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一叶风遥

4、下山

　　梅映月一回到房间，即刻收拾行李，拿好了盘缠，匆匆地就要出门，却在门口突然遇上佩岚，笑嘻嘻地道：“今日多谢姑姑了！”

　　佩岚看了眼她的包袱，叹了口气，道：“谢我做什么，姑娘若是铁了心要罚，那可是谁也拦不住的。——你要是见到溶月了，记得告她一声，也不是不准她下山，实在是……有原因的。”

　　秋华本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家中父亲本曾经也算得上是个大官，不料朝堂纷争，父亲糊里糊涂地站错了队，于是，全家遭徙。

　　只有她因年纪尚小而幸免于难，拖着自己的贴身小丫鬟一路前来天山投靠竞胡女侠。

　　而那贴身丫鬟便是佩岚，她上了天山之后，秋华有意求竞胡女侠将她也一同纳入门墙，可她觉得这是僭越，愣是不从，且一直都叫秋华作“姑娘”，以示自己的奴仆身份。

　　但天山派弟子都知道这位佩岚在师父心中的地位很不一般，故而都不将她看作是寻常奴仆，谁见都敬称一声“姑姑”。

　　梅映月浅浅一笑，道：“我知道！是了，姑姑可还有什么想要的，我这回下山一定给您带回来！”

　　“不必啦，”佩岚笑道，“但教你们两个都平平安安地回来，可比什么都强。”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的到师姐呢。”梅映月别过脸去苦笑着小声嘀咕一声，又急忙道：“是啦，一定带师姐回来！”

　　佩岚轻轻白了她一眼，从怀中摸出一只荷包塞到她手中，道：“喏，山下不比这里，处处用得着银子，你多带些，把稳！”

　　“我不要！”梅映月把荷包推回到佩岚手中，逮机从一个极小的缝隙钻了出去，边跑边道：“姑姑留着银钱多缝几件冬衣要紧！”

　　佩岚没学过武，怎么追得上她，两只眼睛都没看清，小丫头就跑远了，气得她捶了捶门框，什么也说不出来。

　　梅映月一直跑到马厩，随手牵了匹马，将包袱干粮甩到马背上，拉着缰绳，扛着长剑，悠哉悠哉地出了山门。

　　她怕撞上刚下山的群豪，专挑了十分刁钻的道走，一路上尽是杂草灌木。
　　可那马却是平日里教人娇养坏了的，勉强走了几步便打着响鼻停了脚，死赖在原地。

　　“诶——”这马生得健壮高大，又是站在高处，梅映月得微微仰起头才能跟它对视。这么一来，倒显得她不如这四条腿的，不由恼怒，立即把缰绳在手上缠了几道，运劲一拽。

　　那马支不住这一下，踉跄着往前了两步，梅映月手上力道不停，生把它拖着走了一路，一面走，一面气冲冲地道：“怎么，你是觉得姑娘还管不下你这畜牲么？”

　　孰料才顺顺当当地走了几百步，那马就趁着梅映月手劲稍松，身子后倾，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耍赖不走了。

　　“懒货！废物！你坐在这干嘛！”梅映月气得语无伦次，抡起落痕剑在它身上乱戳一阵，把马赶起来，口中还不忘叫道：“起来！起来！姑娘都没喊累你在这撒什么泼！不干活吃那么多干嘛！”

　　那马被剑鞘捅了几下，实在忍不住酸痛，嘶鸣一声站起身来。

　　梅映月轻轻拽了两下缰绳，发现马还是没动，干脆把缰绳放长，一剑拍在它臀上，催道：“走啊！愣着干嘛？”

　　那马昂头打了个响鼻，本不想走，但仔细想了想，又不情不愿地跟着缰绳挪脚走着。

　　“早这样不就好啦。”梅映月牵着缰绳，还要时不时地停下来凝神听着四周动静，心里无比感激这马现在如此乖顺。

　　这马还算是个聪明的，挨了顿打，算是彻底老实了，该走就走，该停就停，再不敢造次作妖。

　　然天山纵横千里，想要下山，谈何容易？饶是路途通泰，也足够一人一马走的，——等到梅映月两脚踏在平地之上时，已过了四日有余。

　　看着一片平旷，梅映月伸了个懒腰，几下一合计，想着师姐应该是到江南一带去了，忙辨清方向，翻身上马，两腿一夹，策马向江南去了。

　　那马好不容易摆脱了山路，得以肆意奔跑，正是求之不得，四蹄撒开，朝着梅映月长剑所指之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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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日，嘉欣烛兰小苑门前。

　　梅映月勒停奔马，翻身而下，摘下玉佩示与门口侍卫，拉着缰绳径直入内。

　　这小院算是天山派的财产，早在竞胡女侠之时就留在此处用作暗桩，配合明月楼主，调查江南发生的一些小事，为天山派和明月楼提供消息，也用作天山派弟子下山采买或是查访时的歇脚之处，凡是天山派弟子，凭玉佩就能入内。

　　因此，梅映月一路进去畅通无阻，半道顺手把缰绳递给迎上来的仆从，熟门熟路地走到中堂，扳下木椅后的机括，走入暗室，合上暗门。

　　但听后面一阵扎扎之声，暗室中间亮着一盏明灯，一位夫人坐在明光之中，看见梅映月，忙起身笑道：“梅姑娘怎么下山来了？是来查我们烛兰苑的吗？”她生得平平淡淡，谈不上美丑，声音倒是脆亮好听。

　　梅映月把落痕剑随手放了，摸出火折，点亮周围的烛灯，慢条斯理地道：“这哪能，还没到日子呢。只是有件事想来问问陆夫人。”

　　“梅姑娘有什么尽管问，”那陆夫人微微一笑，也不敢多做表示，“小妇人定知无不言。”

　　暗桩的掌舵，最怕的就是秋华和梅映月下山清查，秋华是温水煮青蛙，最善长的是慢条斯理的活计。

　　可梅映月就不一样，办事风风火火，会说会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带沟里去，更可怕的是不说笑的时候，和她师父冷下脸来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看久了就会让人莫名其妙地汗毛倒立。

　　“我师姐半年前下山了，可有消息，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这个……”陆夫人迟疑了一下，道：“有倒是有，只是，李姑娘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行踪总是不定的。确切的地点嘛，还是给不出来的。”

　　梅映月点了几支蜡烛，觉得房间亮堂了许多，吹灭火折，道：“不用确切，你且告诉我她最常在哪一带走动，我自有办法找她汇合。”

　　“啊，”陆夫人暗暗松了口气，答道：“就在这一带，上个月还到咱们这来了。”

　　“行，多谢了。”梅映月得了消息，弯腰拿起佩剑，正要举步，又回过头来道：“这么暗的地方办事挺累人的，多点几盏灯嘛，别舍不得。”

　　舵主办事，一般不能示人，以防消息外走。而蜡烛是又贵重物，陆夫人从来节俭，又是孀妇，无依无靠，更加不敢给上头添乱，连多用一支蜡烛都不敢。

　　这些，梅映月都知道，她还知道，这位陆夫人做事精干非常，交到她手里的差事没一件是办砸的，因此故意安慰上两句，好叫她心里有个底，日后办事更靠谱些。

　　陆夫人膝下无儿无女，一个人操持着烛兰苑内外事宜，确实累得够呛，这会儿听着这么暖和的一句，只觉梅姑娘倒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古怪。

　　但她还没来得及送别，梅映月就已经出了暗室，着人收拾厢房去了。

　　等到一切都整顿停当，已经是傍晚的事了。
　　梅映月把包袱扔在榻上，提着剑，背着手，悠哉悠哉地走进酒家，要了壶酒，随意点了几个小菜，自斟自酌。

　　她这二十几天来，从没好好地吃过一餐，急着赶路，人和马都是随便对付一下。而眼下，可真是斜阳独酌，情思付酒，好不惬意。

　　这小店的酒如同江南的美人，浑身都透着一股温温柔柔的缱绻旖旎，入口微辣，回甘不尽。

　　可惜梅映月不善饮酒，几口入肚，脸色已被酒气熏得发红，脑中胀胀的，周围人的言语渐渐渗进耳中，绕成乱糟糟的一团。

　　不经意间将旁桌几个大汉的正高谈阔论全都听了进去。

　　“欧阳赤那厮带着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上天山去了，你们听说没？”
　　“这两天传得沸沸扬扬的，谁不知道。”
　　“可不是！这下梅映月那丫头倒是声名鹊起了。”
　　“天山折梅手嘛，钱大哥昨天还跟我讲来着！”
　　“干嘛要叫什么‘天山折梅手’？文绉绉的。”

　　梅映月正好也有这一问，起个外号怎么还透着一股子文酸秀才的味儿？

　　她还没来得及听那人解释，忽见自己桌前按了把绸面折扇，跟着就有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缓缓地道：“这位妹妹，怎么一个人在此处饮酒呢？”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扒着桌沿看了过来。

　　这男子声音轻柔，说话之时有若溪水流淌，本是很好听的音色，可偏偏不说人话。

　　梅映月捏着酒杯，抬起头来，触见一张十分俊俏的面庞，——对，是俊俏，不是英俊。随一万个人见了，都只会觉得他这是漂亮，而不是俊朗。

　　那男子正欲坐下身去，却见梅映月把酒杯拍在桌上，秀眉上挑，一脸不屑地道：“公子可是有脑疾，本姑娘在此处等人，您看不出来么？”

　　“欸，既是等人，何不若与在下饮上几杯，闲着也是闲着嘛。”那男子说着，便厚颜无耻地在梅映月对面坐下。

　　但听刷的一声，落痕剑出鞘，矮凳翻倒，长剑明晃晃地架在那男子左肩之上。

　　梅映月居高临下地道：“醇酒奉故人，我与公子，好像不是故人罢。”

　　她本就是来找事闹的，这会好容易碰到个上赶着找死的，巴不得把事情闹得更大些。

　　果不其然，动静一大，周围马上就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人，好似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

　　那男子却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竟是半点也不怕，慢慢地把头颈从刃口旁挪开些许，笑嘻嘻地道：“饮过一杯，不就是故人了么？”

　　梅映月头一次见到比她还不要脸的人，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低喝一声“找死”。

　　那男子微微一笑，凑近剑刃，耸鼻嗅了嗅，轻声道：“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说着伸手想去抓梅映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