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49、若即

　　李湘兰将木剑向空中一扔，周成钧落地之时手中执剑，当着三个小辈的面舞起剑来。

　　周成钧虽已年逾六十，但是须发乌黑，面容平展，连皱纹都很少，望之简直比同龄人至少年轻了二十岁，而其一身的气度，更是一代宗师的风范。

　　他使出这几套剑法时无丝毫老态，也不再是与萧疏叶长生他们说话时的慈和，一把木剑使的宛如寒光冷铁、紫电青霜，身形步法潇洒自若，却能令人感到剑势逼人。

　　叶长生看到顷刻之间，周成钧已经变换了数招，顿时明白过来周成钧所说的演示并非是一套一套地演示所有剑招，而是凭着兴之所至，随意展示。

　　叶长生凝神分辨，果然在接下来的数十招中看到有的剑招干脆凌厉，简练果决，有的招式繁复精妙，一招之后更伏着数招后招，而有的剑招则迅如疾风，快若闪电，周老的身形快得几乎有了重影，再有一种最为奇妙，周成钧运剑时明显变得缓慢，动作轻柔地犹如拈花，然而剑气之强，却足可摧山裂石。

　　叶长生心中默默赞叹，心想：“果然是和萧疏说得一样。”

　　他情不自禁，伸手试着学着比划，也随着周成钧舞剑时的从容气度生出英雄豪情与向往之心，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等到自己学会这些剑法，有机会逮到邱晁，拉开寒光森然的长剑，十步之内，血溅满襟，就算有韩教主在旁，自己也绝对不会畏惧，惩恶除奸，那该是何等的快意恩仇。

　　不过他学剑当然也不是为了杀人，他本身对世上精妙的武学就存着欣赏佩服之心，一边仔细地看，一边凝神细细思索，他对于武学招式、身形步法和内功修炼天生就有种旁人完全无法相比的敏锐，当日在玉璧关外山道上帮江彤解围时用的刀法也一半是现看现学，一半是从自己的掌法中化出。

　　而后来在红梅山庄中与楚况切磋武技，楚况毫不藏私地教他学刀，过后对他惊人的天赋也是感慨非常。此刻他凝神细看，许多招式立刻便能留下印象。

　　周成钧轻飘飘地落在三人近前，笑道：“长生，如何，你想先学哪一套剑法？”
　　叶长生刚刚回过神，却听到萧疏在一旁说：“我猜他还是想学破风剑。”

　　萧疏说得没错，叶长生笑着去看他，却看到萧疏转开了目光，露出一点懊悔的意思，好像是自悔失言似的，就有点出神。

　　李湘兰则开口道：“若是先学丰神剑呢？咱们师姊妹入门时都是先学的丰神剑，是因为这套剑法所包含的剑式动作都形美而神具，提格击刺，点搅压带等等基本剑式，都有招式一一对应，且十分讲究动作的精准与优美，我听叶师弟说起之前并未仔细学过剑法，何不从这一套开始学起呢？”

　　周成钧捋了捋胡须，道：“湘兰说得有理，那长生就先学这套剑法吧，湘兰，你给师弟把丰神剑的二十六招都展示展示。”

　　李湘兰忙笑着摇头：“师祖，我岂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何况叶师弟的武功比我高明了不少……”

　　叶长生在一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萧疏已经开口：“兰姐你要让他不好意思了，他内力深厚，掌法精妙，不过用剑还得再学学，你给他演示演示，他肯定很高兴。”
　　叶长生赶忙连连点头。

　　李湘兰笑了：“那就献丑了，只是我的剑法实在稀松平常，也比不上你使这剑法的一半好看……”
　　话说到此，却忽然停住了，一时间气氛凝滞起来。
　　李湘兰懊悔失言，周成钧欲言又止，叶长生看着萧疏，心中一沉，却见萧疏温柔地冲李湘兰一笑：“兰姐，不必在意。”

　　他转向叶长生：“你可别因为这剑法本名叫做神女剑不喜欢，要是能学好，使起来那真是行云流水，十分潇洒，兰姐是谦虚了，她们用起剑来个个都像是仙女下凡，我以前也只是借得一星半点的风流罢了，你学会了给我看看，也是一样的。”

　　叶长生情不自禁，几乎想要拉拉他的手，不过最后好歹是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萧疏的神情语调与面容都十分平和，与第一次他提起自己曾有武功时并无半点不同，叶长生忽然明白，无论过去失去武功对他来说是多么惨痛的巨变，在他遇到自己的时候，甚至是决意踏上江湖之旅的时候，就已经真正地释然了。

　　李湘兰点点头，不再多说，站在庭院中，给叶长生一招一招地演示，哪怕是为了那句“你学会了给我看看”，叶长生都无比用心，更何况这套剑法本身就如同李湘兰所说，十分适合初学，一招一式都无可指摘，反而比刚才周成钧的神乎其技更能让他明白许多用剑的技巧，更对李湘兰的提议生出感激之心，认真学习。

　　李湘兰演示过一遍之后，周成钧也亲自将这一套剑法倒着打了一遍，李湘兰是绰约婉转，周成钧潇洒从容，两遍一过，叶长生心中就记明白了十之五六，当即毫不忸怩地跟着练习，周成钧一见之下大感欣喜，李湘兰也赞叹不已。

　　周成钧起了惜才爱才之心，叶长生如有疑问，必会十分耐心地亲自指点，连着李湘兰也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
　　萧疏全程坐在一旁认真地听，时不时在地上跟着比比划划的，时间便过得飞快。

　　晚饭过后，周成钧和李湘兰已经回去休息了，叶长生仍然在庭院中仔细琢磨，他本以为萧疏会留下来陪他再练一会剑，因为之前他练习的时候萧疏从来都会在一旁仔细地看，并且以言语描述的方式和他推演过招。

　　早在红梅山庄中，叶长生就知道萧疏的武学造诣其实很高，他能极快地预判一方的招式并给出破解之法，当时叶长生以天心神掌与楚况的秋风刀相对，每露败相，萧疏从旁提示他出哪一招，叶长生便能再挡过几招。

　　当然，这是因为萧疏是熟知天心神掌与秋风刀招式的，过后楚况也潜心思索，又在秋风刀原有的基础上钻研衍生出不少变式。

　　叶长生再次在萧疏面前练武，便不由得回想起当时在红梅山庄的情景，早就已经不住地浮想联翩，晚饭时一直等着单独和萧疏在一起练习时该说些什么。

　　可是等到饭后，萧疏却径自回了房间，他心中既疑惑又失落，在庭院中练了一会，心猿意马，总觉得不太得劲。

　　叶长生索性拄着木剑思考：“是不是昨天的举动让萧疏心有芥蒂了？但是在师祖和兰姐面前，他对我也还是原来的样子，今天还替我说了好几次话，不不不，他今天明显是在疏远我。”

　　叶长生心里一阵焦躁，原地来回走了几步，一个纵跃跳到走廊上，心想：“我去找他问清楚。”

　　叶长生走到萧疏房前，还未敲门，萧疏却正巧吹熄了灯，叶长生知道他没有睡，轻声问：“萧疏，你睡了吗？”

　　萧疏却没有应答，叶长生正在奇怪，却听到萧疏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他松了口气，心想萧疏可能是要逗一逗自己，于是安静地等着，等了半天，却没什么动静，不禁更觉得奇怪。

　　叶长生看到萧疏的身影抵在门上，背靠着他，忍不住轻轻敲了敲门，道：“萧疏，我有话和你说。”
　　萧疏似乎微微一惊，却半晌不肯理他，叶长生心中烦躁，又轻轻敲了敲门。
　　萧疏轻声道：“我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叶长生从未在萧疏这里吃过闭门羹，顿时心中生出一股郁气，但是他敏锐地料想到了应该是昨天他动作唐突了的缘故，一时间心中忐忑，摸不准萧疏是什么意思。

　　只听萧疏略带犹豫和温柔的声音响起：“你……你这几天先把师祖教给你的剑法好好学一下吧……早些睡，别累着。”

　　叶长生听到这样温柔的话，又不肯善罢甘休了，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道：“小师哥，我正是来找你请教的，丰神剑法我还有练得不到的地方，你告诉我？”

　　屋中静了一回，沉默在一扇门的两侧无边蔓延，叶长生却奇异地耐心了下来，有一个念头轻飘飘的冒上来：“我一定要……”
　　这念头一出，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敢再多想，却欲盖弥彰地在心里补充：“我一定要进你的房间。”
　　却还是觉得轻浮得不妥，又在心里换成：“我今天一定要得你指点了。”

　　刚在心里胡思乱想完，萧疏就已经打开了屋门，本来是个心烦意乱的模样，结果一见他就又绷不住笑了一下，满脸写着“真是拿你没办法”的意思，一边将他迎进屋去，一边点亮了烛灯，道：“我本来都睡下了，你……”一回头看到他的脸色，顿了顿，继续撒谎道：“你都把我吵醒了。”
　　叶长生心想：“小骗子。”

　　但是他非常配合地没有拆穿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萧疏侧过头，道：“你要学什么？”

　　叶长生的话到了嘴边，但却又咽了回去，心里有些失落：“他是真的不想提昨天……”但是他迅速压住了自己所想，存了一点赌气的心思，心想：“你不提，我也不提就是了。”
　　遂开口认真问：“今天兰姐演示的那些招数和名字，我有些对不上，你能不能再仔细地给我讲讲？”

　　萧疏的神色却有了一些诧异，看着他目光闪烁了一下，答道：“好。”
　　但是萧疏也不多说别的，和他一起坐在椅子上，手中取了两杆笔来一边讲一边比划，烛光晃动，照得他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那一招倒提回身，可以出敌不意，避开攻击，然后就是借势转身一带，是意在敌人攻势已消时给与重击，这两下可以应对敌人力强，正面硬攻时的情况，以弱对强，讲究的是举重若轻，所以叫做飞燕衔泥。既然是女侠所创的剑法，每一招的名字起得都挺有意趣的。我今天看你演示这个招式，转身回带时并非以剑尖带动身形，而是以腰力周转，剑势跟着略微慢了一步，虽然形似，但是临敌对战之际就显现不出剑法的从容潇洒了。不过也情有可原，若是有高手与你拆招对招，你就一下子能够明白这招剑法的精妙之处在哪里了，等楚大哥回来，用力压千钧那一招的时候你可以使出这一招试试。”

　　萧疏说到兴起之处，就拿着笔杆给他演示，叶长生一半心思在剑招上，一半心思仍在萧疏身上，最后出神地看着他。

　　萧疏说着说着忽然看到叶长生的目光，登时就停了下来，垂头转开眼睛，唇角翕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叶长生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昨天的事情……你是为了昨天的事情生气了吗”
　　萧疏无奈地叹了口气，笑道：“祖宗，我什么时候对你生过气？”
　　“那昨天……”
　　“昨天我说错话了，”萧疏慌乱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很担心你……”
　　叶长生皱了皱眉，萧疏就不说话了。

　　他心里很烦，以他的聪明，不会看不出来萧疏明明白白的不想提起昨天的事情，萧疏尽力遮掩，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情，而他一再逼问，也绝不是先前的体贴，没有等他想清楚，他就知道自己说得太过了，甚至于此时烦躁的神情，可能已经吓到他了。

　　长生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如常的微笑道：“我只是想说我昨天可能喝醉了，我以为是我说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萧疏盯着他看了一会，才笑道：“我没有生气，你也没说错话，就是今天我有点累，所以先回来休息，师祖虽然很有耐心，可是能教你的时间也很有限，你先好好学着，让他把丰神剑和破风剑都先教给你，之后再慢慢领悟。”
　　长生认真地看着萧疏，答道：“嗯，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听。”

　　萧疏的呼吸顿时一滞，只是看着他。
　　“扰了你许久，累了就赶紧歇着吧。”叶长生站起身，像之前在业城小院时偶尔曾做的一样，替萧疏理了理散乱的耳边长发，道：“我回去啦。”

　　然而叶长生回到房间之后，推开窗户，向着萧疏的房间望去，仍然依稀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光芒，就知道他其实还没有睡，他守着那一星微光，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才彻底灭了灯。

　　“他心里有顾虑。”叶长生内心十分笃定，尽管他不能明白是什么顾虑，又或者是因何有顾虑，他都能清楚地明白过来，萧疏对他的感情同样并不单纯。

　　其时月上中天，叶长生望着悬在天上的微丰的月与旁边的孤星，心想：“以后时间长着呢，慢慢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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