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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从前有座山 ...

  •   崖余山上有一个小小的破落道观,门前的石像早已被千年的岁月侵蚀,辨不出从前的形状,只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其冠如盖,将整个道观都掩在了身下。

      这树长得颇为奇怪,面向道观的那一面生机蓬勃,翠意动人,其余大半的身体却是彻头彻尾的枯木,可无论山风如何强劲,那些早已枯死的叶片都紧紧抓着枝丫,只发出哗哗的声音,就好像一具已经死去千年的干尸,看上去诡异而渗人。

      道观所在是一座极为陡峭的山峰,接近山巅的地方仿佛被人削了一半的山头,留出了一块平整的空地,道观就镶嵌其中。因为位置高,到了白日总有云雾缭绕,夜里却是漆黑一片,除了一条小路通向山脚,四周俱是万丈悬崖,看一眼都要令人魂飞魄散。

      一连几日,江河都守在宗静山的床前,因为失血和高热不退宗静山一直昏迷不醒,眼睛的伤口一次次裂开,再换药又是更痛苦的一轮折磨。

      江河显得极为耐心,每日用芦苇管灌进些药汁,再用柔软的棉布一点点湿润昏迷之人干裂的嘴唇,总归她在这山里也无事可做,照顾一个病人也算是打发了时间。

      老黄牛殷切地盼望着宗静山好起来,一直以来这山中只有它和阿江陪伴彼此,可它不会说话,阿江也总是很安静,有时一连数月都听不见她说一句话,除却山风拂过吹带起枝叶碰撞的沙沙声,这儿一片死寂。

      若是宗静山能留下来,等以后它不在了,便能有人陪着阿江了。

      修养几日,宗静山的脸色较之前好了不少,江河替他掖好被子,便走到院中。老黄牛正在观前的空地上小憩,听见女子的脚步声便抬起了头,它已经很老很老了,面上的毛发都已经枯白,一双漆黑的牛眼竟叫人看出几分慈祥来。

      江河走过去轻轻抚摸着老黄牛毛茸茸的头顶,依靠在它的身旁,如血的残月高挂天际,江河不无遗憾地看着夜幕,低声道,“今夜无星。”

      老黄牛哞哞叫了几声,用它的大脑袋拱了拱江河的手,它不想看到女子神情中透出落寞之色,江河微笑着回望着它,“今夜无星,便等下一夜吧。”

      老黄牛居然点了点头,一人一牛静默无言的看着漆黑天际,相互依偎着,沉入了梦乡。

      宗静山醒来时,身体传来撕裂的痛意犹如被人放在火中炙烤,眼睛处传来的剧痛深入骨髓,恍惚间他以为自己还在炉鼎中被熬煮着,之前种种不过是临死前的一场幻梦。

      有推门声响起,阳光伴随着湿润的山风一同涌进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醒了吗。”一个平和淡然的女声在宗静山耳边响起。宗静山下意识想要回答女子的话,喉咙却干涩地厉害,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也因此带动全身的伤口再次撕裂般地疼痛,一时间额上满是冷汗,狼狈不已。

      江河小心地扶起他,喂给他一杯温热的水,这才舒缓了他干涸的喉咙。

      男子无力地依靠在江河的肩上,失血过多造成的苍白与虚弱反倒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俊美风流之态,任凭山风卷起,两人青丝缠绕,缱绻动人,好似爱侣,只可惜那白玉似的脸庞上渗血的绷带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让人不由觉得心生可惜。

      从漫长的黑暗与疼痛中清醒,宗静山艰难地将自己的思绪从混沌中抽离,他颤抖着伸手去摸自己的的眼眶,那儿空空如也。

      “你的眼睛被人挖走了。”见宗静山失魂落魄地捂住自己的双眼,江河扶着他慢慢躺下还好心地为他解释了现在的情况。

      若不是听见了江河的声音,宗静山险些要再次陷入心中魔障:“我这是……在哪里?”

      “崖余山,我家。”江河言简意赅。

      眼眶再次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一时间,除了痛楚,宗静山什么都感觉不到。

      “多谢道友相救,救命之恩昊天罔极……”

      炉上正熬着药,此味蔓延在屋内,江河淡淡道,“几日前,我在山间放牛时撞见你被一伙歹人围剿,带你回来不过顺手而为,若要感谢,便谢谢我家蛮牛儿吧,是它背你回来的。”

      回想起昏迷之前,那时他心神大恸,没有注意到她当时面对那般血腥的场景竟丝毫不见慌乱,若只是凡人,如何能带着他从徐阳直等人手中逃走?

      面对宗静山的疑虑,江河只是平淡地答道:“我独居深山,自然是有些保命手段的。”

      宗静山并未纠结此事,无论这是女子是谁,所为何来,他现在不过一介废人,身上唯一有些价值的不过就是那双眼睛,现在也被徐阳直挖去了,就是她真的有所图,也权当还了她的相救之恩。

      他这样想着,脸颊却传来一点陌生的触感,像是一缕冷冽的山风,在烈焰遍布的炉鼎中,他因此得以喘息。

      “总是哭的话,伤口会很难长好的,”江河的声音辨不出情绪。

      “对不起……”宗静山习惯性地想要掩住自己的双眼,可此刻却连抬起手都做不到,他仿佛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般,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对不起……”

      江河接住了他颤抖的手,声音依旧冷淡:“想哭的话也没有关系,我会帮你把眼泪擦掉。”

      宗静山的嘴唇微微颤着,良久,他轻声道:“嗯……”

      春日的阳光带着和煦的暖意,沉默与安心令人昏昏欲睡,到底是伤得太重了些,只是说了几句话,宗静山就已经精疲力竭,可他就是强撑着不肯睡去,他害怕此刻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害怕梦醒后他又要回到那个满是怨魂的炉鼎之中。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不安,江河的声音很轻,轻到宗静山没能听清最开始的几个字:“……等你好起来,满山的花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

      那一刻,疲惫而不安的魂魄的似是终于找到了皈依之所,宗静山终于沉沉睡去,这一次,梦中不再是令人绝望的黑暗,只有清冷的山风和淡淡的花香,宁静安心。

      宗静山睡着很久,江河本想松开他的手,去外面打些泉水烧热,可她的手被人牢牢握着,当她想要离开时,床上的人就变得格外不安,江河只好放弃原来的打算,她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窗外的远山,老黄牛不知何时轻轻抵开门,卧在她的脚下,一人一牛,直到远山斜日余晖褪尽复又升起。

      第二日傍晚,宗静山终于醒了过来。

      “好些了吗?”江河问道。

      宗静山躺在那里怔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攥着江河的手,他急忙松开:“静山失礼了!”他自幼恪守礼仪,从未与女子这般亲近过,一时间,宗静山竟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他面颊浮现的粉色,江河微微皱眉,手背贴上他的额头,“脸为何这么红?是又发烧了吗,可有哪里不舒服?”

      宗静山的脸顿时更烫了些:“…不是。”

      江河侧头看了宗静山一会儿,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也懒得去想,直接端起放凉的水碗说道,“喝些水吧。”

      “我自己来便是,不敢劳烦恩人。”宗静山挣扎着想要起身,自小养成的秉性,让他但凡能动弹半分就绝不麻烦他人。

      江河放下水碗,垂眸看着绷带上新渗出的血迹,有些已经染在了被子上,“你刚刚乱动,伤口又裂开了,这被子我得拆了去洗。”

      宗静山只觉得身上一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此刻除了绷带什么都没有,一瞬间,他不再挣扎,只是顺从地配合着江河换下两处出血严重的绷带。

      江河看着他,心想道,从天之骄子沦为喝水都要别人帮忙的废人,那是一种是怎样的滋味?

      “对不起。”宗静山忽然开口。
      “为什么要道歉?”江河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困惑。

      宗静山苦笑道:“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现在我还弄脏了你的被褥。”

      江河沉默许久,才低声道:“那日是你先救了我,我没有觉得麻烦,与其让那些东西蒙尘,不如用它们来救人,我师父倘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高兴,至于现在,只是一床被子而已,用不着道歉。”

      “可是……”宗静山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就听江河轻叹了声:“你乖些。”

      不知怎的,宗静山竟听出几分安抚的意味来,仿佛他只是一个生病的孩子,在被人耐心的哄着,他清楚自己的伤势,灵府已毁,根骨俱废,再无恢复的可能,在此情形下,他想养好身上的伤,至少要花费一年时间,江河救他一命已是天大的恩情,如何能以怨报德,让她一直照顾一个双目失明的废人?

      “姑娘为何不问问我,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人为什么想要杀我。”

      江河垂眸搅动手中的粥碗,淡声道:“为什么?”

      她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只不过宗静山想说,她就听着。

      “要杀我的人,是我的师父和师弟师妹,”宗静山的声音带着心如枯木的平静:“我出生中洲,母亲早早亡故,在那之后就一直流浪在外,快要饿死时是师父救了我,他将我带回师门,教我修行,悉心抚养我长大,对我恩重如山,可我却在师父寿元将尽亟需破境时连一双眼睛都舍不得,落得如今的下场是我咎由自取,如何能再以此残废之身拖累姑娘。”

      江河不解地问道:“你师父修炼的是魔功么”

      宗静山楞了楞,没有想到江河会这样问,“不是的……”

      江河更加不解了:“那为何他破境要挖你的眼睛?”

      “我的双眼与旁人有些不同,若是将之炼制成法器,可以助人提升修为。”害怕江河误会,宗静山急忙解释道。

      江河扫了一眼他空荡的眼眶,哦了声:“既然不是魔功,那就是你师父原本就心术不正了,不然,谁会为了活下去,要挖掉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的眼睛,还是说,他就是为了这双能助人提升修为的眼睛才会救下你呢?”

      江河的话好似剜骨之刀,将他原本就残破不堪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是啊,”宗静山自嘲一笑,他轻轻抚上自己的眼眶:“除了这双眼睛,我再无半点价值了。”

      多年以来,他不是没有察觉徐阳直包裹在慈师外表下的贪婪和恶意,也知晓师弟师妹们的嫉妒和恶意,可从他被捡回的那一刻就将宗门当作自己的家,他以为他们是他的家人,所以愿意付出一切去报答师父和宗门的恩情。

      直到徐阳直口告诉他,当初捡他回来为的就只是他的那双眼睛,听到他们肆无忌惮地侮辱他的母亲,那些挖他双眼时师弟们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声,将宗静山内心最后一丝希翼和念想都抹去了。

      他这一生,还未出生就带给母亲无尽的痛苦和屈辱,被师父捡回宗门,本以为从此有了一个家,什么天赋修行,什么大道飞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师父和师弟师妹们,可到头来他的自欺欺人换来的却只有毫不留情地利用和抛弃。

      如果没有他,母亲是不是就能够从那个男人手里逃走,好好过完这一生,如果没有他,宗门是不是就不会被血洗,师父也不会因为执念和贪婪变得面目全非。

      究竟为什么,他要来到这个世上。

      江河站起身,走向屋外,快到门口时,她忽然开口:“我名江河,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宗静山。”

      江河抬仰首感受着屋外的阳光:“宗静山,你师父救了你一命,也杀了你一次,他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何种方式,也已经拿到了,你对他而言不再有半价值,他于你,亦是如此。”

      老黄牛衔着一朵蓝色的小花慢悠悠地从山下朝上走,江河的眼中露出一抹笑意。

      春日融融,和煦山风吹入屋中,驱散了草药苦涩的味道,连带着人心头的苦涩也一同散去。

      宗静山忽然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淡雅的花香萦绕在他的鼻尖,苦郁与绝望淡去,取代的是好奇,此刻江河眼中的是怎样的风景?

      老黄牛欢快地朝江河奔来,她笑着接过它千挑万选带回的花,温柔地摸着老黄牛的脑袋:“谷中的花就要开了,快些好起来吧”

      江河看见他脸上又血泪流淌,无声地为他拭去泪水,疼痛和无尽困扰的思绪中,宗静山似乎又听见了梦中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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