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旧停）》柳西月

1、一

　　董似然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去。
　　他们这些初级修士都曾经出过黄沙城，最远不过百里。而他现在已到沙漠中心，出城何止千里。他未到辟谷期，随身带的食物和水早已消耗殆尽，沙漠里几个时辰便有一次的沙暴也消耗掉了他并不太高的修为。别说御剑而行，到这时候他便连行走都很是勉强，几乎是伏在地上爬行——可，又能爬到哪里去呢？
　　哪里都是风沙，漫天的，无止尽的。他也放弃过施力，任凭沙暴将他吹上天吹得四散，以为凭借他接近筑基的境界，可以如御剑飞行一般顺势踏沙。他在黄沙城渡过了生命中的前二十三年，也曾在城附近沙漠中御剑。他从不知道沙暴竟如此可怕，他根本无法施展法术，若不是修真者身体比常人强悍，早就在昏迷中撞到沙石受伤而死。
　　但现在也距离死亡不远了。腿上一条长长的口子，流出的血浸染了爬行过的沙土。左臂在被风卷上天时断掉，此刻软软垂着，只能凭右手臂撑着勉强爬行。失血带走身体最后残存的一些力量，董似然眼前已经阵阵发花，沙漠在他眼中已经不是金黄色，而是主红色调伴随着阵阵五色缭乱，连地平线都扭来扭去跳动起来。
　　死便死吧。在这普遍寿命不过四十、修真者也活不到百岁的黄沙城，他活到二十三岁已不算短。
　　只是与他一起出城的同伴……
　　他们一行本来有五人，都是练气后期或刚刚筑基的小伙伴，都是无所畏惧的少年心性。黄沙城灵气匮乏，终生难以突破筑基，常人寿命只是外界的一半，修真者也就多活二三十年。他们从小就想逃离这座城，或者改变这座城。那四位师兄妹就是在董似然的鼓动下跟他一起出城，被风暴吹散，不知所踪。
　　他们的父母还在世的也都三十多岁，寿命将尽。他们此番出城都是只给家里留了张纸条，若能找到出城的路便回去接他们，城外可免早死之命。若是不成……反正倒也不算白发人送黑发人——黄沙城中，本来就无人能白发。
　　他再也见不到师兄妹们，也再见不到父母。以为逃得出漫天黄沙，最后却还是要被黄沙埋葬。
　　董似然没有力气再前行，他扑倒在地上，闭上了眼。
　　他终究也没逃得出黄沙城。

　　“师父，这里有一个人！”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瞬间，董似然听到一个声音。
　　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女子声音，清脆、甜美，语气甚至还带着点撒娇的味道。不像他们黄沙城的少年，被生活压到往往不苟言笑。
　　董似然努力睁开眼，想看看这名声音甜美的女子相貌是否也如声音一样，青春洋溢，没有忧愁，更没有黄沙城里人脸上特有的风沙吹出来的粗糙。
　　——所以他已经出了黄沙城了吗？这是沙漠外面的姑娘？他睁开眼看一看她，是不是就看到了传说中的外面？
　　可他的眼皮真重啊，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可能注定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但至少，他死在了黄沙城之外。
　　董似然昏了过去，他见不到沙暴中御剑飞行的红衣女子从剑上跳下，到他身前俯下查看他的鼻息，随即转头向上喊道：“师父，这人是活的！”
　　悬停空中的另一把剑上的白衣男子垂下眼来，眼角微扬，像是喜鹊尾一般。他低低咳了一声：“惜颜，这人伤得很重，生机几乎断绝，你莫动他。”
　　惜颜皱起眉：“师父，这里风沙很大，黄沙城距离还在千里之外，我们不宜久留。”
　　白衣男子拂袖落在地上，这一带漫天黄沙，地上也坑坑洼洼的，沙土石灰混杂。他踩在地上却是带着避尘诀，沙土竟绕开他身遭，丝毫没有污到他衣服。
　　他走到惜颜身边，俯身伸手在董似然眉心一点，一道灵力自他指尖注入董似然身体，顿时止了腿上一直流着的血。董似然灰败的脸色顿时好了一些，白衣男子却抬起手捂住嘴，猛烈地咳了几声。
　　惜颜跺了跺脚，声音还是软软的温柔：“师父，你又耗费灵力！在这沙漠里长途跋涉本就很耗费力气，你的身体……”
　　男子摆了摆手，道：“无妨，歇一歇便是。”
　　他伸出手，手中飞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落地便急速膨胀，瞬间生成约半亩地大小的一座院落，庭中甚至有绿荫如盖，在这沙漠中极为突兀。
　　他脚轻点地，直接跃进院落中。惜颜伸手托起董似然身体，微有些嫌弃似的用灵力虚托着，与他并不接触，跟着走进院子。

　　董似然醒过来已是半日后，他整个人迷迷糊糊，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稍微一动，只觉四处疼痛，显然还是原体肉身。他尝试着下床，却是全身无力，完全动弹不得。勉力转头看向光源处，见窗外远处风沙大作，院中垂柳却只是微微抚动，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芥子乾坤？”董似然惊呼出声。虽说黄沙城与外界隔绝，终究也有修士，有千百年间传下来的功法和外间传说——那些修为高的修真者也不是来不了黄沙城，只是此地贫瘠没有必要前来罢了。这自成一处的空间，他倒是听师父提起过。
　　“没错，此处正是家师的乾坤法宝。纳须弥于芥子，无惧暴风骤雨。”女子声音响起，惜颜脚步轻盈走到床边，将手中托盘放在床头小桌之上。
　　好美！
　　董似然一时呆住，黄沙城虽说男女大多粗糙，毕竟他是身份较高的修真者，倒也没少见美人。但他所见过的女子，再美亦是有限度，而眼前人……
　　惜颜见他看着自己发呆，便微微一笑：“我师徒二人有事赶往黄沙城，在路上见你受伤昏迷，便将你救起。不知真人可是黄沙城中人，又为何在城外沙暴中遇难？”
　　她语音婉转，神色极是温柔。董似然原本绝望凄凉的心境缓和了下来，竟有些醉在这温柔里，连脸都红了：“我、我不过刚刚筑基，哪里当得起真人二字，我、姑娘叫我董似然便好……”
　　“我是黄沙城的修士，与师兄妹打算翻过沙漠到外界去，没想到出城不久便遇到了沙暴，我与四位师兄妹失散，微末修为撑不过风暴侵袭，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董似然说完试图起身向她行礼道谢，惜颜拂袖施力，将他按住：“董真人你伤势很重，请在床上静养。”
　　她伸出右手拿起托盘里一碗水，用灵力送到董似然唇边：“这是家师自制的伤药，我已用水化开，你服下后再歇息半天应该就可以下床走动。”
　　尽管她是以灵力托起瓷碗，并未靠近董似然，他却也面红耳赤，对方目光落在自己唇上这一点都让他格外羞赧。董似然慌忙张口喝下碗中药水，只尝出一点辛辣，倒没多少药味。
　　惜颜收回空碗，说声好好休息便要转身离开。董似然忍不住“啊”了一声，她转过头有些疑惑：“董真人还有什么事吗？”
　　董似然看着她秋水一般的眸子，大脑一片空白，片刻见她眼中疑惑渐浓，方才在混乱的思绪中找到个理由：“还、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呃尊师名讳，仙门何处……”
　　他一生没出过黄沙城，黄沙城虽大，根骨适合修真的却也没多少人，门派更是只有一个。他几乎没有和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也便想不起探问对方姓名来历。
　　“我叫顾惜颜，家师姓祁，祁不移。”顾惜颜答道，“家师乃是散修，无门无派。”
　　董似然听得她不是名门出身，倒在心底多少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从见她到现在说话做事都奇蠢无比，又是懊恼。顾惜颜却不管他心绪波动，径自离去。
　　留董似然独自休息，这一休息便是一天。到晚上他期盼许久，结果来送饭的竟是一个傀儡人，送完饭直接变回纸片落在地上。董似然翌日醒来恢复了些力气可以下地走动，方才把纸片拾起收好。
　　……也不知这是不是她施的法术，这傀儡人表情动作都很僵硬，顾惜颜甚是年轻，应该不到二十岁，修为虽高过他也应高不出太多，像是这傀儡术水平。
　　想到此处，董似然对着纸片爱惜起来，小心将其放入怀中。
　　他既然能行走，忧心几名师兄妹安危，自是不肯再在床上养伤，就推门出去想恳求那位没露过面的祁不移出手相助。
　　董似然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顾惜颜声音：“师父，我们既然不急着赶路，就多歇一歇，等恢复好了再启程不迟。”
　　董似然心头一热：她难道在关心我？
　　随即听到淡淡男声响起：“那位小道友大概还是有些急的。”
　　董似然一愣，没想到祁不移感觉如此灵敏，难道时时在外放灵识？
　　他却不知这芥子乾坤乃与祁不移血脉相连，其中任何人事物一举一动都如在他脑中发生一般，并不需要特意探视也可知——倒是为了不窥人隐私，祁不移还需刻意用灵识隔出屏障，避免看到不该看的。
　　董似然清了清嗓子，俯身施礼：“晚辈黄沙门董似然拜见前辈，谢前辈相救之恩。”
　　“无需多礼。”一道灵力阻止他俯身，不远处房中走出两人，在前男子身着白衣，董似然完全看不出对方境界，显然便是祁不移了。
　　走得近些，董似然看清祁不移相貌，霎时自惭形秽。
　　修真之人往往看不出年龄，但祁不移既是顾惜颜的师父，董似然以为他多少会看起来年长些，想不到却是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的少年。少年神色淡然，只是相貌虽俊美，脸色却极为苍白，像常年不见阳光，又像是身体孱弱。
　　黄沙城中男人莫不晒得碳一样，这样清俊精致的不论男女董似然都不曾见过。他和顾惜颜一前一后走着，倒不像师徒，更似情侣。
　　董似然一酸，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想要说的话：“祁前辈，晚辈有几名师兄妹与晚辈一起出城，遭遇暴风失散，现不知生死下落，恳请前辈出手相救。”
　　祁不移微微颔首，正要说话，顾惜颜上前一步拉住他袖子：“师父，我去吧。”
　　祁不移摇头：“你太慢了，我去。”
　　顾惜颜拽了下他衣袖：“师父！”
　　祁不移并不理她，走近询问董似然师兄妹的年龄衣着相貌。董似然哪里注意他们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说是三男一女，三位师兄比他略年长，都已经筑基。师妹方才十八岁，还在练气后期。
　　“这荒漠之中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我先去看看。”祁不移转身对顾惜颜说完便要离开，经过董似然身边时忽然皱了下眉，伸手拉开他衣襟，他衣服内袋中纸片人飞了出来，落入祁不移掌心。
　　董似然顿时脸上火辣辣的疼，低头用眼角余光去看顾惜颜表情。对方面色不变，像是没有多想。
　　“这……我看这傀儡人送饭辛苦……我、我们这里，我还是第一次见傀儡术……”董似然结结巴巴解释。
　　祁不移失笑——尽管表情还是很淡：“只是小玩意罢了，但纸上亦有残存灵力，你带在身上并不妥。”
　　说完吩咐顾惜颜：“惜颜，你照顾一下他，我去去就回。”
　　话是这么说，祁不移并没有去去就回，而是离开了有两三个时辰。顾惜颜一开始还陪在董似然身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后来便有些坐立不安，隔上一会儿就要去门外看看，却不见祁不移回来。
　　“风沙之中视物不远，很难找人，顾姑娘也不必太着急。”董似然觉得这位顾姑娘真的是太善良了，如此为他同伴担忧。
　　顾惜颜蹙眉道：“家师身体不是很好，狂风中他在外这么久，万一身体撑不住怎么办！”
　　董似然觉得她实在是关心过度：“尊师修为甚高，我虽看不出他境界，想必应该早过了金丹期。我们修真之人结出金丹后三魂七魄凝于丹内，肉身轻易不会受到损伤，顾姑娘你未免过虑了。”
　　顾惜颜跺脚：“你不明白！”
　　她动作语气虽凶，表情声音还是软软的。董似然也便没当她生气，觉得她可能就是生性过于爱担忧。
　　顾惜颜虽然很想出去找祁不移，但她师父素来说一不二，她如果擅自出去他一定会生气。她眼波流转，正想寻个法子怂恿董似然出去寻人，就听到院落外有动静。
　　这足音她听得极熟，当即欢喜奔出门外：“师父！”
　　祁不移是一个人回来的，董似然先是一阵失望，随后才发现他脸色确实比出去时还要苍白。顾惜颜早就奔了上去，又是扶他坐下又是奉茶，简直关切到了极点。
　　祁不移休息片刻，看向董似然，缓道：“董道友，我寻遍这附近沙漠，都没见活人影踪，会不会令师兄妹已经回城？”
　　“怎么可能？我们失散的时候出城已经很远，我都回不去，他们更——”
　　董似然话说到一半，多少觉得不太妥当，便住了口。
　　那师徒二人倒是没觉不对，祁不移道：“也许是我没看到，也许……总之我们明日往黄沙城去，路上还可以查看一下痕迹。”
　　他之前说的是“活人影踪”，多少有些暗示那四人可能已遇不测。董似然却是不信，他们师兄妹自小一起修真，近二十年同进同出，隐约会有一些感应。
　　何况董似然也不信祁不移，不信对方真的寻遍附近沙漠。见他疲劳程度，倒可能是做了其它事情。
　　这万里黄沙也没什么东西，除了……黄沙城？
　　祁不移该不会是偷偷去城里做了什么吧？董似然倏然而惊：“好！我们快回黄沙城！”
　　“此刻天色已晚，家师又奔波劳累，董真人再将养一晚，我们明早动身吧。”顾惜颜道，又绕着她师父打转。祁不移明明应该早过了辟谷期，她却还是准备了不少点心小食，将对方照顾得无微不至。
　　董似然自觉无趣，便出门回房。临走前回头看一眼，只见顾惜颜全神贯注在祁不移身上，似是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离去。
　　他咬牙，只觉更不喜祁不移了。

　　更新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