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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恩义相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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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阁主是怎么看的?”朝玄茗之问。
古江晴:“人皆有向上之雄心,实力到了一定程度,对无上之权柄不可能不生念想,朝玄宗主如今虽已是武道至尊,中州千万人向你俯首,可毕竟没有真正掌握天下大势,中恒州权分五国,终究是分裂着的,所以你想一统中州,我并不觉得有错,任何人有这种雄心我都不觉得有错,甚至于我自己也未必没有那种心思,但那是千古伟业,不是谁都能够做到的,而且实在是一件劳神费心的事,做的好是千秋万代第一人,成就前所未有之霸业,做不好便成了屠戮好战的千古罪人,我自认没有那种能力,但朝玄宗主有,或者说,逆天之战刚结束时朝玄宗主若立即行动,便一定可以做到。”
朝玄茗之微微诧异:“古阁主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我就不行了吗?”
古江晴直言:“青冥宫之变使你失了良机,如今凤启之外的四宗国已经恢复了过来,现在开战,凤启未必能胜。”
朝玄茗之:“即便有所恢复,仍旧是凤启最强,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
古江晴饮了一口茶,道:“我虽远不及朝玄宗主,但我必定会联合四大武宗共同抵抗于你,即便是伏霜泽,我相信他也不愿见战火纷繁、黎民流离、家国破碎。”
朝玄茗之:“古阁主当真是为了大义吗?”
古江晴:“大仁大义是说给别人听的,我不愿自己一手扶持到如今的青图为他人所灭,也不愿臣服在他人脚下为人所控。”
朝玄茗之:“世事早有定数,中恒州迟早会统一成一国,天定之轨迹不可逆转。”
古江晴:“但不是现在,纵朝玄宗主有不世之伟才,然如今五宗国并立,凤凰天都之外的四大武宗不乏高人奇士,谁也不可能甘心臣服,一旦对抗,势必大乱中州,最后你得到的中州必是遍布疮痍的中州,血流漂橹远非天字级血祭渊流可比,生民死伤无数,这便是你要的一统吗?”
朝玄茗之:“千秋伟业怎么可能没有流血牺牲?成大事者从来不需要这种怜惜每一个人的仁心,遍布疮痍那就重整河山,生民死伤,亦会有新的生民,为天下之王,尽掌一切,世间便只剩下赞叹与拜服。”
古江晴:“可这遍布疮痍的中州大陆,无数原本为护佑万民的镇渊高手死去,只剩下朝玄宗主,得到了中州又真的能保得住吗?稳定的平衡被破坏,血祭渊流祸起于四方,真的能等到重整河山、民众再生的那一天吗?”
两人明明针锋相对,合该剑拔弩张,但他们之间的氛围却很平静,如无风之湖面。
桌上放着烹茶小炉,朝玄茗之动手沏茶,给古江晴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品着,道:“此茶味道一般。”
古江晴喝着,道:“听闻朝玄宗主喜欢饮酒,青图洺川有一美酒名为‘吟剑歌’,味美至极,若朝玄宗主有机会到洺川,我必为你亲自煮酒。”
朝玄茗之:“好啊,有机会一定去,不过听说古阁主乃是千杯不醉,这倒真令人佩服啊。”他是一喝酒就容易醉。
古江晴笑了一下:“自小饮酒过多,练出来了。”不然不足以排解深渊之沉梦。
喝完一杯茶,朝玄茗之慢慢道:“方才那番话里,古阁主在担心什么?”
古江晴看着他,没有答,只道:“无人不有雄心,但朝玄宗主说要一统中州,其实并非仅仅因为雄心,对吗?”
朝玄茗之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定格下来,倏然沉默。
他自然只是口头与她如此辩论,充满着试探,试探着她的态度,试探他所担忧的问题能否有落脚解决之处。
“我……”古江晴道,“我有一种直觉,朝玄宗主不会忍看众生流离,如果不得不制造这种状况,也一定是为了更不能退却的原因,我从来不信朝玄宗主残虐暴戾之名,而且一直坚定,你是这人世为数不多的真君子,如果不得不征伐天下,一定是有难言的苦衷。”
“君子?”朝玄茗之失笑,“你是第一个这么评价我的人。”
“可是古阁主,你又凭什么有这种直觉?”他问,“莫非妄想以此来软化劝服于我?”
古江晴:“六年前的群英会上,朝玄宗主曾经仗义执言为一位惨死的老前辈找出杀人凶手。”那也是传功给她的那位前辈。
“仅凭这个?”朝玄茗之眼底隐着复杂之色,声音冷了一些,看着她的目光带有微不可察的探究,“我有一些疑问,想请古阁主解答。”
古江晴:“请说。”
朝玄茗之:“去年冬,凤启国凤凰城有风影之人活动的痕迹,古阁主可以解释原因吗?”
他这么说,就是掌握了证据。
古江晴一愣,绷紧了嘴角。
其实她可以说那是风影的暗探,宗门之间互相探查消息并不少见,纵然上不得台面,却也是一个理由。
却偏偏在那样一个时间点,青冥宫之变、朝玄茗之落难被困的时候。
定了定神,她道:“朝玄宗主请不要误会,风影并无恶意,只是阜兰延承三番五次要我交出凰诀,我不得不提防于他,才在凤凰城布下暗桩,冒犯朝玄宗主,是我的不妥,我向你道歉。”
这也算一个理由,阜兰延承一直在追杀凰诀,朝玄茗之是知道的。
目光里的探究转为更深的迷惑,朝玄茗之垂眸默然,心底斟酌良久,在古江晴将要开口转移话题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道:“古阁主可知,我有能力破除三千造化的迷障,也从未受玄阵梦魇的侵袭,那日在三千造化玄阵中一直都是清醒着的,甚至通过某种方法可以共情到别人的回忆,我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但当时古阁主的某段回忆里提到了我,说了一些让人很困惑的话……古阁主不妨猜一猜是你的哪段回忆。”
古江晴的脸色变了,隐隐透着一丝慌张。
当日避轻台上三千造化玄阵到了最后,梦魇侵袭众人心神的速度加快,朝玄茗之凭镜虚奥义可以保持清醒,却被迫共情到别人的心魔,他当时急着帮伏霜泽破除梦魇,本不在意其他人,却在一个人的回忆里看到了自己,便停留了一会儿。
那段回忆起初是纷繁痛苦的魔障,他并没有关注,魔障之后记忆的主人却提到了他。
记忆的主人,就是古江晴。
……
时间大约在逆天之战结束之后,千翎夜生死未明,而古江晴正怀着他的孩子,她卧在廊下的锦榻里,刚从一场魔障梦境里醒来。
其胞弟古江寒在旁边关怀道:“长姐做噩梦了?”
古江晴没答,只问:“现在是哪一年?”
古江寒道:“中州历八百六十五年。”
古江晴看向他,神情有几分凄然,她说:“中州历八百六十五年冬,朝玄茗之死了。”
古江寒听了这话微微愕然。
他思考了一下,温声问:“长姐想救他?”
古江晴不语,她的确是这个意思。
古江寒道:“长姐还记得他在逆天大战刚结束时的宣言吗?他有独占天下的野心,以他和凤凰天都的实力,来日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威胁,若他当真会陷于困局之中,也是他的张扬狂傲所致,他的敌人数不胜数,本身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
古江晴只道:“他于我有恩,我不能坐视不管。”
“凤凰天都情况复杂,不好插手。”
古江晴沉吟了一会儿:“至少让他活下来。”
古江寒看向她隆起的腹部,静默片刻,道:“好,此事交由我来打算,我会想办法让他活下来,长姐怀着身子,万不可过分劳累,就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古江晴点头,又道:“他有什么样的野心和实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知道,那些噩梦中若没有包括他在内的几许温暖色彩,我一定撑不到现在。其实许多事情都无法判定是非,归咎于他身上的是非就更加复杂了,不过,未来我会想办法促成一个稳定的局面,绝不会因为他而让我们陷于危境,江寒,不必有顾虑。”
古江寒:“我相信长姐的决定。”
古江晴又嘱咐:“凰诀出身于凤凰天都,与朝玄茗之本是师兄弟,可与他商议。”
古江寒点头:“我明白。”
之后他们又说了些跟千翎夜有关的事。
……
朝玄茗之当时看完便联想到了去年冬风影阁之人悄悄潜入凤凰城的事,心情十分复杂,也很是不解……有恩?他怎么不记得?
然后他又想起六年前的群英会上,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古江晴曾给过他一句善意的提醒,她说:“小心身边之人。”并让他多加保重。
她似乎一直都对他保有一种善意。
当时他并未多想,现在前后一联系,就会觉出许多细节,而且之后他在苍云城传信到风影阁,以他们本应敌对的关系,她也并未阻止凰诀出手助他。
这事他有意问凰诀,凰诀却闭嘴不说,其中有些困惑也只有古江晴能解。
然就算有疑惑,这种事情却是不好问出来的,但他不知为何却有一种直觉,觉得问出来之后有些境况才能够豁然开朗,所以他问了。
反正他一直都不怕尴尬。
古江晴已经压下了那点慌张,镇定非常,从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她道:“谈那些回忆做什么?邪阵玄妙,其中显现出来的东西难说真假,眼下你我该关注的是宗武行令之僵局,我认为我与朝玄宗主并不在对立面上,甚至某些观点是相同的,只是……你我似乎都还做不到坦诚。”想到这里,她有些自嘲,各种各样的面具戴的太久,便很难予人真诚了。
朝玄茗之:“那么关于古阁主的那段记忆究竟是真是假?”
古江晴再次绷紧了嘴角。
无法解释。
朝玄茗之轻轻一笑,冲淡气氛的微微凝滞:“事关我,我自然好奇,弄清楚了才能明白古阁主各种决定的动机和目的,正如古阁主想要探究我的苦衷一样。”
古江晴拿起茶盏,浅吟一口,默默思忖,过了一会儿,似乎想清楚了什么,道:“此话不错,或许朝玄宗主难言之苦衷我是可以理解的,你我若要解决问题那便真的需要坦诚了。”
朝玄茗之点了下头。
虽是想清楚了,古江晴却仍旧有些犹豫,最后一盏茶饮尽,她下定决心,开口道:“朝玄宗主看到的那段回忆起因在一场大梦。”
“梦?”
“没错,我的噩梦,”她抬手揉了下额角,“梦境中的因果之变跟现在的世界完全不同,梦境里的古氏姐弟并未能复兴铸器古氏,也没有风影阁,古江晴把灵脉换给了胞弟,终生无法习武,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生命运坎坷,别说复仇,连生存都成问题,当时身边亲友尽死,为人厌弃,风影剑断,湮古帝刃下落不明,宗国间有‘得帝刃者得天下’的说法,很多人都想得到帝刃,而帝刃乃古氏血所铸造,我身为古氏最后一人,血液变得非常珍稀,沦落到任人抢夺欺凌的境地,可古氏曾经的友盟却无一人出手相助,他们都成了刽子手,避轻台上满口宗国大义的世家宗门全都在窥觑着我的血液,当时唯有一人出手救我。”
古江晴抬眸看向他:“只有朝玄宗主不含任何私心救我出困境,没有任何企图,并且庇护了我几年,只是……”
只是后来青冥宫大乱,朝玄茗之派人把她送走,他自己落于困境,被身边之人陷害惨死在了青冥宫里。
她不忍说出来。
朝玄茗之听完很久没有说话,似在思考着什么,半晌才道:“只是因为一个梦境?”
古江晴:“是梦境,也是我亲身所经历的一切。”痛与恨都刻在了血肉里,恩与义也从来不曾忘怀。
“你便因为梦境之事让风影潜入凤凰城救我?”
很是不可思议。
古江晴:“我不能弃你于不顾。”
朝玄茗之再次沉默,很久之后才问:“所以你着人探查殷天域,并不是偶然发现了殷天域弟子的龌龊?”几年前逆天之战直接爆发就是因为风影揭露了殷天域的种种恶行。
古江晴道:“没错,梦境中的这个时间点,逆天之战还没有开始,还在很多年后,那时殷天域准备充足,祸乱各大宗国,以致中州大乱,宗国尽毁,民不聊生,所以我要提前打乱他们的计划。”否则逆天之战的损失远比如今要惨重上十数倍。
她笑了一下,温言道:“朝玄宗主不必将这些事放在心上,许多事情的发展都跟梦里不同,朝玄宗主远比我记忆中更为强大,就算没有我让人肆意插手,朝玄宗主也定能逃脱困境,风影的举动反而多此一举了。”
比记忆里更强大?依着她的话,大概是原本的逆天之战提前了,他掌握了许多殷天域秘术吧……
朝玄茗之道:“怎能不放在心上?当时我身边明明无人可用,却感到有人在暗处协助我逃出青冥宫四十三玄阵,后来才发觉是风影之人,所以我才放心传信给风影阁,只是一直未能向你问明原因。”
那种情况下,他不敢轻易相信别人,施救的行为更让人觉得蹊跷,所以他对风影阁并不放心,那封信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试探。
到如今才能相信风影真的是在救他……他在心底苦笑,嗤笑自己的多疑。
当时化冥珠封内力、束筋散束筋骨、玄铁锁链穿过全身、淬毒之利刃环绕周围、四十三重玄阵压制,纵他武功再高,纵他真的是神也不可能得以脱身……利用殷天域秘术是可以的,但他当时坚持着没有使用秘术,认为用了秘术就跟殷天域人一样了,一直在想别的办法脱身,如今来看坚持不使用秘术的他若无风影相助恐怕是脱不了身的。
朝玄茗之起身,郑重的向古江晴行了一个谢礼。
古江晴一愣,连忙起身俯首回礼,低头的那一刻,有叹息自唇边溢出。
她道:“此生能见朝玄宗主平安无事,我便能安心了。”
她说:“有古江晴在一天,古氏、风影、乃至青图国都绝不会伤害朝玄宗主。”
若没有这辈子,她是无法回报那份恩情的……
朝玄茗之想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你梦境中的,这辈子我对你并无此恩。
但他也明白,这对古江晴来说并不重要,她只相信她认定的事,并且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愿留遗憾。
……
前尘梦境,怪力乱神,如无稽之谈,落入世人眼中便是妖邪之说,比她与器灵相恋更为骇俗,更不能为人所接受。
她犹豫再三,最终愿意说出来,便是为了表明自己态度,无论朝玄宗主有什么样的难言苦衷,她都可以理解。
或许也是唯一可以完全理解的人。
她始终相信朝玄茗之是她记忆中的仁人君子,而非嗜血残暴的冷酷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