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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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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涉及长征围剿湘江血战相关,呃,友情提醒不适的同学注意防雷……]
湘江岸边。
一身戎装的虞啸卿久久的看着面前那片宽阔的江水,面无表情。
这是条注定是属于湖南的滔滔东流。省以江名,江以省称,水流出一种短笛横吹式的悠扬淅沥。支流水系像是三湘大地上的血脉,滋养出稻米茶林,哺育一代代湖南子女。
而就在今天早上,历经了一次又一次残酷到无法想象的血战突围后,在四十多万军队围追堵截下,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那支红色的队伍终于渡过了眼前这条血色的大江。
江对岸隐约可以看到还有零星的红军战士在收拾着凌乱不堪的行装,上游不远处,一截被炸断的浮桥在水面上载沉载浮。身后的一处弹坑燃烧着,冒出的烟被一阵风卷扑上脸。虞啸卿闭了下眼睛,一串咳嗽声不由自主的呛出喉咙。平日里总是挺得像枪的背影,在咳嗽之中忽然也现出一种掩饰不了的疲倦来。
一江东流逝水,此时已半作血色,丝丝缕缕的鲜红还在从岸边不断的向清澈的江水里汇聚。宽阔湍急的江面上,不时有浪花翻起,把半沉半浮的一具具毫无生机的躯体卷上水面,再带着他们一路向下流飘去。那些尸体都是年轻的士兵,都有着同样年轻的脸,同样的短短的黑发,不分彼此的都在江中浮沉。
虞啸卿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也在这片浮尸蔽江的水流里沉浮着。
整个团伤亡惨重,团长翻着阵亡名单的时候嘴角一阵阵的抽搐,最后把那几张纸狠狠的抽在桌面上。史参谋人则是越来越沉默。虞啸卿升任营长之后,与他打交道的机会比以前更多,好几次看到史参谋一个人愣在那儿若有所思。
有时桌面上会摊开一张报纸,上面的总会有各条战报消息。虞啸卿与史参谋已经处得很熟了,就拿过来看。战报总是形势一片大好,□□穷途末路覆没在即,但对于北方的局势却语焉不详。
史参谋的一次失态就发生在他面前,虞啸卿还记得那天的报纸上用挺醒目的黑字标题刊着:枪决□□头目……
他也知道那个人,是个颇有传奇性的一期学长。
史参谋情绪稳定下来后把报纸揉成一团,虞啸卿临走前听到他在身后沙着嗓子说,保重。死在这种内战里,不值。
不值。虞啸卿在心里回味着这两个字。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伴着战场上零零星星的枪声,鞋子踏在血水交混的泥泞里,步伐急匆。
他回身,看到余治一路小跑过来。他的个子也窜了一截,每次见着都是笑眉笑眼的,与总是表情生硬僵冷的李冰相映成趣。
“营长,打扫战场发现对方的军官,史参谋……”余治的话还没说话,虞啸卿已经大步赶了过去。
下游拐弯处江岸陡峭,暗绿半凋的长草乱蓬蓬的,被一双双脚踩踏的倒伏在泥泞里。站在岸边的那个男人身上也沾着泥,还有血。
从左腿上流出的血渗透了洗的泛白的旧军装,那人的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大概是因为疼痛与寒冷,英秀浓黑的眉紧紧皱着。握着枪的右手垂在身侧,勾在扳机上的修长手指还是很稳定的没有一丝颤抖。他半侧着身,另一只手搭在身边一个少年的肩膀上,保护性的将身体单薄的赤手空拳的少年红军护在身后。
虞啸卿看到张立宪与另外五个士兵执枪松散的站成半圆包围圈,但谁都没有乱动,也没有人说话。史参谋则空着一双手站在那个人面前,五步左右的距离,脸色苍白的比那个人还要厉害。
“谨行……”他低声叫着那人的名字。
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是没有认出他,握着枪的右手微微一动。
被团长下令紧跟着史参谋的胡排长猛的举枪。但史参谋像是料到了他的动作,头也不回的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
“学长。”他摘下头上的军帽。
“是你啊。”那人看着他,似乎是愣了一下,随后眉头就在笑容里缓缓的舒展开,“几年不见,长高了。没认出来。听说你在长城底下打得不错?”
“学长,放下枪,我们谈谈。”史参谋困难的说。
那人没有接这个话头,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在信里就说过,一别之后,恐怕再见就是在战场上。结果,还真说中了。”
“谨行,”史参谋迈前一步,那人随之后退,身后的少年红军已经上站到了崖边上,沙土哗哗的滑进汹涌的江水里。“不值!”
那人看着他,语声平静,“部队主力过江了?”
史参谋不答。
“过了。”回答他的是虞啸卿。
“那就好。”那人笑了笑,不再说话,血顺着腿流下来,在脚边积成小小的一滩。他身后的那名少年几次想站出来,但都被肩膀上的手有力的按回去。听到虞啸卿回答,竟也抬起脸来冲着那个男人笑了。
就在史参谋回头看虞啸卿的同时,站在崖边的那人手臂一抬。
枪声在江风呼啸里震耳欲聋的响起,数朵血花在那人胸口迸溅盛开,史参谋容色惨变,不顾一切的猛冲过去,抓住了摇晃倒下的那人左手衣袖。但在体重的拉扯下,洗旧的布料在肘弯处参差撕裂,血色的江面上冒出一朵并不算大的水花,泛白的蓝灰军装在水流间一闪,再也不见。
那名少年在突然的冲击下摔倒在岸边的泥泞里,半个身子已经滑出崖岸。虞啸卿见状,飞快的扑过去伸手想去拉他。少年的眼光又狠又倔,一扭身躲开虞啸卿伸出的手,随即毫不犹豫的向着汹涌的江面栽下去。
张立宪看着虞啸卿伸出的手空荡荡的定格在湿冷江风里。那人的枪掉在泥泞里,他走过去,俯身拾起来递进虞啸卿。
“没子弹。”接过枪后虞啸卿慢慢的直起身,摆弄了一下后低声说道。
史参谋看着空空的枪膛,惨然一笑,一言不发。
躺在床上,合衣而卧的虞啸卿仰面看着黑沉沉的屋顶,房子是他熟悉的南方民居,夜也是熟悉的南国冬夜,院子里偶尔响起哨兵的脚步声。
他想起白天的那一幕,枕在头下的手仿佛又能感觉到潮湿冰冷的江风掠过空荡荡的指间时,那种从心底里翻涌上来的无力感。睡意迟迟不至,他借着透窗而过的月光看了看表,索性起床。
右手边的屋檐下,一点闪亮的红光在夜色里明灭不定,苦辣的烟草味混在潮湿的空气里扑面而来。
“谁?”他喝问。
咬着烟的张立宪看到了走过来的虞啸卿,手忙脚乱的想把烟藏起来。情急之下一手把还没熄灭的烟头攥在了掌心里,被烫得一哆嗦。刚站起来,屁股上就毫不意外的又挨了一巴掌。
“摊开。”虞啸卿板着脸扯起张立宪胳膊,敲敲紧攥的拳头,命令道。
灰黑的烟灰余烬下面,掌心一点深红烫痕。弹开已经熄灭的半截香烟,在烫到的地方一按。虞啸卿看着张立宪的眼睛,心里不知道是生气多一些,还是不解多一些,“怎么回事?”
“睡不着。”张立宪老实的站在他面前,呼吸间有着残留的烟草味儿。他身上带了这种气味,让虞啸卿觉得异常陌生,且不快。
“他们说心里有事,抽烟能好受点儿。”张立宪盯着地面上青砖的纹路,解释道。
“谁给你的烟?海正冲?”
张立宪不答,等同默认。
“在这儿等着!”虞啸卿说完推开门去屋里查铺,只是关门的声音似乎嫌大了些。
他出来的时候,张立宪还是一个人在屋檐下站着。月色清冷,把少年秀颀的身材映出道长长的影子,淡淡的投落在像落了一层银霜的地面上。
虞啸卿看着脚边的影子,从平展的肩膀到劲瘦的窄腰。不,不是少年了。他心想,自己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在非生即死,血肉横飞的战场上,长大的速度永远是飞快的。
站在张立宪的面前,虞啸卿发现自己忽然一时找不到语言,于是他沉默。
张立宪的头微微低头,也没有出声。他是在梦里醒过来的,浑身的冷汗了衬衣都湿得贴在了背上。不是那种暧昧难言的带着些红色氤氲的春梦,刚才的那个梦也有颜色,也是红的,血红。梦里有陌生的脸也有熟悉的脸,但无一例外全染着血。
还有虞啸卿……他梦到白天的战场,只是站在江岸边的人变成了虞啸卿。梦里全是深不见底绝望与撕心裂肺的悲伤,梦里的他发不出声音无法动弹,直到海正冲推醒了他,不说话的扔给他一支烟,指了指门口。
张立宪觉得嘴里很苦,海正冲抽的是卷烟丝的,很呛也很烈,刚抽第一口时呛得肺都抽成一团,后来舌头都个麻木了,可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仍然像一团乱麻般的堵在胸口,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种无可名状的疼痛。
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掉下来的,直到一只手抬起他的脸,嗅到熟悉的皂角清香。手帕抹过眼睛的力道可称不上温柔,让刚被泪水刺激过的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哭什么哭,抽个烟而已,又不……。”虞啸卿边擦边说。但话音还没落,就被张立宪狠狠的抱住了,收紧的胳膊箍得他肋骨隐隐生疼,没出口的话全都挤了回去。
他不明白,不是因为什么抽烟,也不是因为……张立宪想着,营长他根本不明白。几乎是用上了全身上下所有力气,张立宪把手臂狠狠勒紧,仰起脸呼吸深长:“还好,是梦。”他说。
虞啸卿碰了碰他的额头:“梦是反的。”
第二天行军的时候,就仿佛是梦里场景的回放。砰然枪响后,张立宪眼睁睁的看着一朵艳丽夺目的血花,在虞啸卿胸口绽放盛开,于暗绿色的山林里显得妖异刺眼。
沸腾的枪声充斥听觉,被子弹击碎的叶片与断折的树枝漫空抛洒,张立宪觉得在整个视野里,全是暗绿底色上的无尽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