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曲中情 ...
-
其实众人最好奇的还是江彤，此刻除了楚况和南化易之外，其余人都以彤姐相称。
也许是终于脱离了多年来被追杀围堵的困境，也许是终于得知了害死自己家人的罪魁祸首是谁，也许只是因为她一向习惯了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此刻的江彤，看起来是平静而轻松的。
她的情绪仿佛是世上至为平静的湖水，只会偶尔起上一些波澜，而大多数时候，敏锐如萧疏，都很难感知到她情绪的变化，然而所有人又都分明知道，那平静之下，必定掩藏着很深很深的心绪。
而令人动容的是，江彤在他们的面前，努力地打开了话题，她将自己所有的信任交付与面前的同门和朋友们，连眼神中都带着一点温柔的暖色。这不禁令楚况和萧疏都回想起当年的江成鹤，此时此刻，这对父女眼神中的东西，是如出一辙的。
“……心灰意冷的时刻，却是经历了很多，以至于都在我的记忆里蒙昧不清了起来，与其去记得那些，倒不如记得一些让我内心稍得一些释然的时候。”
江彤目光悠远，回忆道：
“我记得有一次，我受了很重的外伤，摔倒在一条溪涧中，那时是一个夏夜，山间的月亮很大，很亮，我晕过去之前，想着，不知道哪个仇家或是野兽循着血的味道找来，今生就交代在这里了。那时候我太累太累了，心里没有什么不甘，只觉得我已经尽力，倘若就这么死了，九泉之下与我爹娘团聚，也是很好的。一想到爹娘，我心里就说不出的开怀释然，那是我这许多年来唯一一次彻底放下报仇之念的时候，也是第一次觉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不论如何，总能得一归处。”
江彤举杯，饮下一杯淡酒，然后继续说：“接着我在梦中见到了爹娘，梦见就在那个溪涧，我爹拉着我娘的手，与我说他们要转世投胎去了，我问他们要去何处，托生往谁家？告诉给我，好让我去看看，我爹娘笑说三千世界，总有归处，万法随缘，说不得在沧海桑田、光阴尽头，彼此就又能相遇了呢？他还告诉我不要担心他们，他们自有他们的结果。走之前我爹轻轻推了我一把，说，小彤儿，你这一世还得再走走看看，起来吧，别再睡啦。随着他那一推，我就倏然间醒来，那感觉就像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一样，我爬起来，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就觉得，也许人的一生，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总得各走各的，这一生终了，便去走下一段，全之前未尽的情，未完成的愿望，就这么走着走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能在新的路上，与故人重逢了。”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皆是静默无言。
飞雪和南化易对视了一眼，南化易很少在飞雪的眼中看到类似这样伤感落寞的眼神，就知道她是想起了少年时无父母依靠的时光，于是轻轻地在她肩头上拍了一拍。
黄珊菊少经离丧，忽然听到江彤如是说，一时间竟然愣住了，唐筠想起师父，不由得眼眶发红，楚况常年漂泊，久经离思，此刻亦生感慨之心。
叶长生听闻江彤话语中对至亲的千般眷恋不舍与无可奈何，想起江叶两家之间的渊源，也不知心中是何况味。
然而他这一段时间以来与萧疏情投意合，只觉得天下最令人心怀舒畅的事情就是与心上人两情相悦，耳鬓厮磨，因此在听到“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总得各走各的”时，却忽然再也忍不住，只是凝望着萧疏，心想：“咱们总归是要在一条路上一直一起走下去的。”
唯有萧疏还有余力安慰江彤，他轻声说：“果然如此，那就最好不过，天地茫茫、光阴如海，总会再见到的，也许彼时什么都忘了，却还是心有感召，只觉的熟悉安心，这就是缘分了。”
江彤闻言，眼底现出笑意，点头说：“是的，死后往生之说，我原来是不信的，如今我却望着能有一个寄托。”
萧疏也笑道：“那天我听你说你不相信因果报应，其实我也不信，在这点上，我只信现世因果，而不信今生罪，来生偿，那不就是说世上受苦之人所受的苦，都是前生注定、理所应当了么？但是我相信人肉身陨灭之后的魂灵，会归于天地大道之中，而天地大道，亦会造就新的开始，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而佛道两家所说的缘法，我都是很相信的。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我们今日同座？大家都是有缘人，来日得到机会，必定要除掉那恶人，为亲人师长们报仇雪恨，安慰他们在天之灵。”
叶长生道：“敬我们这些有缘人。”
江彤：“理当如此。”
于是众人起身碰杯，都是一饮而尽。席上的气氛，也开始因为受到某种鼓舞而轻松了起来，江彤随口说了些过去与人交手的经历，将现身在英雄大会上的众人随意点评了一番。
“百里当为人算是不错，”江彤称呼江湖中人，从来不用前辈之类的敬称，全都是直呼其名：“他是真的想要为骆家讨一个公道，因为骆铮在他贫寒时赠他些许银两，替他保住了祖产，才让他有机会重新发家的，这一份恩情，他就一直记到如今，来回奔忙，不辞辛苦，却不是为了天心神功。英雄大会上，也肯摈弃前嫌，说几句还算中肯的话。”
江彤放下酒杯，她喝了三杯，就不再饮，接着说道：“华明月这些年心中有气，日子过得也不太容易，许多事情上，就不容易转过弯来，她是个苦命人，功夫也有限，只得与儿子相依为命，光是处理马庄的事情就够费尽心力了，但是这些年来，却一刻也没有忘了报仇，也算是个很有韧性的人了。”
“还有蓝芍掌门，她性情是很坦荡，”萧疏接过话来，说：“这些人是没办法与其他心机深沉的人比较的，我在英雄大会上所见，似乎南方武林种种势力盘根错节，处处都是较量。”
“伏龙帮成不了更大的气候，”江彤不需萧疏多言，便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解答道：“任何一方势力，在清平盛世都应该守住起码的底线，曲正不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但是舒云清明白，况且伏龙帮领头的人里，多的是志大才疏之辈，光是内斗就够得上他们闹了。”
江彤这番话说出，不仅萧疏，众人皆是刮目相看，杨君竹叹道：“彤姐，我们早就知道你于江湖之事智计绝伦，却没想到你连这些也如此眼光老辣。”
江彤淡淡一笑，说：“我以前不会想这些，但是这些年来常常在外奔波，无聊的时候就多想想，聊作消遣。有时候越想，就越觉得，先贤所说的‘侠以武乱禁’，也的确是很有道理。”
众人相视一笑，却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讨论，萧疏这时候已经停著不食，叶长生就轻轻以手肘推了他一下，说：“弹首曲子听听？”
萧疏于是起身去弹琴，这两人动作太过自然，自己没觉得，黄珊菊见了，忍不住说道：“长生啊，我们这公子前脚刚说了自己是皇子，怎么你使唤起他来这么自然呢？”
萧疏立刻红了脸，连忙道：“珊菊，这是给朋友弹的琴。”
叶长生立刻起身走到琴台边，笑着说：“公子，我来给你试琴。”
然后亲手调了调弦。
萧疏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恼道：“哼，你也闹。”
叶长生满眼笑意：“好好，我不闹了就是，你弹吧。”
又冲众人道：“他随便弹两首曲子，给大家放松放松心情，大家也用不着洗耳恭听，咱们边吃边聊，不要拘束。”
说完就坐在萧疏对面，准备看他弹琴。
萧疏则笑道：“他把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们聊。”
楚况见状，忍不住感慨道：“你们俩如今越来越要好了，看来还是年龄相近的志趣更相投。”
楚况说完，却见到冯青青笑着看他，不由得有些奇异，说：“怎么啦？我脸上沾了饭粒吗？”
冯青青笑了，说：“我的傻大哥，什么也没有。”
楚况听到冯青青这么说，顿时脸就有点发烫，还想再问什么的时候，萧疏的琴音已经响起，琴音中正平和，有一种渺然绝俗之感，这首曲子叫做《离思》，是隐士徐贤自创的琴曲，当日二人在江上遇到徐贤，徐贤视萧疏为琴曲知音，离别时将自己所做琴谱相赠，这首《离思》，是他悼念亡妻所作。
萧疏得到琴谱之后，因为琴声太过哀愁，将之与《春江花月夜》合而改之，稍稍去其深情缱绻，加入了空茫悠远之意，与江彤方才所说“三千世界，总有归处”有种奇妙的相合之意，虽有离别之哀，情却不伤。
在座众人除了叶长生，自是第一次听闻这只曲子，长生知道他是在告慰亡魂，平和众人心绪，果然乐曲一出，大家的神情都真正的随着曲调缓和了下来。
一曲终，萧疏又随兴而起，弹起了《无衣》，这是军中鼓舞将士时常用的曲子，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起头，相配的就是同仇敌忾的激荡之意。
他是兴之所至，随手而弹，众人亦随兴而听，许多人也叫不上来琴曲的名字，只是觉得很好听，都渐渐的放松了心情，彼此交谈熟识，只觉人生之中得有此刻，交游良友，亦是一桩幸事。
而不知是第几首曲子，萧疏弹到了之前在船上所听的《蒹葭》。
琴音起，正在低头吃菜的江彤闻声放下了筷子，望向萧疏。
飞雪本来正在与南化易交谈，听到琴音，就轻声跟着低唱了起来。
蒹葭萋萋，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江彤仿佛是回想起了什么悠远的往事，眼中浮现出几许温柔。
今晚一直颇为沉默的唐筠，注意到江彤的神情，忽然有一瞬间感到，这样的江彤是他从未曾见过，却渴望见到的。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听着这歌声，唐筠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动的很重很快，每一下都在撞得胸口疼。
他默默期待着江彤能看他一眼。
只是可惜直到琴音暂歇，江彤都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未顾及旁人。
唐筠心想：“她也许是回忆起了她的爹娘。”却忍不住嘴角边带上了一丝苦笑，而坐在他身边的南化易此时跟他碰了一杯，像个可靠的兄长一样，笑着说：“今日合该一醉方休，但可不该是你自己喝。”
而此时萧疏已经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唐筠在这变得轻松的氛围里感激地举起酒杯与南化易一碰，大家又开始谈天说地，一时间将种种沉重的往事抛诸脑后，最后黄珊菊带头，说起了他们几个一起从小长大的人小时候的故事，众人都听得忍不住笑。萧疏这时候已经坐回了叶长生身边，听到黄珊菊埋汰他，也只好笑笑。
一番相聚，杯盘狼藉，众人皆尽兴而归。
第二日江彤便走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其他人也再度各按计划行事，萧疏和叶长生在数日间处理了一些杂事，就启程回京，彼时骆逸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向萧疏一行人等表示感谢之后，也自行离开了。
唐筠这段时间与父母联系过，接着便要先回福州唐家，黄珊菊和杨君竹返回洛阳，暂不抵京。慧觉禅师和张平没有与他们同路而行，而是分别在一前一后的照应，于是一路上，就是萧疏、叶长生、楚况、冯青青、飞雪和南化易，带着郑信和温灵儿一起回京。
这段路程走了快一个月，及至走到宸都恢弘的城门外时，大家全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进城的这一日是六月十五，天气已经炎热了起来，街上熙熙攘攘，全是人群，宸都比之其他地方，自然是气派热闹的非同凡响，城中街道宽阔，车马来往，两侧高楼林立，鳞次栉比，人声鼎沸，一进入其中，就感觉被淹没在一片热闹盛景里了。
萧疏想了想，又算了算，如无意外，今天是爹朝会的日子，此刻去往宫中，难免兴师动众，所以即使心中早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见到父亲的喜悦之情，还是决心朝会之后的下午再过去。
决意一定，大家便就地解散，分头行动了起来，飞雪和南化易各自向师门传讯，楚况准备先送冯青青回家后，错过朝会的时间再和萧疏一起去求见陛下。
温灵儿第一次来京城，便坐在外面同郑信一起赶车，于是马车内又只剩下萧疏和叶长生两人，他们准备先回王府，整顿形容，稍事休息。
萧疏离开京城，已经将近一年，此刻回来，心境已经与一年前大不相同，虽然一直未提，但是叶长生也早已经知道他生出了近乡情怯之心，终于挨到了左右无人的时候，就伸出手来握紧了萧疏的手，忽然开口说：“你放心。”
萧疏愕然抬头，却立即从叶长生的目光中明白了他所说的含义，两人双手交握，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萧疏满眼温柔的笑意，与长生十指相扣，最后轻声说：“长生，跟我回家吧。”
叶长生看着他，也笑了，说：“好。”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曲中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