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良人》年可

7、回家

　　整个淮城都知道那一日从京中回来的邵大人被小苑大夫亲自带进了药堂内，出来的时候，却是有些狼狈，身上的衣裳都是湿的。

　　有人说是小苑大夫拒绝了邵大人，不然邵大人不会出来的时候脸都青了。有人说是小苑大夫只是想给邵大人一点挫折，毕竟，太容易就答应了，显得女儿家不矜持，不然为何那些聘礼，邵大人不带走呢？定是邵大人还在等着小苑大夫。

　　城守府里，郑伯好几次都欲言又止，直到那案前瞧着卷宗的人终于抬起头问：“怎么了？”

　　“大人哪！”郑伯好歹是逮着机会开了口，“这苑姑娘一去这么久，如今那邵滕也不晓得做的什么官，都不带回京的，单是租了院子住着，那么多聘礼，据说就停在院子里，每三日一登门，也不见苑姑娘出来，哎呦……这个事儿……”

　　“郑伯想说什么？”于祁只又问。

　　“老奴就是想问，咱们这备着的嫁妆……可要给苑姑娘送过去？”

　　“……”

　　郑伯看他面色，复又叹了口气，搓了搓手：“这个，老奴之前吧，确实想过让苑姑娘陪陪大人，毕竟这岁月漫长，大人身边总得有个体己人，老奴年纪大了，怕是陪不了大人多久。”

　　于祁搁下了卷宗，没有作声。

　　“可是大人那日骂老奴的话，老奴也听进去了，是，苑姑娘是个好姑娘，若不是个好姑娘，哪里能在那风雪里不要命地护着人，帮着人，亦不求回报。苑姑娘刚来的时候，话都没几句，问人找你的时候，语气生硬得就似是没与人说过话似的……”郑伯一说起来就念念叨叨，于祁却也没打断。

　　自然是好姑娘，于祁记得那双倔强的眼，坚定的目光。

　　“是好姑娘啊，就有人惦记。”郑伯叹气，“好姑娘啊——大人不想耽误，老奴记住了。只是，如今姑娘也大了，却是谁人的话都听不进去，老奴就想啊，都是苦命的人。”

　　于祁许久不与郑伯谈心了，准确来说，是从京中回来后，都没有过了。

　　少年时候，他从淮城一路入京擢考，是郑伯陪的他。原本是一心想着考入七司，再将双亲接入京中。可谁能想到，那前朝的京城，糜烂如斯。

　　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子，无端入了大监的眼，从此那噩梦便上了门。他要作为礼物被送进宫中，殊不知入宫，须得先无根。

　　少年净身，不比幼儿，是差点要去了半条命的。木已成舟，无人可慰，他选择留在那座鬼城中。

　　怎么不是鬼城呢？鬼一般心肠的帝王，鬼一般手段的活人，干着鬼一般上不得台面的事。他只求人带了话给郑伯，让他回去告诉二老，那个叫于祁的儿子，死了。

　　直到新朝换旧朝，南盛初建，那个曾于水火里救他一命的人称帝，从此宫中再无太监这样的存在。新帝许他擢考，携他入七司，他却还是回来了。

　　回来了，见到郑伯，才知双亲早已不在。独子意外而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哪里能熬下去。

　　于家便就没了，是郑伯替二老下的葬。

　　淮城早已无人记得曾经的于家，朝代更替，乱世里民不聊生的时候，留下的人，大多陌生了。便是有老人看着于祁眼熟，也早已对不上记忆。

　　几年了，从于祁回来到现在，郑伯不敢提，他也不曾提。二人默契地做着主仆，哪怕是郑伯替他回绝了踏破城守府的媒人，也没有坐下来好生谈过。

　　直到现在，此时此刻，老管家的脸上净是哀愁。

　　“大人是在意苑姑娘的，不然也不必为了她，把陛下送的药经都送了宁大夫做人情，只为给苑姑娘一个生计。那可是药谷的东西，也是陛下的恩情。”郑伯道，“大人借宁大夫授她医术，又亲自教她习字，怕是她以后嫁了人在婆家吃亏，又备了嫁妆……万事替她想得周全，可依老奴看，苑姑娘想要的，其实不过是……”

　　“不必说了，郑伯。”于祁走过去，“嫁妆，你送过去，怕是她也不会要的。”

　　“哎……”最后，老管家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可那邵滕只是这般，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啊，婚姻嫁娶，没了双亲在上，总得互相愿意。他这一天天的，与逼人何异？”

　　“……快了。”于祁打开书房门，外头阳光正盛，“明日，你去找他。”

　　“找他？！”

　　“你去告诉他，他在这里待多久，司工监的要求，淮城也不能答应。我已经递了折子入京，今上亦会思量。”

　　苑生仍是顾自照料着医堂，那三日一来的聘礼，都快成了淮城一景，茶余饭后，谁人都得念上一句，小苑大夫又没收礼啊……

　　苑生本是奇怪为何这人分明在京中司职，却能在此住上半月之久，直到听说前日城守府的人去找了他，之后，那人还亲自去了，好像是为了什么矿脉的事情，结果竟然吵了起来，不欢而散。

　　这日药堂关了门，大红的聘礼担子重新抬回，不久，那大门复又打开，有人看见小苑大夫亲自走了出去，问了挑担子的人，邵大人住在哪里，接着，她便跟着那些挑夫，进了邵大人的院子。

　　不怪淮城的人好事儿，实在是，小苑大夫本身就够奇特了，从一介难民得了于大人亲治，又留在了城守府里成了于大人义妹，后来搬出来了还成了淮城的名医，谁不得啧啧两声，更莫说此事有关风月。

　　邵滕也是惊喜的，他甚至有了点初与她踏进风雪里的无措。

　　“我这没准备什么，茶你喝吗？”

　　“我不来喝茶的。”她说。

　　只一句话，邵滕上扬的嘴角便挂了挂，不过，他只是讪讪一笑：“你还是想拒绝我？”

　　苑生看他，不悲不喜，却仍旧有些抱歉：“有一部分是，你这样不好，我不喜欢。被人议论不是我想过的人生，婚嫁，也不是被人指点来的。还请你莫要再为难挑夫，为难我。更莫要为难你自己。”

　　“我不为难。”邵滕答得迅速，只下一瞬，便换了语气，“罢了，不说这个。你说这是一部分，那另一部分呢？”

　　“我听说，你想开淮城边上的那座啟丽山？”

　　“不是我，是司工监。”邵滕道，“图纸已经送给于祁了，他不答应。”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不惜与邵滕吵起来？

　　“于大人不同意，一定有他的道理。”苑生道，“你们为何不考虑一下于大人的意思？”

　　“苑生，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这般替他说话，怕是有失偏颇。”邵滕声音有些凉下。

　　“……我不是替他说话，我只是觉得，你们一个是司工监巡事，一个是淮城城守，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直接吵起来，为百姓笑话，并不妥。”苑生平静地劝他，“于大人是父母官，他不同意，定是从百姓考虑，他在这里许久，该是最了解风土民情的，不会无理拒绝。”

　　“苑生！”邵滕突然喝止她。

　　苑生吓了一跳，怔怔看他。

　　“他确实在这里时间不短，可是苑生，我难道这么多年，住得离淮城很远吗？我在七司当职，难道，我不为百姓？七司不为百姓？”邵滕提声，“他于祁想得到的，我也会想。”

　　“……”半晌，苑生抿了抿唇，她觉得自己理亏，更是听出邵滕语气的不平，“……对不起。”

　　“呼——”邵滕冷静了一下，片刻，复道，“苑生，我再问你一遍，你是真的要为了一个……一个阉人，拒绝我吗？！”

　　这句话犹如利刺，狠狠地扎进她心口。苑生只觉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才得以平缓。

　　“一码归一码，方才我说话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可是邵滕，请你不要侮辱人。”

　　“我侮辱了吗？说实话有错吗？！”

　　“……”猛得回身，苑生不愿再谈，她拔脚要走，胳膊却被扣住，邵滕反手一把将她双手扣在了门上，叫她不得动弹。

　　“你！”苑生挣扎，却惊恐地发现，眼前人早已不是当年雪地里哭喊着求人帮忙的少年了，更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废物，他已经能够轻易制住她。

　　“苑生，我喜欢你，从很早以前，不懂事欺负你的时候开始，就喜欢你！你特立独行，从不搭理我们，我骂你，就是想让你看我一眼。后来我终于走近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在颤抖，门也在颤抖，眼前人的目光，更是颤抖中带着惊人的疯狂。

　　“苑生，别喜欢于祁了，他不配！”

　　说完这句，邵滕似是再也不想控制，直接欺身而上，陌生的男人气息靠近，苑生惶恐地剧烈挣扎起来。

　　可是这一挣扎，邵滕更不管不顾地压住了她，苑生急得抬腿，一样被摁住。

　　“别过来！！！”
　　几乎瞬间，她被捂住了嘴，也因此终于挣出一只手来，她狠命地拍门，狠狠扭开，邵滕的唇，便阴差阳错地印上她脖颈。

　　一时间，泪水夺眶而出。

　　空气在这一瞬，终于静止。
　　邵滕停下来，轻喘着，他低头看她，一滴泪，猝不及防地砸在手背，烫得他不自觉地松开。

　　苑生止不住手脚的瘫软，便死死咬了唇，第一时间使出最后一点劲猛得打开门。

　　泪眼朦胧中，她忽见得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往院中来，顷刻，犹如噩梦初醒。

　　于祁几乎是本能地接住了那道身影，接住了，才感受到她的颤抖，低头，目光霎时就变了。

　　再抬首，眼中凌厉，却是对着追出的人。

　　“大人。”衣袖被攥住，止住了他的步伐。

　　于祁收紧扣住她腰身的手，一提力，便将人抱了起来：“不怕，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