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少年游》兰雀蓝

106、越人歌

　　傍晚时分，叶长生和萧疏收拾了房间里凌乱的痕迹，就一起出门去了。

　　因为节日晚上是没有宵禁的，街上此刻仍旧是人声鼎沸，不少小摊小贩沿街贩卖，除了五彩手绳、艾草、雄黄酒、粽子等充满节日气氛的东西，自然也有卖各式点心和江南特有吃食的。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江南一带的特产和小玩意，有手掌大小的竹条编成的小船，里面盛满了鲜花，有绣工精致的香囊荷包，有一个闻起来有种风露清荷的香气，萧疏就很喜欢。而连笔墨纸砚等寻常用品，都有着极具江南特色的精致造型和装饰，此外还有不少卖簪环钗镯、胭脂水粉的，吸引了一群一群清秀的女孩们围着还价，不时传出笑语声。

　　萧疏和叶长生照例买了两个面具戴着走，在走过一条窄而热闹的街巷时，因为人多，害怕不小心冲散了，索性手牵着手走着，在这节日氛围之下，却也并不显得突兀，从那之后就一直不愿再放开，倒也无人侧目。

　　江州城中有诸多河流经过，因此处处是水，他们一会在桥上站着数河灯，一会到湖边喂鱼看荷花，偶有鸭子、鹅或是鸳鸯游来游去，就又忙着扔吃的逗它们，引得身边被父母带出来玩耍的小孩子们拍手大笑。

　　两人最后走到彭里湖畔，萧疏想要坐船，叶长生自然十分乐意陪着，他让萧疏在湖边等着，萧疏在不远处看着长生找到岸上几个正在喝酒的船夫，很快和其中一位船家说了些什么，那船夫向自己这边看了看，点了点头，又见叶长生取出一些钱给那船夫，随后便招手叫他过去。

　　两人租着这艘小船，坐在船头，叶长生划着那小船在湖边游荡。

　　待到船划至湖中少人处，叶长生从船舱中拿来一壶酒和一碟桂花糕，两人就一起坐着饮酒赏星星。

　　他们过来的路上去临江楼吃了晚饭，萧疏只喝了一碗粥，随便吃了点菜，此刻拈起一块桂花糕，长生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微风徐徐，两人都感到十分惬意。

　　叶长生笑着看萧疏，温声问道：“累了没有？”
　　左右没有旁人，萧疏知道叶长生的意思，想起昨天的事情，仍然有点情不自禁地红了脸，他是只敢在无人知晓的寂静深夜里放肆，此刻有了星火微光，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叶长生也只是注视着他，彼此目光交缠之际，又有了一点暧昧难言的情愫在涌动，长生只觉心跳加速，两人默契地错开目光，一个低头专心吃糕，一个低头专心倒酒。

　　没过片刻长生又问萧疏：“还想再吃点什么不？”
　　萧疏极自然地靠在叶长生身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不想吃了，我在想要是此刻手中有琴，能弹上一曲就好了。”

　　叶长生却忽然露出一笑，回手向船舱中一指，笑道：“你瞧那是什么？”
　　萧疏期待地坐起身，越过长生的肩头，看到船舱中的一角正放着一台古琴。

　　萧疏立刻就笑了，长生进去将琴抱出来，说：“给你，这艘船主人自己有的，碰巧了，我随口一问，这个船主人说之前有客人在他这里落下了一台琴，也没有回来找过，就这么在这边放着，就是许久没人弹了，不知道琴音是不是还好听。”

　　叶长生说着将琴放在萧疏身前，因为这种事情萧疏自己就和叶长生做过挺多次了，因此也不以为意，萧疏含笑按弦调试，这不算是一台质地很好的琴，然则曲调响起之时，在这江风与夏夜中，也有种别样的如梦似幻的韵味。

　　萧疏只是随意闲弹，叶长生微笑着闭目听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节拍，一时之间，又想起了上次他们渡江时，也是这样弹着琴，还碰巧遇到徐贤这位隐士，得了他一番精心招待。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湖中传来悠悠笛声，似乎是与萧疏的琴声相和。

　　萧疏抬起头看叶长生，脸上露出犹豫神情，叶长生知道他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此时此地再结交什么人。

　　然而未及萧疏做出决定，只听一声渺渺的清音传来，语调迂回，轻柔婉转，是一个极为好听的女声在唱歌。

　　起初他们还听不清楚那女声唱的是什么，萧疏闭目凝神，细听那歌声，连不远处笛声的主人，亦暂缓乐声。

　　而随着那清越悠长的声音及远而来，萧疏听出来那女子是在唱“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隔着粼粼碧波，依稀可见远处一艘大船向着这边，缓缓驶来。

　　叶长生起身走到萧疏身边，揽住了他的肩膀：“这女子的武功很高，这船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她的内力很高。”

　　萧疏在极近的距离下侧头看他，目光专注：“有多高？”
　　叶长生想了想：“说不好，但是总感觉不会像这这样年轻的声音的主人能有的内力。”
　　萧疏微微皱起了眉：“这声音听来，像是少女一般。”
　　他说着，手指拨动琴弦，合上了女子的歌声。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那歌声中充满着悠然与快意，唱完这两句，笛声亦婉转而起，与琴声、歌声袅袅相和。
　　叶长生闭目坐在一旁，静静凝神细听。
　　一首蒹葭已经唱完，那大船尚未行驶到身边，而笛声已经仿佛近在耳畔。

　　叶长生抬头望去，目力所及，看到一叶轻舟之上，竟是甘棠和一个手持横笛的英俊男人并肩而立。
　　叶长生立刻明白过来，这正是江陵客。

　　甘棠手执船桨，控制小船缓缓向他们这边划来，而洛凝从船舱中起身，见到他们，露出温柔而明媚的笑容，刹那之间仿佛夜月下绽放的幽昙。
　　萧疏也惊讶而高兴地望着对面，然而未及他起身招呼，那远处的歌声又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萧疏一怔，手指已经不自觉地弹奏琴音，于是索性微笑向远处点头，然后垂眸继续抚琴。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已经放下横笛的江陵客又将笛子放到唇边，双目光芒闪动，粲然如星般，只是含着笑意望着萧疏。
　　萧疏专心看着琴弦，眼角的余光，却在偷偷看着站在他身畔的叶长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叶长生亦微笑着注视萧疏，他回想起当日在红梅山庄时，萧疏在他身畔，给他念这首诗时的场景，萧疏说：“这是一个爱慕王子的人所唱的歌，他们同舟共游，唱歌的人为心中所爱忧虑不已。”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萧疏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回望叶长生，却露出调侃的一笑，长生立刻就回想起了在平阳郡府自己向萧疏表白，萧疏向自己坦白他真实身份的那一夜。

　　其实自这首歌声响起，叶长生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萧疏身上流连不去，他的眼神中盛满了难以言说的温柔，他的喜悦之情表现的如此毫无克制，因为此情此景，这歌曲是为他而唱的，此刻他正与他心爱的王子同舟，而与歌声中那种如诉如泣的忧愁感伤不同，他的王子，也如自己爱慕他一样对自己情有独钟。

　　“山有木兮木有枝，”叶长生轻声跟上了后面那句，凑到萧疏耳畔，以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跟着那曲调唱到：“心悦君兮君已知。”

　　萧疏弹琴的手抖了一下，嘴角飞快地扬起又落下，然后认真地点点头，好让别人看起来，就好像是长生低头提醒他那船将驶来，而萧疏点头表示知悉一样。

　　只有笛声忠实地跟上了歌声中如同雾一样的轻愁，如许感伤，仿佛是近在咫尺的心上人，无法明白自己难以说出的倾慕与爱恋。

　　那足有三层高的大船在最后一句歌声止歇后驶来，船头上站着两名蒙着面纱的女子，仿佛周身笼着一层轻烟薄雾一般，其中一名女子二十来岁模样，身材极高，一袭紫衫勾勒出美好的曲线，蜷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着，能感到面纱之后鼻梁的高挺秀丽，而一双碧色的深邃眼睛，也昭示着她的血统。

　　这名美人的身畔，侍立着的另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孩，一眼望去，也不过十几岁，也是极清秀乖巧的模样。

　　那紫衫女子的碧色眼睛在萧疏的脸上流连过去，立刻露出了惊讶欣赏的神色，旋即转头望向甘棠的小船，萧疏和叶长生看不清楚那女子的表情，却见到她手掌微动，但见夜空之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江陵客伸手接住。

　　那女子遂又转过头来，同样向萧疏抛来一样东西，只是这件东西却十分轻柔地旋转而落，闪着金芒，萧疏伸手去接，叶长生已经先他一步，接过那样东西。

　　那大船并不停下，且行驶速度极快，倏忽之间已从两艘小船之间驶过，叶长生和萧疏抬眼时，只看到那女子碧色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含着醉人的笑容，直至再看不见。

　　萧疏这才从叶长生手中看到，那是一朵金色的珠花，花心中是一朵莹润的珍珠。

　　叶长生皱着眉，说：“她的武功很高，才能将这样重的东西这样轻地扔下来，她是怕你接不住。”
　　萧疏看着那珠花，若有所思，说：“这……难道是明珠岛？”
　　叶长生疑惑：“明珠岛？那是什么？”

　　“这金银珠花像是传说中明珠岛的记认。”
　　萧疏还未及回答，甘棠的小船已经行至他们附近，江陵客先一步回答了叶长生的疑问，目光却仍然看着萧疏，说：“据说明珠岛会将金银珠花赠与他们青眼之人，邀请他们到岛上做客，我还听说过明珠岛中有许多身材高大的异族人，也是如我们刚才所见的女子一般，高鼻深目，我乍一看见，就想起了这些道听途说的传闻，我还以为是我想错了，小疏，莫非你也听说过这些？”

　　萧疏抬头望着江陵客微笑：“是的，我也曾听说过，也是道听途说的传闻。我忘记我是在那一本杜撰的书里看到过的了，说是明珠岛有无穷无尽的明珠美玉、仙丹良药和武学至宝，其中有许多夸大之言，不可尽信。里面说能去明珠岛做客，是求之不得的机缘，我还听说，明珠岛中人会给他们想要邀请的人送金银铜三种珠花，能够得到铜花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萧疏说着匆匆扫了一眼叶长生和江陵客手中的珠花，说：“但是我并不能确定，明珠岛已经二十年不曾现世了，未必我们今天碰到的就是。”

　　甘棠在一旁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是与不是，且看我们是否有机会再碰到那女子了。”
　　萧疏看了一眼大船离去的方向，向叶长生道：“长生，你收起来吧，说不定我们之后用得上。”

　　叶长生点了点头，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江陵客，而这一瞬间，江陵客竟然也在看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一接，顿时有种难以言明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萧疏已经满脸欣喜地向着甘棠三人寒暄：“上次在蓉城匆匆一别，不知道别来情况如何？早知道你们已经来了，我们就早早去拜访了。”

　　洛凝在一旁也露出笑脸：“是啊，上次在蓉城，连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你们就走了，两个月不见，长生，怎么感觉你好像变了些？”

　　洛凝虽然和叶长生、萧疏相处时间不多，但是彼此曾经分享过对方藏得最深的秘密，因此早已经将对方引为好友，是以洛凝虽生性温柔矜持，但是见到叶长生，这样略显亲近的话说起来却是十分自然。

　　叶长生见洛凝问他，下意识露出笑容，答道：“那应该是比以前成熟了。”
　　江陵客在一旁笑道：“我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要好了？”

　　萧疏见状忽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我其实忘记了，上一次江大哥从平阳郡走得匆忙，我都来不及向你道谢，你走之后长生才回来的，我都还没有给你们做过正式的介绍，江大哥，你走之后，我们和洛姑娘、甘棠先生一起在蓉城待过一段时间，所以熟悉。”

　　江陵客点点头，对着萧疏笑道：“我知道，洛凝还提起过你们。”
　　叶长生亦点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我记得，之前我们在红梅山庄见过。”
　　萧疏赶紧轻轻用手肘怼了一下叶长生，意思是你怎么在这时候提起这个。

　　果然连甘棠脸上都闪过了尴尬神色，江陵客却打了个圆场：“那次说来也是赶巧，与叶少侠不打不相识，才知道英雄出少年不是一句虚言，这中间有种种误会，我当日向小疏解释过一次。有许多话，我现在尚且不敢妄言，但是我可以保证，来日英雄大会之上，我们只会是友非敌。”

　　江陵客这番话一片热忱的坦荡之意，连甘棠都有些难掩惊讶神色，显然是在此时提及未来的英雄大会上的立场，显得过分亲近了一些，而洛凝神色一动，已经飞快地在江陵客、萧疏和叶长生脸上转过一圈。

　　“你该不会不信我吧，小疏？”江陵客舒朗一笑，顿时就以一种仿佛是在开玩笑的语气将气氛活络了起来。
　　萧疏始终面容不改，闻言微笑道：“怎么会？”

　　叶长生再次听到“小疏”二字，彻底明白了自己心中烦躁感的来源，听完江陵客的话，心中想：“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