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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黑马骑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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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仪清停笔,按掉闹钟,恢复网络。
手机弹出来群聊。体委说运动会方阵已定好主题,每天下午五点半要在主操场跑道集合,同学们抽一个小时练习方针
另外叫大家报一下项目。
徐仪清夹在同学中间,报了男女混合400米接力、800米、跳远。
生活委员出来统计下学期秋季新校服尺码。张雪和蔡雨松报M码,徐仪清跟着报L码,就提醒杨跃该回家了。
“我不想回住处。”杨跃退出游戏,但抗议。
“我送你到购物中心。”徐仪清坚持,送杨跃到购物中心。
将近11点,中央的音乐喷泉仍在工作。旋律舒缓,水流低低涌出;音调拔高,水柱高高喷射。节奏跃动,水珠似明珠,万斛抛起,灯下缤纷,入水成涟漪。
“卫衣不用还了,你穿着比我帅。”徐仪清笑一下,骷髅头黑卫衣气质比较酷,他自己比较邻家。不知道当初逛街,他怎么就买下这件。
杨跃搓搓头发:“换个发型,是不是更配卫衣?”
徐仪清点点头。莫西干太中二,不好搭服饰。
杨跃转身。下一个晚上,他才能通过宵夜找徐仪清。尽管他早有徐仪清的微信,却没有学过如何与人开启话题。所以对话界面里,只有好友申请和手机型号问答,其他的,他一个字都没输入过。但当面聊天时,他可以和徐仪清说话。徐仪清总配合他展开话题,又随他在哪里打住,而且徐仪清跟他说普通话,不讲重庆方言。
徐仪清看着他佝偻着背,往回走。肩胛骨将卫衣顶出两处高点。像公交站惊走那只黑猫,像被抛弃已久,像从未有过朋友。
徐仪清跑两步,拍杨跃肩膀:“嘿,杨跃!”
杨跃回身。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吧?”徐仪清笑着问他。
音乐喷泉静止。最后一个水柱在徐仪清身后喷洒,折射彩光。11点钟,喷泉化为一潭静水,如万物平定。所有的绚烂和热闹已进入徐仪清左颊的小酒窝。
“就算是朋友,又有什么好处?”杨跃承认关系,嘴上不屑。
“白天也能一起玩?”徐仪清不太确定,“交朋友的具体好处,我真没思考过。”
昏暗中杨跃瞳孔放大,显得眼睛比刚才更圆。
他说:“我天天都能来找你?”
“只要你不嫌烦。”徐仪清说,“等我厨艺练好了,给你做宵夜?”
“不问我问题?”不问疾病,不问过去。这两个月,他好不容易将过去抛之脑后。
“我们互相都不问。除非自己想说。”他不问杨跃家人去哪里,杨跃不问他为什么关注姚玲玲。
“好吧,小徐。”杨跃皱眉,假装勉为其难,但小虎牙露出来。
“你读初二,比我小三岁,不能叫我小徐。”徐仪清据理力争。
“两岁半。而且你的后桌张雪这么叫你,我在后门听到的。她的年纪难道比你大?”杨跃有理有据。
争不过他,徐仪清说:“你听力怎么那么好?站后门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小时候在私校学过音乐,对声音敏感。”
“声乐?乐器?”徐仪清羡慕,“我没有艺术细胞,什么启蒙都很失败。七印的故事讲得也晦涩。”
“回国前,我钢琴考到英皇八级。ABRSM。”杨跃说。
他指尖上确实有薄薄琴茧。
“真厉害。”徐仪清真心实意。什么是英皇考级,他并不了解,但从上下文和语气看,应该不比国内十级差。
他朝杨跃挥挥手,跑回出租房。跑得很快,因为他惦记今晚试试电饭煲煮饭。他不排斥做蛋炒饭。
杨跃走得不快。
他的胃正缓慢消化芝麻糊。
3月以来,他的消化系统运作良好。
今晚他告诉徐仪清,他吃不完芝麻糊是因为撑。
但他吃不完芝麻糊,还因为······身体依然在恢复中。
他的主动保护机制,一直是食物。
外部世界过于庞大、张牙舞爪、混乱无序。
他很小就在意食物。
他有钱,大部分食物没有购入限制。
他可以预测和控制食物摄入量。
食物是他唯一能全权掌控的东西。尽管北京的心理医生说,现在食物供应充足,他不必这样焦虑,不应该把安全感建立在食物上。
但他控制不住。有时候,他干脆不吃。他害怕吃太多,吃掉未来的量,也害怕长胖,被迫向外索取更多能量。
国际学校的同学疏远他,他不在乎。
在他们嘲笑他体格的时刻,他动用拳头,捍卫自己的恐慌,逃避可怕的外部世界。
一打多到底算赢算输,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同学们全部挂彩。外婆来给他退学,送他回重庆,接受心理医生建议,与他约定:如果表现良好,他就保持独居。
他在中考班重读初二,而非国际部。大约因为中考班惹事比国际部好处理。
环境再次发生重大变化。每周六他不得不面对新的心理医生,在愤怒的对抗中,强作镇定,维系独自生活的自由。
他开始担心,之后供给的食物会不足,所以他必须吐出吃下去的东西,储存在垃圾桶定点,便于日后查找。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去找。
但他控制不住。清除行为开始反复。吃和吐,形成内在循环。如果不是他经常戴隐适美,胃酸早已将他的牙齿腐蚀得面目全非。
在新地方,他依旧对世界应激。他持续将应激随食物下咽和吐出。但起码这次,外婆在北京,不会知晓,不会指责。这是独自生活的最大好处。他和他的监护人天各一方,保持距离。
每一天,他一回住处,就是回去一个人的世界。
他希望回去的时段是深夜。
深夜他将独自躺地板上,因为反酸,呛咳得精疲力竭。上午阿姨到来前,他会爬起来,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抱着膝盖,看着远处马路上车前灯变换。
深夜的世界孤独,可是安全。
他从不为处境掉眼泪。
眼泪是软弱。
他不软弱。
这学期开学,重庆的心理医生也发出警告:他的饮食失调正在恶化。虽然他还很年轻,胃受损轻微。但如果继续下去,他会恶化成暴食或厌食,二院将切开他的喉咙,强行给他上鼻饲管。
他怀疑心理医生恐吓自己,但插鼻饲管太过恶心,他逼自己吃。没什么成效。他逼自己越厉害,反而越容易呕吐。这学期他摄入的食物日益减少,导致他日益消瘦。打过张成军后,他甚至晕倒在公交站。
徐仪清接住他,守了他十一天,从来不问具体情况,而且总在忙自己的事情。在病房期间,他主要忙高二学业。
他平常还会干别的什么事情吗?
他尾随徐仪清,一探究竟。
在出院第二天,他吃下一口徐仪清给的馒头,没有吐。残存的求生本能催他继续跟着徐仪清。
他进食情况连续好转。
这或许是因为徐仪清无条件守过他十一天,取得他潜意识的信任;也因为徐仪清不躲他,催促他或过度关注他;更因为王医生守口如瓶,不加解释,所以徐仪清虽然知道他饮食失调,却对饮食失调没有认知。
徐仪清仅仅作为一个年纪相当的人类,与他存在于同一空间,当他是个正常同学,而非病人。
今天他依然不想回住处,不想一个人面对一屋子孤独。但今晚不是离别。不知情的新朋友允诺,明天依然能见面。所以他不抗拒回去。如果他回去,第二天会不会早些到来?
或许明天他能从其他途径搞懂,新朋友为什么想帮姚玲玲。
这些念头乱七八糟,纷沓而来,分散掉他的焦虑、恐慌、孤独与应激。
他脱掉徐仪清的卫衣挂起来,睡了一觉。睡得不太踏实,但也没有呕吐和反酸。
早上起来,他摸摸自己的莫西干,跟班主任发信息:“请假半天。”然后去了购物中心。
——
杨跃刚认可自己这事,徐仪清并不知道。
中午放学,他只想着待会儿吃什么。这才是世界通用的难题。尽管广播里正在播报:“······经学校研究决定,对近期擅自组织、煽动高二·三班罢课行为的赵嘉怡、徐仪清、蔡雨松、张雪给予留校察看处分。学校始终坚持······”
微信上杨跃问他吃什么。他答食堂。
后排蔡雨松则催他,今天食堂有三文鱼彩虹沙拉,和轻食餐厅做的味道一样,自己冲出教室。
张雪还在写她的小说。她不和任何人一起吃饭,总要拖一会儿才走。
徐仪清和同桌温雅走到操场。赵嘉怡在前面和学习委员刘琳曦并肩,讨论张成军留的数学拓展题。
刘琳曦初中偏科,缴了九万赞助才来渝蜀平行班。幸亏上了高中后,数学异常好,能进年级前二十,才从平行班升到历史类实验班,冲刺综合排名。
“一年察看期里,你绝对不能生事!”陈浩哲一把拍上他的肩膀,“再违纪就要被开除学籍!”一身荧光猛男粉Polo衫。
“这一年没事的,而且班长、张雪、蔡雨松也陪着我。”徐仪清说。
“罢课这事上,班长真算女中豪杰,像男生一样有主见。”像男生一样,是陈浩哲对女生的最高褒奖,“平时大部分女生都靠不住,找我们男生才靠谱。比方说你就很有格局,说扛就扛。”
徐仪清笑笑不接茬,一路去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