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雨》慕雨潇

2、第二章

　　午时已过，凌熙要等的人还没回来。小童子饿的肚子出了声，却没有一丝要回去吃东西的意向。凌熙无奈，知道不能指望小童子带她去他们住处了，只得拿出自己的干粮与小童子分着吃。
　　“小子，你师傅没说过你叫什么名字吗？”凌熙随口问道。
　　小童咬下一口面饼，含糊道：“我就叫小子嘛，师傅说我是天生天养，本来是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给我起名，但是他既然怀着私心捡了我回来养，只好先拟个‘小子’的称呼来叫，再说名字只是个称谓，重要的是我这个人。以后等我出师了，自己选个喜欢的名字用，要是天天换名字也行，都随我喜欢。”
　　凌熙听了这番话，正待反驳，转念想到小童脸上的印记，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伸手想拨开小童额发看那印记，谁料小童却在凌熙手伸来时猛然浑身一抖，满眼警惕的望着她。
　　凌熙正诧异小童怎么如此反应，忽然听得身后似有衣衫猎猎作响，正欲回头，小童早已放下手中面饼，大叫一声“师傅！”跑了过去。
　　霎时凌熙僵在亭中动弹不得，心跳极快，手心沁出一层汗来，偏偏她又不敢回头确认。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说：“去，去下面扎一个时辰马步。”凌熙才真正相信自己这回没有再错过。颤颤回头一看，小童撅着嘴顺着那条绳结往下爬。而自己寻找了好几年的人，一身灰白衣袍背对自己，低头看顾小童下行。
　　凌熙张了张嘴，一时又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只得默默走到亭外，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看着那人，心内带着一股涩然默念着他的名：苏文醒……
　　“还是被你找来了啊。”伴着低低的叹息，印在凌熙瞳孔中那抹灰白的背影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一双眼被微锁的眉头压制，轻扬的嘴角衬着那副互相牵制的眉眼，满脸皆是淡淡的无奈。凌熙看着他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心里微微一颤，仔细看去才发现他连鬓角也染了些霜雪之色。一个正直壮年又身负绝学的人，怎么会是这副形貌？
　　“……你是受了重伤还是生了重病？”凌熙低低地问，“到底是多重的伤病，才让你躲了我这么多年？”
　　“那小子没告诉你我们住哪吧？”苏文醒长眉微挑，显然是对徒弟没对任何人泄露自己的居所有一丝得意，“带你见识下。”
　　凌熙对他避实就虚的态度很是介怀。她熟知此人甚久，能让他闭口不谈的事，轻则无关痛痒，重则……事关生死。但他不愿说，凌熙也就不追着问，这人自在逍遥惯了，尤其不喜约束。总会被我问出来的，不急在此刻，凌熙想。
　　只见苏文醒绕到一棵极粗大的枯树之后，伸手在树上碰了几下，树身无声无息地显出几条细缝。他按了按那裂开的部分，树门便自己降了下去，露出隐藏在内中的几步阶梯，直直通向地下。凌熙惊叹不已，想着难怪没发现他们住哪，原来是钻到地下去住了。
　　苏文醒道声“稍等”便下到树洞里，凌熙在上面盯着那洞口愣神，只见阶梯附近渐渐明亮起来，苏文醒手执一盏烛台站在底下示意凌熙往下走。
　　凌熙下到地穴里，见整个居所是将山壁凿空而建，一应器具皆是石制。仅有的少量木质家私，俱都精美异常，墙壁之上挂着好些名家字画。左手边一架紫檀木的多宝格，上面陈列着许多精雅瓷器。凌熙瞧见一个白色罐子十分讨喜，探出手去欲摸一摸那罐子，苏文醒一个闪身横挡在她与多宝格之间，四肢护住身后，面色惊惶道：“别！别伸手！那是甜白印花四系罐！前朝官窑烧制出的一批贡品白瓷，世上仅存这只了，我寻了这么多年才到手，你千万别给我碰碎了！”
　　“不看就不看！”凌熙心火上涌，转身便向内室走去。越想越气，多年以后的重逢，他跟自己说的最长的话却是护他搜罗的奇珍！愤然回头一看，见着苏文醒站在多宝格前，手抚心口长舒一口气，凌熙又被他这德行噎的一口气卡在胸口下不来。
　　想着跟这人在珍奇上怄气太不值得，凌熙只得继续去其他石室转悠。心中却有些郁结，想苏文醒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放荡不羁兼之爱珍奇成痴。此人生的丰姿俊秀，装束又好雅淡，平日人前一副贵公子做派，这副假象骗过不知多少人。但只要论及古玩字画，则瞬间优雅不在，举止成狂，有若疯癫。前后判若两人之举，叫人瞠目结舌！
　　凌熙见这地穴之中十分通气，内室墙壁上几条狭长光缝照的室内通透明亮，走近一看，原来是壁上凿了一些深邃曲折的方形孔洞，天光便从这些孔洞之中迂回的透了进来。也就难怪只有处于中央的厅堂需要点上烛火。
　　一丝淡淡兰香飘过，凌熙嗅着这气味走回厅堂。那苏文醒翘着二郎腿在石凳上坐着，半边身体斜靠在石桌边低头饮茶，桌上一个精巧的乌黑小炉上搁着白瓷小壶，炉旁空着两只形状各异的白瓷杯，剔透可爱。
　　凌熙刚到桌边坐下，就见苏文醒头也没抬的说了句“自己倒”，心中又是一阵不快，皱眉道：“哪有叫客人自己倒茶的理？”
　　苏文醒一愣，脱口而出：“你又不是外——咳咳！咳咳咳！咳咳……”他急于掩盖自己言语，假意咳嗽几声，谁料咳的太过急促，一时间却止不住了。苏文醒暗道一声“不好”，右眼眼下忽然浮现几点蝶状红斑，瞬间红斑大片蔓延，连他双手之上也全数布满。
　　“漫天蝶舞！”凌熙惊的魂飞魄散，快步过去替他顺气，惊怒道，“你几时得罪了玉海棠？这漫天蝶舞是她独门——”话未竟，忽听“啪”一声。凌熙扭头一看，原来是桌上一只瓷杯摔落地上，许是方才自己起身太急，这杯子被衣袖带落了。
　　谁知苏文醒忍着咳嗽大步一跨，一膝着地，双手颤抖着从地上拾起白瓷杯碎片，悲愤自语：“这……这是六十年前制陶奇人石钟汀自己做了私藏的贴花水仙杯啊！他那套十二花神杯，余世的就剩五只了……我也只有这一只而已！咳咳！没想到这水仙杯今日毁在我手上！咳咳！如此稀世精品，今后又少一个！咳咳！实在是……”他咳的愈急，面上红斑愈显鲜艳，眼下那几点甚至有些泛紫。苏文醒双手捧起瓷片放置桌上，对着那残片是满脸痛不欲生，几欲落泪。
　　凌熙气结，怒道：“你都这副模样了，还惦记那瓷杯！”
　　苏文醒失魂落魄道：“可这是——”
　　“是什么！”凌熙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你中毒了！你知道不知道！都毒发了还对着一堆瓷片抚景伤情！你就不能顾惜点自己的身体吗？你自己把中毒不当回事儿，也让旁人安心点儿啊……”吼到后来凌熙声音就哽咽起来，突然想到小童子，觉着这师徒俩一个比一个会气人，难怪会凑到一起。
　　苏文醒被她吼的一怔，面上神色渐渐温柔起来，张口欲言。地穴入口却突然开启，小童子连蹦带跳的跑了下来，将他酝酿好的情绪搅的烟消云散，出口的言语便成了：“叫你扎一个时辰的马步，一个时辰这么快就到了？”
　　小童子委屈地看一眼凌熙又看一眼师傅道：“看见半腰有采药人上来了，我就回来躲一躲。不是师傅说叫我别让人看见脸上守宫砂的嘛！”
　　饶是凌熙有些习惯小童的惊人言语，也被“守宫砂”三字唬的呆若木鸡。愣愣看着苏文醒道：“你跟他说什么？他脸上的守宫砂？”
　　苏文醒尴尬道：“这……这是有缘由的。”
　　“天大的缘由你也不能跟个孩子这样胡说！”
　　凌熙一声惊天怒吼，吓的小童往苏文醒身后一躲，露出半个脑袋惶然道：“原来姑姑你还是母夜叉！好在刚才没让你碰到我的守宫砂，不然我没了清白之身，采薇姐姐以后嫌弃我了，就再不带我玩了。”
　　小童话音一落，凌熙更是怒火高涨，杏目圆瞪，盯的苏文醒头皮发麻。
　　“师傅，我们这几天是不是去蓬莱苑住啊？”完全没注意到两个大人之间的怪异气氛，小童子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师傅，“师傅，你身上的红点又出来了，我们可以去蓬莱苑住了吧？”
　　苏文醒低头看着徒弟晶晶发亮的双眼，心中暗暗叫苦，知道凌熙不会罢休了，一定会问个明明白白。
　　果然，凌熙听了小童这话，忙追问：“小子，你告诉姑姑，你们每次去蓬莱苑都是你师傅身上出现这红点以后？隔多久去那一次？每次住多久？”
　　小童点头：“好像隔两个月去一次吧，有时住五天，有时住十几天。师傅带我去以后，就住在罗衣姑娘的房里，一住就住到回来的时候才出来，那时候采薇姐姐就带我四处玩……姑姑你这回也去吗？”
　　凌熙了然地看向苏文醒，见他顶着满脸蝶斑对她笑的一脸无辜。凌熙微微叹息，眼瞅着苏文醒，对小童柔声道：“姑姑既然来了，也知道了，以后你们就不必再去蓬莱苑了。”
　　小童子满脸失望：“……可是我想去。”
　　凌熙摸摸他头顶：“你是想去玩儿吧？以后姑姑带你玩儿。”
　　小童子双眼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嘟嘴道：“可是我想去找采薇姐姐。”
　　“你要是知道去路，过几天姑姑就带你去找采薇姐姐。”凌熙承诺。
　　小童欢呼一声，转身朝着一间石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