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半想徒

2、立春

　　立春至，万物生。
　　树妖被吵醒，松了松身子，无风，柳树条却在空中晃动了几下。
　　树妖朝街上看过去。
　　数不清的人们哄在一起，挤挤攘攘，透过人群，依稀可以看到有几个打着赤膊的壮实男子抬着一只黄牛朝镇外走去。
　　还小的孩子们挤不进去，只好一边和大人们往外走一边蹦着、跳着，发现看不到，只好猫着身子，企图从大人们的胳膊肘缝里看清楚里面。
　　人间是越来越热闹了。
　　树妖对人界不感兴趣，看了一两眼就收回了目光，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光秃秃的枝条，叹了口气。
　　这也太丑了些。
　　河水晃，从远处驶来一艘乌篷船，摇摇摆摆的。
　　树妖瞥了一眼，船上站着一个人，摇着桨，只是这船夫的技术不咋地，船行到一半，就开始原地打圈了。
　　树妖：...
　　树妖盯着船转了一会儿圈就腻了，收回眼神，开始暗数日子——去年长出枝芽的日子比立春多几天来着？
　　他是柳树，枝条光秃秃的不好看。
　　“哟，这怎么还有只妖呢？”
　　听到生人说话，树妖打了个颤，下意识抬头看向说话的方向。
　　那艘小船晃晃悠悠的，竟然还被它晃到了树妖这儿来。
　　树妖目测了一下俩边的距离，也不知道就这么短的时间这船夫驶船的技术是怎么突飞猛进的。
　　“说错了，这怎么还有棵妖呢？”那船夫笑意盈盈，上下打量着树妖。
　　...有什么好看的。
　　不就是一棵树吗。
　　树妖动了动枝条，把一些枝条分在了前面，阻挡了那船夫的视线。
　　“还害羞了啊。”那船夫笑得更开了，“小姑娘的脸皮也忒薄了点。”
　　去你的害羞。
　　去你的小姑娘。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男是女呢。
　　树妖不理他。
　　那人也不恼，只管自己问：“小妖，这儿除了你还有别的妖不？”
　　他又补了一句：“也不一定是妖，神仙也行。”
　　树妖这才动了一下柳枝条，看站在船上的那男子。
　　他见的人不多，一直以为土地公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可看到面前这人才发现，他以前都是坐井观天了。
　　这人穿着一件绛红色衣衫，肩宽腰窄腿长，脸长得也好，眼飞挑，眉入鬓，鼻挺直，唇红润。
　　树妖回过神，就拿一根柳枝条轻打了还有一根，暗告诉自己，土地公才是最好看的人。
　　脸好，身材好，心更好。
　　那人才不知道树妖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见树妖柳枝微动，便又催促道：“有么？”
　　树妖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人说：“我有事要找他。”
　　说了相当于没说。树妖心里想。
　　嘴上却说：“我不知。”
　　怕那人不信，他还解释了一下：“我是树妖，长在这里就不动的，外面的事我都不清楚。你得去问别人。”
　　树妖长在河边，经常有几个妇人约好了来河边洗衣服，时间一长，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调带着江南的特色，软软糯糯的，又带着点圆润的抑扬顿挫。
　　那人便又问他：“问谁？”
　　树妖一向不是个热心肠的，他被问了几次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了，外面的事我都不清楚，你莫问我。”
　　可他却没想到，这人也不是个好人，见自己被一小树妖下了面子，一挑眉，一旋身，便落在了树妖，抓住他一根细柳条，威胁问道：“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毕竟来者是客，他也没把事情做太绝，还是给树妖一个反悔重说的余地。
　　树妖：豁！
　　现在的凡人都这么厉害了？！
　　树妖被钳着柳树枝，小心翼翼闻了闻这人身上的味道——土地公说过，神仙身上是香喷喷的，妖魔身上带着股腥臭味，味道又多又杂乱的是凡人。
　　树妖嗅了又嗅，闻了又闻，跨下了一张脸。
　　什么都没闻出来。
　　树妖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个好货，更不肯把土地公的下落透露给他，梗着脖子道：“真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这坏妖的食指竖起，凭空生出一小团火苗。
　　树妖：嗬！
　　树妖：“不知道啊啊啊！！”
　　树妖过惯了懒散的日子，平日就没和人大小声过，在这紧急关头的叫声也只比平时响度高了些，听上去还是软软糯糯的、任人欺负的感觉。
　　“罢了。”那人也只是吓吓树妖，见树妖死活不肯说，也不再强求，灭了指头上的火，松开柳枝条，刚打算离开，就被不远处街上的热闹吸去了注意力。
　　他努了努下巴，问：“那是在做什么？”
　　这个再说不知道就说不过去了，毕竟凡人这动静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树妖最终不情不愿地解释：“打春牛。”
　　三个字，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打春牛？”那人对这个又感兴趣了，继续问，“我瞧着那牛是假的，怎么打？”
　　树妖觉得这人有点烦，他自己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别人扯着自己说话。当然，土地公是他能接受的唯一例外，毕竟人家对自己有恩。
　　这人非亲非故，凭什么他问一句自己就得回答一句。
　　见树妖又不肯开口，那人也品出了树妖的一点习性，笑了一声，顾自道：“我虽不知道怎么打，可我知道今日是立春，这春牛总归是人们想出来祈福的东西。”
　　树妖想了想，说了实话：“我也真不知道这春牛怎么打，每次立春我都只看到他们把假牛抬来抬去的，他们走过这儿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妖问：“你就不好奇？”
　　树妖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实诚道：“不好奇。我是树，不能乱跑。”
　　那妖听到树妖说的话，弯着眸子笑了几声。
　　...怪人。
　　树妖在心里腹诽。
　　怪人就站在树妖旁边，絮絮叨叨了一整天。
　　树妖听得耳茧子都快出来了，在心里抓狂，也不知道这人哪里有这么多话可以说。
　　如果不是他是一棵不能动的树，他老早八早就撒腿跑了。
　　土地公到的时候，怪人已经从树到底能不能乱跑讲到了他曾遇到过的一对怨侣。
　　“所以啊，夫妇俩口味一定要配，若一个喜辣，一个不能吃辣，这日子就难熬了。”怪人下结论。
　　土地公等他说完，才现形，轻飘飘坐在她平常坐的柳枝条上，笑问：“这是哪里来的俊俏郎？”
　　那人扬眉，先自报身份：“凤令。”
　　土地公收了笑意，飘下来落在地面上，行礼问好：“不知上仙到来，有失远迎，还望上仙勿怪。”
　　原来是神仙。树妖一边听着那两仙客套一边腹诽，是个坏神仙。
　　凤令：“无妨。”
　　“小仙是该镇的土地公。”土地公直起身，说。
　　凤令打量了一眼土地公，评价：“是个特立独行的。”
　　土地公笑了下，权当这是夸奖，道：“上仙来我这儿，可是有事？”
　　凤令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想知道你们这儿除了这棵柳树和你外，还有没有别的妖或仙。”
　　土地公微迟疑，小心说道：“有不少。”
　　“有树妖吗？”
　　“除了柳树以外，邻镇还有一棵樟树。”土地公说完瞅了瞅凤令的表情，表情淡淡，看不出是开心还是别的什么。
　　“确定是樟树？”
　　“是。”土地公解释，“一直长在那里。上仙不信的话可以问问树妖。树妖虽没出过门，但这镇子上的事他还是清楚的。”她视线转向一边大气也不敢喘的树妖。
　　凤令脸上带着莫名笑意，看向柳树妖，语气平淡：“看来你知道的也不少。”他特地在“不少”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顶着凤令的目光，树妖把柳枝条缩得更紧了。
　　土地公才不知道树妖刚刚撒的谎，也不知道他们两人间暗潮汹涌，但还记得自己东道主的身份，便问凤令需不需要帮忙。
　　凤令拒绝了，只说自己要在这里住上几天，要土地公不要有负担。他说完，又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树妖，管自己离开了。
　　待那重若千斤的目光离开，树妖才自言自语：“神仙原来这么凶...”
　　土地公没听明白，可不妨碍她拉着柳枝条，恶狠狠问：“你怎么和凤令聊上了？”
　　树妖尝试着拉回柳枝条，无果，只好勉强安慰自己这好歹不是刚被拉的那根，一边为自己辩解：“没聊上。”
　　“我看人上仙刚笑得可开心。”土地公满脸不相信。
　　树妖：“他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土地公：...
　　她悻悻松开手，看到柳枝条一下子蹿了回去，说：“你也别和人走太近。”
　　“他是上仙，原身是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娇贵了。”
　　树妖哦了一声，暗自想与人家比起来，自己过得可糙了，喝江水，喝雨水，喝黄泉，埋在地里的根也都是土，挖出来脏兮兮的。
　　土地公又吓唬树妖：“他一扇翅膀就可以把你连根拔起，一吹火就可以把你整棵都给烧了。”
　　树妖这才有点怕。
　　去而复返的凤令也想朝他二人表示自己并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尤其是土地公，身为仙人，就该以身作则，带头以讹传讹可不好。
　　他故意咳嗽了几声，从阴影处走出，迎上俩人目光，无辜地指了指还飘在江面上的小船，道：“我东西忘记收了。”
　　树妖和土地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以后，一个柳枝条缩到了身后，一个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土地公赔笑道：“可要小仙帮忙？”
　　凤令：“大可不必。”
　　也不知道针对的是哪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