的青年倚在柳树边，眸光淡淡，耳朵却支棱着，细心听着那边私塾的动静。听到好玩处，柳树条就在空中飘动，拂过脸，却像拂在人心上，痒痒的，麻麻的。
　　凤凰不由又笑了声。
　　他笑起来实在太好看了。如果凡人能看得到他，恐怕掷果盈车的美名也落不到后人身上。
　　只可惜现在唯一看的到如此美景的妖固执地认为土地公才是这世界最好看的人，无论男女。
　　“仙界就没这些好玩的东西。”凤凰语气透着些对人间的羡慕。
　　倒惹来了树妖略带惊异的一瞥。
　　“怎么？”凤凰察觉到他的视线，含笑看了过去。
　　树妖摇了摇树枝，佯装无事。
　　凤凰无奈，于日暮时分离去。
　　他走后不久，土地公就来了，这次没坐在旁边那柳树的枝条上，倒不是良心发现，只是那枝条上隔一些距离就长了几个小嫩芽，坐在上面，搔的屁股痒。
　　土地公道：“我看那凤凰老来找你。”凤凰不在，她也不装恭敬，左一句凤凰右一句凤凰地叫着。
　　“嗯。”树妖的声音里满是不开心，问土地公，“凤凰都是这么吵闹的吗？”
　　土地公一摊手，说：“这世间就他一只凤凰。”
　　换言之，她也不清楚凤凰是不是就是这么话多。
　　没凤凰可以参考啊。
　　树妖更不开心了。他猛然想起方才凤凰像是随口说的那话，疑惑问：“土地公，你们仙也会羡慕人吗？”
　　土地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嗤嗤笑了几声：“这说的是什么话？”
　　树妖把刚刚凤凰说的话重新转述给了土地公。
　　土地公扣了扣身下的柳枝干，斟酌着道：“人间固然有其值得羡慕的地方。”
　　“但我要成为凡人我可不干。”土地公犯懒，索性在树上躺了下来。
　　“为什么？”
　　“凡人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土地公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圆，“我才不给自己找罪受呢。”
　　树妖想了想，觉得土地公说的话还真的有那么一点道理。
　　土地公只正经了那么一会儿功夫，就又开始打趣树妖了：“话说回来，那凤凰还真喜欢你，和你这闷葫芦都能侃天侃地聊一整天。”
　　树妖从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反驳：“我不是葫芦，是柳树。”
　　土地公翻了个白眼。
　　树妖勉强安慰自己：“先生说过，朋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是我心胸狭窄，不该。”
　　土地公疑惑道：“哪个先生？”
　　树妖说：“赵先生。”
　　土地公勉强记起来这个赵先生。
　　赵先生全名赵宏楠，名字不错，人也不错，只是一生坎坷了些。
　　早年家中贫寒，寒窗苦读数年，怀着满腔豪情壮志去参加科举，无奈未中。
　　准备再战时，父母不幸双双过世，可家中还有姊妹幼弟要养活。他只好放弃自己的进士梦，投向为人不齿的商贾之道，心中却还留着一丝丝对仕途的幻想。
　　后来还真被他闯出了一些名堂。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却在中年爆发，一个才知天命的男人却白发苍苍、身形伛偻，活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他无法，只好退休，既不再过问家里的生意，也彻底断绝了自己的科举梦。闲不住的他召集了家中的晚辈，找了个空宅子教四书五经，企图为后代培养出一个官吏，摆脱低贱的地位。然而直到他死，家中也没有第一个中科举的子孙。
　　早就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也难为树妖还记得。
　　也就只有树妖记得了。
　　百年千年，人之一生未免太过短暂，唯有集大成者、大奸大恶、至真至纯的人才能被历史铭记，却有许多平淡的一生湮没在历史长流里。
　　不是不愿被记得，而是无法被记得。
　　竭力全力地活了一生，却只有只言片语被留下。
　　姓名、籍贯、所做之事。
　　有些人甚至缺一缺二，只能用“某某”来替代。
　　但于后人来说，倒也无妨。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啊。
　　土地公长长舒了口气，索性坐在树妖底下，说：“赵先生只是转述。这句话是孔子说的。”
　　“哦。”树妖继续问，“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呢？是赵先生说的吗？”
　　“也不是，是荀子的话。”
　　“那哪些是赵先生说的？”
　　在今天以前，赵先生是继土地公之后树妖最盲从的一个人。
　　可今天以后，土地公将高居榜首，将赵先生远远甩下，无人可动摇。
　　土地公嗤了一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听过他讲学。”
　　树妖立马沉默。
　　土地公问他：“除了赵先生你还记得谁？”
　　树妖没料到土地公会问他这个，想了许久，才慢慢开口：“林大娘，崔花，翟书生，还有个经常来我这儿揪我叶子的...”
　　土地公打断他的话，道：“同我讲讲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树妖又过了许久，才说：“林大娘是每日都要来江边洗衣服的，她家里人多，每到了夏日，就要洗一大篮子的衣服，有时候是五件，有时却又成了六件，也数不清楚她家里有多少人，只知道人多。她也爱说话...”
　　树妖难得话多，絮絮叨叨了一整晚，土地公也耐心地听着他讲了一整晚。
　　次日，即便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即便耳朵边都是鸟叫声和人声，树妖也犯了懒，使劲不肯起来。
　　没一会儿，声音就都淡去了，像隔着一层厚纱般，却更会催人睡了。
　　说起来也奇怪，那只凤凰往日都是一大早来找自己的，今儿到这个点了都没动静。
　　估计也是被这春光困在床上，左赖右赖，死命不肯起来。
　　...都说凤凰非梧桐不止，那这只凤凰都睡哪儿？
　　下次见到他了可以问问。
　　树妖一边想着，一边放松了柳枝条，睡得更熟了。
　　凤凰从阴影处走出，小声喊了几声树妖的名儿，见他没有丝毫反应，就知道这柳树睡熟了。他无奈笑了笑，但也没坏心眼地去叫醒树妖——
　　人家好歹讲故事讲了一晚上，他这个做听众的也不好这么没良心。
　　今日就让他休息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