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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手寄七弦送归鸿(中) ...

  •   只守了一天时间,城就破了。
      事出突然,对方兵力又强盛。他们甚至没做什么有效的抵抗,就拱手把城让给了敌人。
      城破的一刻城内混乱不堪,萧白随着人流到处乱跑,也不知自己该跑向哪里。两天没睡觉,又干了几十趟搬石运箭的活,全身都酸疼,脑袋也晕晕的,只知道随着人流逃命。
      敌军是从北门攻进来的,一群人便向南门逃去。刚逃到门口,忽然城门大开,一队敌兵冲了进来。
      “不好了!这里也攻进来了!”
      “救命!啊!兵老爷我们投降!投降!”
      萧白跌跌撞撞地被人流推过来搡过去,分不清东西南北。心里的感觉也说不上是害怕,还是茫然。
      眼前一花,一道亮闪闪的白光迎头劈下来。
      白光晃到了眼前,萧白才想到,这是刀光!
      就要这么死了么?回想这一生,他都做了些什么?糊里糊涂地度日,甚至还没完成自己游历四方的梦想,就要这样死在乱军之中了。
      这就是诗文里常常感慨的,人生如梦吗?
      白光在眼前晃着,一层层的影子,然而萧白等了一会,发觉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伸手摸了摸脖子,愣愣地看着眼前那名敌军倒在地上,颈中喷出大蓬的鲜血。
      接着他感到自己腰间一紧,身子腾空而起,落在一匹马的马背上。

      萧白感到最近大脑时常处于短路状态,或者说这两天经历的事情实在有点多。他迟滞地扭过脖子去看马上那人的脸,竟然很眼熟。瞅了又瞅,终于发现又是在青楼里对他顾曲,帮他解围的那位客人。
      眼里是那人放大的面孔,斜挑的眉峰,英俊的面孔,却长着一双狐狸眼,平白填些喜感。那人的眼光在他脸上扫了一扫,在对上他目光的时候微微一笑,似在打招呼。
      萧白继续盯着他看,发现这人长得真是很英俊,并不是眉清目秀的青涩,而是那种成熟的韵味,他严肃的时候嘴角会紧紧地抿着,一双狐狸眼睛也格外的亮,像是蕴藏了强大的力量,可以把一切掌握在手中。偏偏他笑起来的时候,却有一丝温柔的味道,好像能穿透一切表象,直达内心深处。
      萧白不知是发呆还是痴迷地看了许久,直到那人低声道:“坐好。”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摆着一个诡异的姿势,身子冲着前方坐着,脖子却扭着向后,傻呆呆地看着那人。
      萧白尴尬地忙转回头来,僵硬的脖子被这突然一扭差点抽筋,疼得他龇牙咧嘴。在他发呆的这一段时间内,那人已经在马背上砍掉了十几个敌兵,冲出了城门。
      身后乱箭齐发,又有人呐喊着追来,那人只顾狠命地抽打□□的马儿,偶尔回手挡掉一两支箭。萧白见他砍人直如砍瓜切菜一般,血顺着长刀淌下,吓得不敢再看。偷偷回头,看到的却是大批追兵,更觉得恐怖。
      耳边听那人低低地道:“害怕的话闭上眼。”
      萧白听得这句话,反而被激发了血性,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他睁大了眼看着那人的长刀划了一个漂亮的弧,从一位骑手的颈边掠过,连死者的血喷在身上也没有躲开。
      在这一片血腥的混乱中,他不知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突然叫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呵呵大笑起来,不指责他此时问名字有多不妥当,反而用更大的声音道:“我叫常鸿!常山赵子龙的常,鸿鹄之志的鸿!”

      常鸿者,游侠也。
      游侠这个称号,在本朝是受人尊崇的。能称得上是游侠的人,都要好身手,做义举,来去无踪,潇洒自在。
      常鸿其人,便是游侠中做得最成功,也最出名的一类。
      萧白当然听说过常鸿的名号,在他喊出“常山赵子龙的常,鸿鹄之志的鸿”的时候,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涌上来,痒痒的,暖暖的。手不自主的想要去握住常鸿握刀的右手,常鸿却在此时挥刀一砍,磕飞了另一个人的刀。
      萧白吓得一缩手,身子一仄差点从马上掉下去,被常鸿及时抓住。

      一直跑出好几百里,身后听不见喊杀声了,常鸿放缓了缰绳。
      马儿累得口吐白沫,萧白也被颠得昏头涨脑,只有常鸿精神得很,不见一丝疲态。
      萧白想,游侠啊,果然很厉害很威风啊!
      他们钻进一块密林,在林深处下了马。萧白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觉得全身都散了。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睡觉。他两天没睡觉,神经放松下来,立刻哈欠连天。天大的事都等他补够了眠再说。
      常鸿看见他昏昏欲睡的样子不由得好笑:“喂,你叫萧白?”
      萧白眼皮撑开一条缝:“恩。”常鸿知道他的名字不稀奇,他是在青楼弹琴的琴师嘛。
      “是京城来的?”
      “恩……”萧白已经看到了周公的影子。
      “萧家和你是什么关系?”
      “恩?”
      常鸿看他眼皮撑开了一点,但还是没反应过来,便随口道:“这次的叛贼,好像是萧贵妃认的那位干儿子起兵造反了。”
      萧白愣了一愣,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噌”地坐起来,睡意一扫而空。“那……现在萧家怎么样了?”
      “你真和萧家有关系?”常鸿见他紧张的表情,安抚地说道:“这里和京城的消息都断了,但我想萧家既然得宠,该不会有什么事。”
      萧白想了一想,问道:“京城……不会被叛军攻破吧?”
      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是京城的南大门,被攻下之后,叛军会长驱直入,直逼京城。
      常鸿微微一叹,做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据常鸿说,他本意是去南方访寻一位好友,却意外在此处遇到了叛军。冲出南门的时候,他一眼就在乱军中看到了跟着大家乱跑的萧白,见他差点被人砍掉,就顺手救了过来。
      他问萧白将来打算怎么办,萧白脱口而出:“我可不可以跟着你?”
      话说出口,萧白就悔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他的确是非常向往游侠的生活,但对一个刚认识了几天的大侠说这种话,是不是太冒昧了?
      偷偷瞄了瞄常鸿的脸,看到他狐狸眼似笑非笑地眯着。接着他竟然凑过来抬手摸了摸萧白的头,摸到一半觉得不对,改为拍上肩膀:“兄弟,游侠不是什么好生活。我看你还是找个地方躲避躲避,等战乱平息,就回家吧。”
      萧白觉得他把自己看成了小孩子,胸中有股不甘升上来:“我……”他本来想说自己不怕艰苦,话到嘴边突然改了主意:“不然,你教我点功夫吧。我要学得好了,你就带着我一块游历,怎么样?”
      “恩?”常鸿有些意外,本想说武功都要从小练起,萧白现在早就过了习武的年龄,然而看见萧白期待的眼神,竟不忍心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笑道:“好。”

      他们在一起过了十天。
      十天之间,两人时而露宿野外,时而找个小城镇补充食水,打探消息,常鸿挑简单的教给萧白一些武功,他没指望萧白能学成高手,只要足够自卫就行了。
      他也从没想过要带上萧白一块游历。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偶然间有了交集而已。游侠的生活并不浪漫,带一个人只是负累。何况战乱的消息不断传来,路上看到那些曾经繁华的街市城楼一朝倒塌,常鸿痛心之余,已然做了一个新的决定。
      坏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京城被攻破,皇帝仓皇迁都逃命,途中大臣们集体进谏,要求皇帝诛萧家以谢天下。皇上无奈,只得将萧家几名贵妃赐死,萧家重臣也纷纷被诛杀。曾经的滔天权势,烟消云散。
      萧白急得直打探父亲的消息,却没有音讯。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听说城破前不少人逃了出去,包括很多低级官员。皇上身边带的都是大官和皇城的亲卫。这样看来,父亲应该不会受到株连。
      他放下了一半心,然后怅然叹息。虽然他曾经不把那权势和繁华当回事,但知道萧家垮掉的时候,还是难以抑制的失落和忧愁。
      十天之间,萧白也更加了解了常鸿这个人,此人不仅武功好,也懂排兵布阵,也懂写诗作文,也懂音韵书画,简直是个全才。如果他生得再儒雅一点,大概就是个翩翩佳公子了,就是如今的样子,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大侠。
      他并不骄傲,也不冷淡,他对人很和蔼,但遇见恶人时,出手也毫不留情。萧白就亲眼见到他恶狠狠地斩断了一个意图□□民妇的贼兵的四肢,让他承受无尽痛苦后死去。那一刻他嘴角紧紧地抿起来,神情间满是深深的厌恶。
      他教功夫时很严肃,但其余时间也会对着萧白笑,特别是发现萧白居然会烤食物而且烤得很不错,便意外地赞扬道:“看来你也不是个纨绔子弟嘛。”
      其实这烤肉的本事,不过是萧白当年看着好玩,特地学来的。
      两人也曾在大雨滂沱的夜晚,躲在城郊伏击叛贼骑兵队。萧白第一次知道原来只要善用工具,两个人的力量也会如此强大,他们借着雨夜的掩护和绊马索的巧妙设置,杀掉了足有十人的一队骑兵,并从中找了两匹还算完好的马自己骑走。
      计划当然是常鸿设计的,但过后他夸赞萧白还挺冷静,帮了他不小的忙。
      萧白想这是因为和常鸿在一块久了,见惯了杀人,他的胆子也大起来了罢。
      萧白觉得自己迷上了这个人,迷上了他高超的本领,潇洒自主的生活,还有……那笑起来让人觉得心动的狐狸眼。
      这让他觉得,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他们游历天下,也很不错。
      但是萧白总能感觉得到自己和常鸿间有什么东西横亘着,他们之间缺了些什么,尽管常鸿一口一个“萧兄弟”的叫,萧白却总觉得他们并不是兄弟,甚至也不是朋友,只是偶然搭伙的路人而已。
      这种感觉让萧白害怕,却又忍不住期待着他们能够更进一步。一直到十天之后,常鸿突然对萧白说:“我们该分别了。”

      常鸿要去投军。
      萧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在战争的时候,人人躲兵役还来不及。常鸿为什么要放弃自由的游侠生活去投军?
      常鸿指着路边的一处断壁残垣给他看:“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么?”
      萧白摇头,他的见识太少了。
      常鸿叹气道:“那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集市,曾经人声鼎沸热闹得不得了,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
      他淡然地转头看着萧白:“所以我要去投军,我想为结束这战争尽一份力。萧兄弟,你明白么?”
      他看着萧白,眼里却没有他。他说话的语气,并没有期望萧白能明白,也无所谓他不能明白,只是随便地问一问而已,很显然,不管萧白怎么回答,下一句都将是:“那么,就此别过。”
      萧白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什么。之前产生的一点淡淡的期待,通通破碎成渣。
      他终于知道自己和常鸿的差距在哪里了,常鸿是大英雄,而他是普通人。他所看到的永远是自己,自己的家人,自己身边的人。而常鸿看到的,永远是侠义和天下。
      套用一句老话,这就叫做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一切的一切原本就是他自作多情,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偶然相遇,大英雄偶然出手救了他两次,仅此而已。

      萧白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还没来得及掩饰,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太丢人了。他忙忙转过头去擦掉眼泪,心中把自己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分别就分别吧,何苦哭哭啼啼做儿女态,反而让人看不起。
      转过头来,却见常鸿仍在看他,狐狸似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别样的情绪,嘴唇动了动,终究叹息地说道:“这里离我朋友的住处不远,你若没地方去,拿着我的信去找我朋友,他会帮你找个栖身之地的。”他从怀里掏出信,递给萧白。萧白接过来,指尖仍带着眼泪的湿度,摸在信上,淡淡的潮湿。
      “那么,就此别过。”常鸿手中牵着缰绳,拨转了马头,掉头就走。
      说走就走,果然是侠客的作风啊。
      萧白突然叫道:“等等!”
      常鸿在他声音出口的同时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却又隐没。问道:“还有什么事?”
      “我……我想给你弹一首曲子送别,行么?”萧白急切地叫出一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停了下来,才又慢慢地道:“此去一别,恐无相见之日,我就弹一首曲,既是饯别,也是感谢你两次相救,行么?”
      常鸿看着他,良久后笑了:“你弹琴的本事……”
      萧白猛地想起之前自己弹错了曲子引得他频频回顾的事,不由得红了脸,尴尬地道:“我……我这回不会弹错的。”
      常鸿不继续取笑他,只是颔首道:“好啊,可是这里哪来的琴?”
      萧白再次顿住,更觉尴尬万分。常鸿不忍地道:“算了……”刚说完,却见萧白冲进旁边一互看起来还算不错的人家,片刻后出来,抱着一架琴。
      那家主人早已逃难而去,可巧有一架琴留了下来。
      萧白盘膝坐在地上,就把琴放在膝上,调了弦,弹起来。
      他弹的是首激昂的将军令,激越的音节在琴弦间迸发,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指尖涌动。

      一曲终了,再抬头时,却没了常鸿的影子。
      萧白怅然望着前方,只见到马蹄远去的尘土飞扬。
      “我也要去投军。”他默默地念着。“等着吧,终有一天,我要洗刷我萧家的耻辱!”
      以及,他希望在军队里再度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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