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之眼+驯兽指南外传》竹叶青seven

2、水滴筹

　　郑丽华头一次见跳楼现场，恶心上涌，不住呕吐，清空胃部后，又呕清水。去年她去过跳楼者葬礼，还在葬礼上见到徐仪清爸爸，但当时死者仪容被整理过，不像现在这样惨烈和血腥。

　　她吐得酸臭熏天，教导主任拍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叫她先休两天假，年级组长会去三班交接。

　　至于地上的女生，毛主任已打过急救报过警，自己不敢移动她，只能原地等救护车。渝蜀鲁能校区从初一到高二有五个年级，上万学生，他目前认不出这个女生。

　　救护车来得很快，从南校门直接开进操场。医护人员将女生抬上救护担架，转医科大附属二院。这所三甲医院跟渝蜀中学在一个街道，平时学生有个头疼脑热，全部往那儿送。

　　毛主任开始指挥清洁阿姨冲洗操场血迹。电话再次响起，高一物理类清北班的班主任确认，坠楼的女生叫姚玲玲。班主任已通知她家长赶紧去二院。

　　校长又来电话，催他去医院安抚家长。

　　他顺便在电话里报备高二·三班更换数学老师，建议大领导将这事用月底的运动会冲淡，免得其他班有样学样，跟着提些无理要求。

　　领导首肯，毛主任便去二院，按惯例垫资五万元等报销。又跟高二的年级组长概括讲罢课情况。这时，姚玲玲的班主任从钉钉工作群发来一个家长的紧急水滴筹。

　　他刚要打开链/接，护士过来喊：“哪位是渝蜀的领导？姚玲玲的家长找。”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人，方面阔腮，工人打扮。

　　毛主任手机熄屏，迎接家长的焦虑与愤怒。

　　教室里的徐仪清则打开闪动的群聊。三班有自建Q/Q群，里面没有老师。

　　群里最新发言来自八卦之王陈浩哲。

　　“高一的同学在其他群里聊，昨天中午，姚玲玲在女厕所和家人打电话吵一架，今早就去跳楼，太脆弱了。目前她躺在ICU（重症监护室）花钱多，家里又穷嘛，就赶紧给她开通紧急水滴筹。摔得忒惨，我都捐了一百。”跟着发链接：“水滴筹/爱心接力品学兼优渝蜀女生坠楼”

　　徐仪清点开详情：

　　“花季少女意外坠楼，父亲为她落泪

　　已筹金额 293965 捐款次数7965 转发次数10354 目标金额 500000

　　项目故事

　　品学兼优的花季少女，没来得及参加高考就不幸坠楼，躺在重症监护室奄奄一息。

　　我叫姚忠。我唯一的女儿姚玲玲，今年16岁，现在在渝蜀中学读高一。她从小乖巧懂事，成绩优异，不让我们大人操心。初二就从平行班考入最好的初中班，初三又被张成军副校长选为数学奥赛苗子，并保送高中的清华北大班。我和她妈妈都是建设厂的下岗职工，平时家庭的经济来源主要靠我俩打零工挣钱。

　　2月24日，我正在和她妈妈搬货，突然接到她班主任的电话，叫我们赶去医科大附属二院。我们以为是感冒发烧，可我们没想到，她竟躺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她意外坠楼，脊椎受伤，多处骨折，内脏破裂出血。”

　　徐仪清滑过病历，下面是姚家照片。

　　第一张是姚玲玲近期自拍照。小尖脸，大眼睛，皮肤嫩白，没有毛孔。事情紧急，照片大概是从她的小红书上扒下来的。

　　第二张是她小学时候一家三口全家福，文字备注：从左到右，父亲姚忠、姚玲玲、母亲邵红霞。

　　第三张隔着玻璃拍摄，姚玲玲躺在病床上，浑身插管，像具白色木乃伊。

　　“我们时时刻刻陪着这个孩子，我的眼泪早已哭干。抢救途中，她曾一度清醒五分钟，所以我相信我的女儿可以醒过来。女儿后期还需要多次康复治疗，我们夫妻和我的弟弟已为她到处借钱，筹到八万余元。医生估计后续康复费用高达60万，家里实在凑不出来。她才十六岁，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我们不想放弃她。”

　　徐仪清叹气。姚忠的文化程度看来不高，求助信息写得不通顺，还有病句。

　　他没接触过，不知道这种求助信息都有工作人员编辑填写。在表达意思的基础上，工作人员刻意保留姚忠说话语气，以体现真实性。

　　他点一下捐款链接，捐出全部零钱200元。

　　教室里仍在低语：“那个女生出了什么事跳楼？”“鬼片里红裙跳楼都会变厉鬼的。”“什么时候恢复上课？难道一直自习啊？”

　　同学们罢课回教室，数学课后本该接英语课，但英语老师居然也不来。一上午自习五节课，全班人心惶惶。

　　徐仪清从惊慌中恢复大半，大概猜出老师们需要支持同事，所以不来。等下午语文课，他去请语文老师试试。

　　忽然有同学停止讲小话，教室音量骤降，更多人跟着闭嘴。

　　年级组长背着手，从前门踱步上讲台，问：“谁是徐仪清？”除去精明的班长，教导主任点名的就只有一个男生。

　　徐仪清将手机塞回抽屉，站起来叫：“尹老师。”

　　尹组长走过来，抽走他桌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边翻边说：“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检查你的学习情况。”腆着大肚子向后门踱。

　　徐仪清跟在后面寻思，尹老师带他出去，多半要问罢课的事情。怎么说才不连累其他同学？

　　经过后排赵嘉怡旁边，与赵嘉怡四目相对，赵嘉怡忽然站起来：“尹老师，我跟小徐一块儿出去吧。”她想的是，年级组长单独点名，是要各个击破。自己成绩好，即使扛事，学校也会在高考前撤掉所有处分，她的境况总好过小徐。

　　她一站，全班齐刷刷望过来。

　　年级组长顿住脚步：“赵嘉怡，我没喊到你，你不用出来。待会儿我再来关心关心你。”

　　“我也跟小徐出去。”前排陈浩哲说。班长为什么起立，他可没猜到，但既然班长先站起来，他不用第一个受罚，不如讲义气维护室友，挣点以后谈资。

　　“我也去。”

　　“我也补习。”

　　其他同学一样不明白，但从众起立，维护同学。全班站得高矮不一。

　　年级组长停在原地。这么多人，他怎么带出去？沉下脸：“徐仪清，你不用出去了。”把五三塞回他手上，“你人缘倒好。”

　　徐仪清看出老师冒火，接书不接话。

　　年级组长清清嗓子：“你五三上把英语作文都空起，越不练越不会写。”给自己找补。

　　徐仪清不明所以，回答：“谢谢老师，之后我会补上。”

　　“回去坐，都坐。”年级组长慈爱，“你们班上午本来就少上了英语课，我顺便抽查一下学习情况，结果你们一个二个站起来，要干什么嘛？”

　　班长赵嘉怡率先坐下，给年级组长递台阶。同学们跟着坐下。

　　年级组长走回讲台，拍着桌面，开始推心置腹：“我对你们开诚布公。罢课这个事情呢，会由毛老师处理。”烂摊子归领导，他施展教育习惯，“没班主任这段时间，你们班上也要自觉，课堂纪律还是要遵守。不要跟我说在讨论问题。开头两人讨论问题，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八就要变十六……闹哄哄的，跟菜市场一样，是我们渝蜀人的素质吗？”顿了两秒，台下一双双清澈的眼睛专心望他。

　　年级组长露出一丝笑容：“4月30日开运动会，别忘了。越是没班主任带，你们越要用心准备，不蒸馒头争口气，我肯定会公正打分的。中午我去劝其他老师复课，学习上，大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中午铃响，他背着手，从前门施施然离开。

　　徐仪清身后传来女声嘲讽：“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年级组长真的是，训个话都必须用等比数列。”

　　后桌说话总是有毒，平时徐仪清会忍不住笑，但今天见到跳楼一幕后，他心里压上巨石，沉重不已，有些笑不出来。

　　团支书捂着鼻涕，跑来借纸。

　　后桌继续开嘲讽：“你还过小徐抽纸吗？就借。”

　　团支书边抽纸边说：“班上有谁还过？你不也是借了不还？”

　　“抽纸是小东西，大不了我多带几包。”徐仪清打圆场，从抽屉抽出一袋手指饼小包，往后桌扔，“这个还有一包，分你，上回你说味道可以。”

　　“兹拉”一声，后桌住嘴，撕开包装袋。她也没有还过他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