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寄七弦送归鸿》枫叶白色

1、手寄七弦送归鸿（上）

　　萧白，是繁盛京城里的一名贵介子弟。
　　说繁盛，是因为当今的朝代疆域之广，物产之丰，军备之充足，民生之兴旺，不仅在整个历史上是前所未有，而且邻国间也无可与之媲美。
　　说贵介子弟，是因为萧家是当朝炙手可热的豪门，除了一位一品大员和几位在朝中任有要职的官员之外，还有他们的子弟也多身居高位。后宫中更有数位倍受宠爱的妃子出自萧家。虽然萧白只是个远亲旁支子弟，毕竟姓萧，也就沾了极大的光，走在街上有一班兄弟们前呼后拥，显得高人一等。
　　萧白活到十六岁，每日只是和同是出身豪门的兄弟们斗鸡走狗，或到花街鬼混。至于前途，他从未想过。反正父亲也在朝中为官，定会给他事先安排好。纵使做不到凭真本事考科举，好歹也能在朝中混个饭碗。
　　然而萧白没想到，父亲给他做的决定，却是让他从戎。
　　萧白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指，这双手绘得画，弹得琴，写得几首诗，也曾摇着描金的扇子作风流之态，怎能去舞刀弄枪，自讨苦吃？
　　他和父亲理论，父亲却只是淡淡的一句话：你小子就是个纨绔子弟，不去当兵，怎能知道生之艰难。
　　萧白冷笑，他虽然不求上进，却也不觉得自己任事不懂。纨绔子弟又如何？放着大好青春不享用，却要去投什么军，纵使征战几十年做到大将军，还不是皇帝跟前战战兢兢，仰人鼻息。
　　于是萧白决定离家出走了。

　　萧白其人，原是有些痴态的。
　　当朝有这痴态的，也有先例。一位以写诗名闻于世的大人物，就曾放弃天子封赏的高官厚禄，四海游历，每到名山大川就题诗一首，被人们争相传颂。
　　萧白虽然没这位诗人大才——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什么才。但却对那样的生活很是向往，听说那位大诗人还做过游侠，一想象那种放肆恣意的生活，他就觉得热血沸腾。当然，以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样子，游侠也是做不成的，却没准能碰上游侠，做一篇游侠赋，也被人传诵尊崇呢。
　　萧白身上带了足够的银两，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京城。

　　初时的生活还算顺利，然而后来，萧白渐渐发现了生活的艰辛。客栈的食宿虽不算贵，却仍在一点点耗费他带出来的银两，更不要说四处游历花费的车马之资。再就是他原本想到的挣钱法子也根本行不通，做生意，他没有经验又没有大本钱，没人愿同他搭伙。写诗作文，这外面许多常年攻书的先生，个个都比他格律工整，用词高妙。他平日会的那些斗鸡走马打情骂俏，正经事上通通派不上用场，若要靠它们挣饭吃，竟只有做个帮闲一途。
　　萧白想了许久，终究决定还是去他最熟悉的地方——青楼，谋个差事。
　　最好是做个教坊里的善才。
　　所谓善才，便是教导姑娘们技艺的教师。可惜萧白终究高估了自己的本事，教坊里的老善才听了他一曲琴，皱了皱眉头道：“却是可以到外头做个琴师。”
　　于是萧白便由梦想中的善才，变成了坐在大厅内演奏，为客人饮宴助兴的琴师，隔三差五还要接受善才和当红姑娘的教导。本来嘛，那些姑娘们都是善才们专门调教出来的，技艺都比他高超。不同的是听那些姑娘们的曲是要包场子砸银子的，而他是免费弹给所有客人们听的。
　　每月的薪水还不低，萧白盘算了一番，想到自己挣够了钱，仍旧可以去四处游历，便欢欢喜喜地呆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萧白在这家青楼里做了半年的琴师。
　　他对这工作还算满意，也并不觉得自己由一介贵胄变成这小小的琴师便是堕落，因为他发现，靠自己挣钱的感觉还不赖，那和从父亲手中拿钱是完全不同的。
　　唯独不习惯的是普通的衣料，粗糙的饮食，还有……客人们放肆的谈笑。
　　好吧，他之前和朋友们寻花问柳也没少喝花酒，也没少说那些放肆的话。但问题是当那些话在别人嘴里说出来而且被调戏的对象是他本人时，听起来就不那么舒服了。
　　萧白的相貌，虽说不上有多俊俏，也是平头正脸的。本朝取仕极为讲究仪表，历任宰相高官都是美男子，风仪倾倒天下。萧白在京城耳濡目染了十来年，举手投足间总有些风雅在里面。有这股风雅，操起琴来，便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客人们在这里多是喝得半醉的，加上四面染的香料里多少有点催情的药物，两眼迷离间，有时便会靠近了萧白，调戏一两句，伸手在腰间腿上掐一两把。
　　萧白对此刚开始的反应是完全呆掉，还是鸨儿适时来解了围，过后又训斥了他几句，让他圆滑些不要得罪客人。后来这事多了，萧白也见怪不怪。反正他是个男的，而到这里来的客人都是只喜欢姑娘的，说那些荤话无非是开开玩笑，找找精神刺激罢了。

　　这天，他照旧弹着琴，神思却有些恍惚，盘算着何时能攒够了钱继续游历的梦想，又想着前些天听说萧家那位最得宠的皇妃认了一位藩王做干儿子，皇帝为讨她欢心，还花巨款给这位都三四十岁了的藩王做“满月”，虽然引起一些朝臣的不满，却也不敢犯言直谏。
　　萧家如此如日中天，父亲为何却只想让他投军呢。
　　人一走神，就弹错了几个音，好在这里本就喧闹，错误并不明显。唯独有个客人，频频回过头来看他。被看了两三次，萧白一下惊醒过来，知是被通音律的客人听出错了，忙收敛心神，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所谓“曲有误，周郎顾”，没想到自己还真能遇上顾曲的客人啊。
　　接下来他弹得专心致志，再没犯错。弹完了整首曲子，按住了尾音。萧白刚抬起手来，忽然身边坐下一个人。
　　那人一坐下，一手就毫不客气地搂在他肩膀上，接着整个人都靠了上来，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让萧白皱了皱眉头。
　　那人含糊不清地道：“小子，长得还挺不错……脸蛋水汪汪的……”说着伸手来捏他的脸。
　　萧白躲开他的手，镇定地微笑道：“客人您有什么事吗？要找姑娘，我叫妈妈来伺候着。”
　　“我……我就要……你……”那人嘴里嘟囔着，一手摸上萧白的手指，似乎十分满意那纤长的触感，放在手里揉捏。萧白想把手往回抽，那人却攥得死死的，另一手还绕过他背后，越发不安分地在腰间摸来摸去。
　　旁边和人调笑着的老鸨瞥见这边，忙过来解围：“哟，李爷，您是要找兰惠吧，我叫她下来给您唱曲儿可好？”
　　那人斜着眼看了看鸨儿，摇头道：“女人爷早就玩厌了。”顺手在萧白大腿上掐了一下，看见萧白皱眉忍耐的样子，色迷迷地笑道：“倒是这小子挺对我胃口，尝个新鲜也不错。”
　　老鸨见这情形也有些不满，语气不善地道：“李爷，我们不做那等生意的。您要哪位姑娘尽管说，我立刻叫来陪您。要是找小倌，您可得上南馆那边去。”
　　那人一听，也拉下脸道：“怎么，我李爷要什么人，还要看你这臭老鸨的脸色？我还就要了他了，你敢说个不字，老子拆了你这地方！”
　　老鸨似是想起了他的背景，一时噤了声。
　　那人见老鸨不敢言语，得意洋洋地索性把萧白扯起来，口中道：“走走，跟爷回去！”
　　萧白这下白了脸，他不是不知道有些客人的特殊癖好，但却没想到这样的人也会到女妓院来。或者这人竟是男女通吃的？看样子此人有权有势，老鸨也不敢开罪他。
　　他对这份工作样样满意，唯独没想到人若没了身份地位，便可能被人欺凌。
　　挣扎之中，衣角扫到了搁在案子上的七弦琴，琴摔在地上，砰地一声裂成两截。

　　琴摔碎的声音刚刚落地，身边也同时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放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力。萧白被扯着，挣扎着侧过头去看说话的人，却正是刚才听出他曲子有误，频频回顾的那位客人。让他惊吓的是，客人一只手已经扣在了那位李爷的咽喉上。他忍不住惊呼一声，忙又捂住嘴。
　　李爷被这一吓，酒都醒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干什么！”
　　“我说放手。”那客人语气淡淡的，神色却不经意地透出一股阴狠。李爷打了个冷战，忙不迭地松开了萧白。
　　萧白立刻退出五六步，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被扯乱的衣服，想说什么，却面对着这剑拔弩张的景象一时失语。
　　哪知那客人见李爷松了手，身上的凌厉气息顿时一扫而空，随随便便就收回手来，轻松地道：“人家不愿，何苦相逼？”
　　丝竹声早就停了，旁边坐着的客人们都看得发呆。屋里静悄悄的一声不闻。
　　李爷摸着脖子，甩开上来搀扶他的仆人，脸上红了又白，恨恨地道：“好……好！你等着！”说这句话却终究不敢冲着那客人，而是冲着萧白去的。
　　萧白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道惹了大麻烦，这家青楼怕是呆不下去了。
　　呆呆地看着李爷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出大门，呆呆地看着那客人随后也离去，临走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一点头，似是道别。
　　他这才想起来，还没有问那位客人的姓名呢……

　　不出所料，当天萧白就被老鸨结了帐，然后扫地出门。
　　萧白抱着包裹看着街上灯火阑珊，不禁有些茫然。
　　半年之前，他还是成天走街串巷的贵介公子。和兄弟们在一块的时候，那些人虽然不至于太出格，半是胁迫半是利诱地做些欺男霸女的事，也是有的。当时他只觉得那么做不好，也没起过要阻止的念头。
　　现在想来，才发觉自己有多恶劣。原来已经习惯了依靠权势高人一等，竟不知道那些被欺压的人也会苦痛。
　　萧白想着他刚出来时四处游历的梦想，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作为是不是都太幼稚了。
　　在街上无目的的晃着，想要是这么一直走下去，不知道会走到哪里？想那些游侠可曾经历过类似的感觉，茫然不知前途在何处？
　　萧白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不对劲。他仿佛听见了人喊马嘶的声音，而且那声音越拉越大，伴随着鼓声和进铁交击的声音，都是从城外传来，由远及近。
　　是军队！有军队来攻城了吗？！
　　就在此刻，前方猛地亮起了火把。街上忽然骚乱起来，大批战士呼喝着冲出来，迅速爬上了了城墙，弯弓搭箭，对着下面发射。
　　萧白愕然转身，身后却冲出一队骑兵，他猝不及防下险些被一匹马撞到，马背上的骑手骂了一句什么，抬手就给了他一鞭子。
　　萧白眼疾手快地躲开了脸，却在肩上挨了结结实实地一鞭，痛得差点栽在地上。那骑手早就领着身后的骑兵冲了过去。
　　骑兵扬起的尘土把萧白弄了个灰头土脸。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听着身后有人敲着锣鼓喊：“贼人攻城了！各家各户都来帮忙守城！男丁马上集合，听我调派！”
　　萧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哪里来的贼人？
　　然而不容他思索，身边又冒出一队士兵，见男人就赶，他不及说话，已经被赶进了男丁们守城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