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不孤》华泱

4、治世

　　从很小的时候，重华就知晓他想要的是什么：诸侯相争，阳翟贫弱，不过是在东面的临姜和西面的殷戎间苟延残喘，所谓王孙公子，也终日战战兢兢、浑浑噩噩，他知晓坐以待毙迟早身死国灭，他不愿看到那一天，因此他希望在他尚还能做些什么时挽救。

　　他怀着炙热的苛求，师大贤、读万卷，幻想着自己能从书简中找到一条治国大道，挽救他岌岌可危的家国。天不薄他，他终于还是找到了一条将先人之才集大成的救国之路，法、术、势，缺一不可。他坚信是正确的，可外忧内患的阳翟，不会给他徐徐图之的时间，他越长大，越清醒而绝望地意识到：有朝一日，他所探求的大道，不会为他家国所容。

　　他不肯放弃，还怀着一丝向往向父亲上书，父亲冷落他，母亲劝阻他，庶兄弟和旁支宗室皆笑他疯癫，只有最疼爱他的哥哥太子重昭愿意听他说话。最后哥哥问他，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没有说出的志向，就是“天下归一，万世太平”。

　　是，他要天下归于一国，用一国之法度，治一国之天下，何等虚妄，何等疯狂，以至于连他自己都认为是痴人说梦，而若真有那一天，阳翟也不是今日的阳翟了。

　　他早已灰心丧气，认为不会有人理解他的理想，好在他似乎还可以为他的国家做些什么：殷戎强盛，欲以威慑六国，兴兵围城，逼为君为父者交出他的儿子和臣子，何等恣行狂妄，偏生阳翟只得依从。阳翟依从，冀云、鹤原、淮梁、荆越、临姜......余下六国亦会一一顺服，如此阳翟迟早会如昔日之夏般凌于列国，至于为什么是自己，或许阳泽是看中他书中所写的君主之势和御臣之术，认为这恰恰符合他和他的殷戎霸天下的野望。

　　微末手段，不过皮毛，若非身后悬着阳翟存亡，他也不愿侍奉这个杀父、囚母、屠弟的虎狼之君。他说喜欢他的文章，喜欢他看到的皮毛上的帝王之术，他便给他看他想要的，正如那卞玺，殷戎先王欲以十五城求，得到了，也确实奉之国玺，爱重非常，可若是真的被摔碎了，那也不过是碎了。

　　可他想错了。

　　他不是倚势欺人的虎狼，他的志向一如他的理想，那是他的父母兄弟都无法理解的，他所执念的事物。重华扶着桌案，心乱如麻：他本该为之狂喜，乃至喜极而泣，若同他说这话的是别人，他会当即同他做刎颈兄弟－－－偏生是阳泽，是他应当憎恨畏惧的殷戎王赵阳泽。

　　......或许他也不过是夸夸其谈，像是赵氏那位先王，天性骄狂，以为古之九鼎亦可以是双手擒掌的事物。他定了定神，抬眼望向阳泽殷殷神色，缓声道：“大王之志，果然在万里之远，如、如大王这样、这样的人，重华从未见过。”他顿了顿，又道，“若大王，大王，今后读书有不解之处......问重华便是了。”

　　，

　　阳泽总觉得，那夜过后，重华待他热切许多。

　　他每日上朝，不比从前恹恹，而是以一种期待急切的态度来到朝堂之上，他去楚公子府找他，重华也不吝教他，从未显露出半点不耐。可他总是不开心，不论他是令群臣哑口无言，还是令他心悦诚服，他都没有见重华笑过。

　　这令阳泽在愉悦之余，又生出了些忐忑：他不知道重华的欲望，重华的悲喜，那他又如何教重华做他的臣子？如重华于书中所言，“主上不神，下将有因；其事不当，下考其常”，他想要改变这样的局面，首先就要做重华所揣摩不透，他却了然于胸的那个君主。

　　又一个明月之夜，阳泽召重华入宫与他对酌，见重华有些闷闷不乐，道：“今日是中秋，公子思念故土吗？”

　　他的故土是阳翟，阳泽强夺他来殷戎，问这样的话，纵然实属无意，也有些警示的意味。“外臣已经来殷戎了。”他垂下头，道。

　　“知晓便好。”阳泽意味深长道，意识到他这样的话有些冷硬，抬手磨痧杯壁，徐徐道，“所谓故土，并不一定是生斯长斯之地，殷戎历代国相，不乏异国异乡之人，却能在殷戎一展抱负，视之为家国。”

　　“七国割据，何以为国？烽烟兵火，何以为家？”重华避而不谈，仰首又饮了杯酒，醉色更浓了些，“七国纷乱已久，民众苦不堪言，大王想要终结这乱世，殊不知一国之法，无以治天下。”

　　“何意？”

　　“今日之殷戎，非孝公之殷戎；一国之天下，亦非殷戎之天下。”重华轻声道，“乱世当行重典，但大乱过后，必大治也，若彼时的天下仍行一国之法，这天下也不过是顷刻消散的流沙。”

　　他一下点明了阳泽心中隐隐的忧虑：破六国后，殷戎又该何去何从？匈奴、百越......固然仍有外敌，但征战不休，所谓太平又如何得来呢？“寡人知晓了。”阳泽叹道，旋即又话锋一转，“那若有治天下之日，重华愿助寡人修法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