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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沉梦心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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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里有雪花绽放,美丽绚烂,可也冰冷孤寂。
他说:“娘,我不喜欢冬天。”
冬天太冷了,白雪茫茫,沉沉的压住目光所及的每一样东西,苍寂的颜色包裹着绝望,萧索的冷意禁缚住骨肉,怎么都不舒服。
他不喜欢冬天,因为父亲就是死在了冬天,他被强制抓了兵役,一个不会什么武功的农人稀里糊涂上了战场,存着一份要活着回去见妻儿的温情,拼命活了下来,眼看就要坚持到胜利,最后一战敌军却突然解封了血祭渊流,中州约则第一条就是禁止私自解封血祭渊流,战场上尤其不可,可他们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父亲这方来不及反应,皆被卷进了渊流漩涡里,尸骨无存。
他不喜欢冬天,因为父亲走后,家里生活拮据,母亲要给大户人家浆洗很多衣服换取工钱,天冷的时候冻的手都生疮了,还是咬牙去洗。
他看向母亲冻的发紫的双手,心疼极了,用自己的小手包过去,可是怎么都包不住,也无法让母亲的手暖和起来,着急的想哭。
母亲也急:“你怎么来了?快回家去,别冻着了,娘忙完就回去了,给你做好吃的。”
“娘,你冷不冷?”
母亲便笑起来,她原本生的极美,但美丽容易招来事端,引来许多人窥觑,丈夫死后她自己划伤了脸,脸上布着几道狰狞的疤痕,可那笑容竟还是那么好看,明亮的几乎耀眼,她说:“娘不冷,心里热着呢。”
她说:“男子汉不要哭哦,我们陆离笑起来才好看呢。”
他就笑了起来。
晚上的时候她用辛苦攒来的钱买了米面,忙着做了一顿面条,可她厨艺不好,看儿子吃的开心,忍不住惭愧起来:“这双手是怎么回事?别的都能做好,怎么就做不好饭?”
他说:“很好吃啊,娘,真的好吃,我的肚子都圆了,你瞧。”
母亲道:“别故意鼓着了,小机灵鬼,逗你娘开心呢?”
他扒拉完面条,依偎到她身边:“以后我给娘做饭。”
“你还没有灶台高。”
“总会长大的呀。”
“臭小子,娘等着你长大。”
她没有等到他长大。
她也死在了冬天,她只是如同平常一样去镇上老爷家做工,路上却遇到几个出门游玩赏雪的贵人,这些贵人觉得雪不好看,血才好看,于是就要抓人来折磨,还要嬉笑道:“一条贱命,又不值钱!”
尸体惨不忍睹,血都被冻住了,这个阳光积极的爱笑女子最后一刻的表情定格成了恐惧。
小小的孩子趴跪在她身边,试图唤醒她,像往常一样说了许多逗乐的话,可是她却始终没有睁眼,孩子说着说着没了声音,眼睛里漫上了跟她一样的恐惧。
他就跪在尸体旁边不肯离开,等到远在他乡的舅舅听闻噩耗赶过来时,他只剩一口气了。
差点就死了。
可是母亲曾对他说:“陆离,无论遇到任何困难、身陷何种险境,都不能放弃自己,活着才能拥有喜怒哀乐,才能感受阳光和温暖,我的小陆离,一定要幸福快乐的长大啊。”
茫茫雪原之上翻滚起寒冷的白雾,雾浪之后,凤凰玄衣的男人手持染血的利剑,他一动不动,任冰雪爬上他的衣袍和眉梢,冷凝成了一座雕塑。
目光所及之处,明明只有覆地白雪,可雾气蒸腾,错落出迷幻的光影,光影之中女人的尸体已经冻结,孩子的身体僵硬成了一团。
他只是平静的看着,仿佛无悲无喜。
在此之前,他剿灭了害死父亲的那支西檀国敌军,杀死了折磨死母亲的那几个沙掩国王族,他是那么强大,人人见了他都会畏惧。
仿佛无所不能。
可又什么都不是。
回首望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男人正站在他身后,对他毕恭毕敬,却说:“无论如何,请您谨记自己是朝玄宗主。”
这是世间最尊贵的称谓,也是一座无形的牢笼。
……
清晨,外间乌云沉沉,似要酝酿一场阴雨。
室内不太敞亮,朝玄茗之缓缓坐了起来,垂首静坐了一会儿,把自己从梦境的伤痛中剥离出来。
转头看去,伏霜泽躺在他旁边还没醒,他弯了一下嘴角,心里升起一丝隐秘的慰藉。
看了一会儿,却觉出不对,伏霜泽的脸色隐隐发青,眉宇间窜上来一缕黑沉的煞气。
海梦云魇?!
朝玄茗之皱眉,握住伏霜泽的手腕,检查了一番,略定了定神,张开手掌覆在他的额头,温和的光芒从手心慢慢流出。
镜虚奥义不仅是一段能够澄明心境的口诀,若顿悟其本质,它也可以是一种疗愈神思的力量。
甚至,可以运用它看到别人的心魔。
伏霜泽因何而困?这次的梦魇是什么?
要不要看他的心魔?
朝玄茗之犹豫起来。
……
“这孩子是伏氏百年难遇的武道天才!”
许多人这样评价他。
从记事开始,身边的人都把他当成天才来看,视他为斮行盟宗重登风云榜榜首的希望,父亲很早就把家传秘籍海梦云魇传授给了他,期盼着他能登临至尊,好好的为伏氏争一口气。
彼时,斮行盟宗是天下第一武宗,苍临国是中州第一强国,靠着连年的吞并与征伐雄倨中州大陆之巅,宗门里强者如云,却总差那么一口气,因为斮行盟宗已经几百年没出过风云榜榜首了。
父亲跟他说:“你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人!”
他很听话,让他练武他就练武,比任何人都勤奋。
没有人觉得他辛苦,只有母亲心疼他,母亲很讨厌父亲,她说:“他就是个偏执的疯子!”
苍临以东有一个叫青图的国家,那是苍王和父亲心中的执念,他们一直都想把青图收入囊中,可青图有中州第一名世家铸器古氏,铸器古氏当时之强,远非今日可比,不输于任何一个武宗,连斮行盟宗也没有办法攻破古氏的屏障。
那些年铸器古氏就是斮行盟宗最大的仇敌,古氏宗主是父亲做梦都想杀死的人。
母亲却道:“一堆的理由,他其实是肖想古氏主母罢了。”
那个名动列国、倾国倾城的第一美人。
那一年他只有五岁,心中只有武学,除了母亲,对旁的事情都不太关心,也不了解,只偶尔听到父亲和大哥议事的只言片语。
父亲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古氏应有的劫,不怪任何人。”
大哥说:“父亲请放心,绝对万无一失。”
不久之后,他听说洺川起了一场大火,千年世家铸器古氏遭了一场大劫,古氏亲族上千人皆死于火中,第一名世家一夜覆灭,百兵之王湮古帝刃不知所踪。
他很懵懂,也没有联想太多。
母亲却突然病倒,整日沉湎于痛苦之中,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临死之前拉着他的手道:“霜泽,你要辨明是非,坚持正道,千万、千万不要变成你爹那样的人……”
这段话刻在了他心里,他那么小,还不懂世间的很多事,想不明白恩怨情仇,但是因为母亲,他与父亲变得疏远,愈发内敛与沉默,把心思都放在了武学上,除了练武,再不关心旁的事。
大哥终于看不下去,偶尔会来哄他,在他面前,大哥会收敛身上的锋芒与心机,就像一个温暖可敬的兄长那样,对他关爱,让他不至于过分孤寂。
铸器古氏灭,原本斮行盟宗应该立即攻向青图国,但中州混战,苍临也有其他敌手,拖了十三年,收拾完碍事的其他宗国,斮行盟宗才有条件攻伐青图。
大哥亲率大军,身边跟着两个鬼王,计划先夺洺川,再将铁蹄横扫青图的每一分土地。
所有人都觉得这场战事必胜,毕竟青图国弱小无依,大哥还来问他:“要不要跟大哥出去长长见识?青图虽弱,还是有高手的,拿来给你练手怎么样?”
他说:“我要突破刀境,不去。”他不想目睹杀戮与血腥,内心也不喜欢斮行盟宗。
大哥满怀壮志的赶往了战场。
然而,他没有活着回来。
洺川原本危如累卵,可铸器古氏逃亡了十几年的少主却突然回归,那个跟伏霜泽年龄一样大的少女以鲜血唤醒百兵之王,在城门之上屠戮千军、力挽狂澜。
击败苍临大军,杀了许多斮行高手后,她收起湮古帝刃,手持仁义之剑风影对天下人道:“斮行盟宗致我古氏大劫,伏氏长子伏霐泽毒杀我父,本是血海深仇,但怜济两国子民,只要苍临退兵,斮行盟宗再不踏入洺川,我自愿放下仇恨,从此与斮行盟宗两不相犯!”
并亲自把俘获的苍临人送出了洺川,其中包括他的大哥。
可是大哥在回苍云城途中却遇上流民,混乱中遇刺身亡,找不到凶手,所有苍临人都怀疑古氏少主古江晴,却没有半分证据。
他则对此保持疑惑。
父亲悲怒异常,多次下狠手刺杀古江晴,都没有成功。
最疯狂的一次,他派出数名绝顶高手,截杀古江晴,并私自解封血祭渊流困杀于她。
那次他悄悄跟了过去,忆起大哥的死,回想母亲的话,在趁机杀死古江晴和助她一把中反复纠结痛苦。
最后,他帮了她。
斮行盟宗与铸器古氏的仇却远远未了结。
又一年,四哥潜入洺川,欲盗取古氏家传秘籍,为此诱骗了古江晴义妹,甚至让那女孩怀了身孕,被古江晴发现,她愤怒之下折断了四哥的腿,把人变成了残废,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四哥也会死。
从此,他与她见面之时必大打出手。
再到逆天之战,五大武宗合盟,统一战线,共剿殷天域,某次危急之时,他险些中了陷阱,古江晴替他挨了一剑。
过后,她苦笑:“伏氏与人合谋,使计杀我族人数千,伏霐泽更是毒杀我父亲,我却为伏氏后人挡剑……但你也不必有愧,我承认是我派人刺杀的伏霐泽,从今往后,你我依然是仇敌,不死不休!”
是啊,依然是仇敌,最后父亲虽是死于殷天域人手里,却留下遗言给他:杀了古江晴!
这样的遗言让他疑心古江晴借殷天域之手谋害了父亲,一番追查,却发现从结盟开始她就没再对斮行盟宗动过手。
可逆天战后、他继任斮行盟宗宗主之位以来,身边的老臣还是时刻提醒他:提防朝玄茗之,杀了古江晴!
原来还是旧仇难解。
在他懵懂不知事的时候,曾问什么为是非。
父亲说:“强者为是,弱者为非!这强者为尊的世道,柔弱就是罪孽,强者的话才是真道理!”
大哥说:“我为是,旁人为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霜泽,其实是非没那么重要。”
母亲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如此当为大丈夫,是非看不明白,但可以坚持正道,心存善念,行事做人应无愧于心。”
后来……他听到古江晴感叹:“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我什么都不论,只求心中没有遗憾。”
……
心魔是何?
何故困缚于身?
世间诸多难解事,令人心生苦痛,不成想,仇与恩都那么难以界定。
朝玄茗之最终没有私自窥探伏霜泽的梦魇,换成他自己,也并不想什么事都让别人知道,因此他把这空间留给了伏霜泽。
如果他以后愿意说,自己当然也是愿意听的。
伏霜泽醒转,海梦云魇沉寂于心海和灵脉之中,煞气散去,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
“又影响到你了?”
“做了个梦,回忆起一些久远的事,”朝玄茗之半卧在床,眼睛瞅着他,“你呢?又遇反噬?”
伏霜泽“嗯”了一声,撑着床打算起身,身体一颤却又一下倒了回去。
朝玄茗之眼疾手快的接住他,坐起来半强迫似的把他揽进怀里,心疼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不该非要跟你比谁更厉害。”
伏霜泽满脸尴尬,实在不想因那种事计较,更不想呈现柔弱之态,遂仍旧打算起身。
朝玄茗之不放:“霜泽,我做了噩梦,难过死了,现在心里还慌着,你就陪我一会儿吧。”
伏霜泽只好不再挣扎,经不住这人撒娇,只好顺从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