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童话时代》一把乌乌

1、第一个故事-1

　　秦雪盯着眼前的男生，总觉得这张年轻的脸有些熟悉。当然，也可能是她身为高中教师，平时见到太多青春洋溢的脸庞，而他们无一例外都充满朝气。

　　任姨介绍这位相亲对象的时候，隐去年龄让她自己亲口问，只提到“姓关，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脾气好，样貌好，体制内当警察的，工作好。”
　　见面前以为是夸大其词，毕竟她这种虚岁三十的女性，早就习惯了货不对板，没想到见面后却出乎意料。

　　朗眉、高鼻，眼睛澹静幽邃，肌肤带着轻微的健康小麦色，跟当下流量男明星风格很不一样。
　　短发直立，像蓬勃生长的青草地，不知道摸起来手感是不是也差不多，属于那种走在街上会让异性情不自禁多看几眼的浓颜系长相。
　　干净有朝气，惹眼得有些过分了。

　　她浅抿一口白开水，将玻璃杯放回桌面，“我叫秦雪，今年二十九，方便问下年龄吗？”

　　对面的男人既有棱角分明的沉稳与英朗，也有几分坦诚的少年气息，目光像被清水涤荡过，“秦老师，我是常泽一中312班的学生，关淼。”

　　312班啊……秦雪的思绪回到过去。
　　跟这个数字缘起时，她刚大学毕业。

　　毕业前夕，家在本地的男友跟她逐渐疏远，她的爱情最终没能逃脱毕业即分手的结局。
　　一线城市知名师范大学的学历，没那么容易敲响国际化都市安家的门。命运使然，她回到老家县城的高中成为一名英语教师，从高一开始，分别带一个重点班，一个平行班，而312就是那个重点班。

　　印象中的确有一个叫“关淼”的男孩子，可是有这么耐看吗？

　　她默默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面对学生时惯常的长辈式微笑，关切、从容，“高中毕业后去了哪里？”

　　关淼报了学校名和专业。国内顶尖警校，专业实力强劲。从这所大学毕业，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城市。

　　“挺好，你们整个班都让老师放心。”秦雪点头。
　　重点班的孩子自律性强，在学习上有自我驱动力，求知若渴，不怎么用老师操心。反而是平行班的孩子，交上来的作业能让她怀疑自己的教学水平，怀疑人生。不过平行班也有不少逆袭的例子，这又是另外一重惊喜。

　　秦雪顺口打听了312班其他学生的高考去向，等关淼把知道的情况说完，两人陷入沉默。

　　餐厅的背景音乐舒缓，周末这会儿就餐的人不多，多半冲着精致环境来聊天。
　　对面十指骨节分明、修长，在剔透的玻璃杯上摩挲一会儿，又放回桌沿。
　　好看之余，感觉得出来手指的主人似乎有些紧张。

　　秦雪盯了好一会儿关淼的手，忽然有些想笑。
　　原来哪怕已经毕业几年，学生在老师面前依然会拘谨。
　　“所以跟我相亲的关先生，是你的朋友还是亲戚？”她问。

　　得知关淼是312班学生起，她就有理由相信对方不是本人。只不过大概连相亲对象都没想到，派来应付交差的年轻人刚好跟她认识。所以两个人面对面寒暄好大会儿，还一直没有进入正题。作为老师，她有义务挑明。

　　关淼听明白她的问题，俊朗的脸明显一愣，反应过来后神情有些复杂。
　　年轻人浓密的睫毛垂下，“秦老师，我就是跟您相亲的关先生。”

　　空气突然安静，这下轮到秦雪说不出话来。怎么会？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事前知道相亲对象是我吗？”

　　关淼抬起眼帘，沉谧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知道。”

　　太久没有被这样直白地注视，秦雪下意识错开目光。
　　跟自己的高中老师相亲，这孩子图什么？图她能辅导高考英语？

　　她大脑有些空白，脱口而出，“可是我比你大。”
　　不止大，而且大不是一岁两岁。毕业后工作七年，她和关淼年龄差也得这个数。
　　虽然相亲有遇到过大八岁的异性，不过“男大七”和“女大七”在世俗意义上毕竟有区别，更何况两人还有师生关系。

　　“嗯，挺好的。”关淼眼神与语气真诚得像孩子。热切与纯然糅合在一起的模样，突然具象。

　　秦雪心脏险些停跳，一时间语塞。
　　挺……好的？她可没觉得。
　　常泽县城就这么大，老师和学生相亲相到一起这种事简直可以称得上“佳话”，而且是能被“传唱”那种。

　　接下来这顿饭，秦雪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关淼和她一样，毕业后直接回到老家工作。她以为这些年相亲界已经够卷，没想到还能更卷。
　　身为女性，她工作两年后被迫开始相亲，结果现在刚毕业的男性就开始进入相亲市场，而且相的还是年长七岁的大姐姐。
　　着急到令人发指。

　　吃得差不多，秦雪借口上洗手间，实际偷偷去买单。

　　“您同桌的先生已经付过账了。”服务员笑容甜美。

　　越过其他顾客望向关淼的背影，秦雪忽然生出一种“当初青涩的男孩，已经长成能够遮风挡雨大树”的感觉。
　　不知不觉，她的第一批学生已经迈入社会。

　　回到餐桌，秦雪暗示时间不早。
　　关淼当即起身，“秦老师，我送你回家。”

　　学生大大方方，她也没什么好扭捏，两人并肩离开餐厅。

　　深秋天黑得早，街上路灯已经亮起。秦雪立在餐厅门口等候。
　　崭新的黑色沃尔沃倒出来停稳，关淼下车绕到她这一侧，拉开副驾驶车门。

　　路灯将挺拔的人影拉长，站在车门前的年轻人在明暗交融的灯光下看起来从容、沉稳。
　　两个女生结伴路过，视线凝在关淼脸上，带着欣赏多瞧了两眼。

　　警校毕业果然气质加分，这是她的学生。
　　秦雪与有荣焉，上前躬身上车。

　　“秦老师要不要开窗？”关淼打转方向盘，驶入车行道。

　　“不用。”
　　秦雪有晕车的老毛病，不过县城里这点车程，应该不至于。

　　街道旁的灯火向后流淌，车窗倒映轮廓。望着玻璃上这张没有明显岁月痕迹的脸，秦雪略微有些走神。
　　她心里清楚，年龄带来的改变从来不止外貌而已。她不再有超出阈值的期待，也就不会费力去尝试。
　　不管关淼出于什么心理跑来跟她相亲，她都没有办法将小七岁的学生纳入男朋友，甚至丈夫的考虑范畴。

　　等红灯的间隙，关淼打开车载音响，抒情的钢琴前奏过后，温柔的女声在车厢内流淌开。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everything you do
　　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

　　秦雪将视线从车窗收回，扭头望向关淼。
　　年轻的侧颜下颌线清晰，路灯与交通信号灯在利落的脸上洒开斑斓颜色，像一副深夜的油彩，让人难以挪开眼睛。

　　《Yellow》这首传唱度极高的歌有许多翻唱版本，关淼放的这版柔和得就像是清风徐徐，情人贴着耳朵低声诉说。
　　秦雪喜欢Yellow这个单词在歌曲中代表的寓象，明明原意是色彩，却可以有青涩、羞怯、温暖等许多解读。

　　察觉到她的目光，关淼扭头与她对视，唇角微掀。
　　莫名的，秦雪心跳有些快。
　　有着多年监考经验的她像作弊被抓的学生，心虚地扭开头。

　　“秦老师也喜欢这首歌？”虽然是疑问句，语气却肯定。

　　“对，原版非常经典，你选的这个版本也好听，尤其那句‘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处理得很好。”
　　一想到歌词里那句“看繁星为你闪耀”，连心都会变得柔软。

　　“我也这样觉得。”关淼似乎心情不错。红灯转绿，车平稳启动。

　　就着音乐两人聊了一路，倒比餐厅那会儿自在不少。
　　车载音响里播的歌曲都是秦雪一听就会爱上的类型。从巧合到惊喜再到唏嘘，几首歌的功夫，关淼将她送到学校宿舍楼下。

　　常泽一中给每个老师配了教室宿舍，方便教学。
　　也是想要更多的私人空间，秦雪一般工作日住校，周末回父母的家。
　　今天是周日，她索性回学校住，明天第一节有课，晚上也能多睡会儿。

　　解开安全带打开门下车前，关淼探身叫住她，“秦老师，改天还能再约您吗？”

　　对上关淼的眼睛，短暂地，秦雪忽略掉两人之间的年龄差与师生关系，就好像眼前的年轻人不过是个对她感兴趣，还想有第二次约会的异性而已。

　　“关淼，你为什么和我相亲？”
　　有些问题还是问清楚比较好。在这之前她只把见面当成师生的久别重逢，一起吃个饭而已，不至于升级到二次“约会”。

　　撑在中央扶手箱的手臂收紧拳头，关淼双唇抿直，在她的注视下认真回复，“给我点时间慢慢解答可以吗？”声音略沉，像在郑重承诺，深情不疑。
　　明明没有道理的事。

　　这种感觉有些遥远，上一次还是大学期间，前男友向她告白的时候。
　　平静了太久的心忽然收紧，秦雪短暂地愣上一瞬，很快抿唇笑了笑，“微信联系。”
　　没说“可以”或者“不可以”，有些拒绝会在日积月累的碰壁中展现力量。
　　跟她相亲的男性几乎都想进一步，但是往往会止步于她的冷淡。眼前的年轻人也不会例外。

　　“好！”
　　关淼的双眸让人轻易联想到取得重大成绩突破的学生，同时也让秦雪因为“决定不予回应”而隐约感到愧疚。

　　黑色的SUV驶远，很快隐匿进夜色里，化为一片浓墨。
　　不远的操场上有孩子在练习跳绳，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师的小孩。
　　熟悉的校园因为消失的车尾灯变得与平时有些不同，具体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以及为什么。

　　秦雪回到宿舍刚洗漱完毕换上睡衣，妈妈的视频就拨过来。

　　“你任姨介绍的相亲对象怎么样？”
　　秦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打听情况。

　　“还行，就是年龄不合适。”秦雪对着手机镜头抹护肤品。

　　“大多少？”

　　“不是大多少，是小多少。整整七岁。”秦雪将精华细细在脸颊拍匀，视线落在化妆镜上，语气随意。

　　镜头那边秦母倒吸一口气，似乎发出“嘶”的感慨。
　　就在秦雪以为母上大人要附和的时候，对面幽幽开口，“只要性格沉稳，年龄没必要卡得太死。”

　　手中动作停下，秦雪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手机屏幕。
　　对面关切的脸映入眼帘，王女士这得有多着急？

　　像是故意抬杠，她一本正经，“不仅小七岁，而且还是我之前教过的学生。”

　　重磅信息终于换来对面沉默，四目相瞪，许久，秦母咬牙，“也行，知根知底，有感情基础。”

　　神的“有感情基础”，这天彻底没法聊下去了。

　　秦雪也清楚她这个年龄在县城里，选择空间只会步步压缩。妈妈着急她结婚的事无可厚非，只不过反映出来的状态有些“饥不择食”了。

　　挂掉视频，微信备注“关先生”的联系人发来一条消息以及一条链接。
　　[想不想看电影？]

　　秦雪顺手点开，喜剧片，主演是她喜欢的。
　　有点想看，不过还是假装已经睡着，等到明天再回复“最近比较忙”，对方多半明白回绝的意思。

　　给“关先生”备注为关淼，添加标签为“学生”，秦雪正准备躺下睡觉，微信提示音再度响起。

　　熟悉的头像上亮起小红点，秦雪点开对话框，赫然出现《全世界失眠》的音乐链接。
　　北陆：[猜你没睡。]

　　这人直觉挺准。秦雪双手拇指打字，[的确，不过也快了。]

　　北陆：[毫无睡意，有没有好玩的事分享？]

　　本来想说既然失眠，就规规矩矩数羊，打听趣事只会更加睡不着。然而句子打到一半，秦雪犹豫小会儿后删掉重新编辑。
　　[相亲相到自己的学生算不算？]

　　北陆是秦雪几年前阴差阳错通过的好友。那时候她以为他是学生家长，他以为她是朋友推荐的客户。虽然只是误会，却神奇地一直躺在彼此微信好友里。

　　或许人都向往一个遥远的，陌生的朋友，可以分享那些放在心里几乎要满溢而出，放到朋友圈里又显得有些矫情的感触。北陆就是这样一个朋友。

　　她不清楚对方具体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不妨碍时不时分享一下有意思的见闻，老友般聊上几句。
　　就像床头的书，尽管生活已经被电子产品侵蚀，但只要想静下心来翻阅纸张，它总在那里。
　　两人都默契地不去探明彼此身份，几年下来，她知道他是北漂，他知道她是南方小镇的高中老师，仅此而已。

　　[感觉怎么样？]北陆问。

　　尴尬、忧虑，也夹杂着一丁点可惜吧。
　　[本人相亲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北陆发来一个眼睛弯弯，捂嘴偷笑的小狗表情。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印象深刻？会想继续了解下去吗？]

　　对着这只偷笑的狗，秦雪也不禁弯起眼睛，[的确，感慨时光飞逝，学生都进入婚姻市场了。]
　　[应该不会继续下去。]

　　北陆的消息隔了一会儿才发过来，[聊不来？]

　　[没有，交流挺舒畅，而且他开的车是我喜欢的品牌。]单独提到这个连秦雪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她的确偏爱安全性高的产品。
　　关淼开的车以及音响里的歌曲，都给她一种“契合”的感觉。要不是坐在一起的出发点是相亲，她几乎想将对方引为同好。

　　[因为年龄差和身份。]秦雪直接给出答案。

　　[担心流言？]

　　答案虽然不完全准确，但也接近了。
　　年龄差天然的代沟，以及身份引致的外界眼光，很可能在工作之余消耗她本就不多的心力，所以理所当然会担心。
　　[差不多。]

　　[晴雪，你胆怯了。]北陆下结论。

　　秦雪无法否认，她的确有顾虑。虽然关淼已经是这几年相亲对象里，罕见地让她有所触动的异性。

　　[见面前，他知道你是他的老师吗？]

　　[知道。]

　　北陆回，[那我觉得你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秦雪有些意外，今天好像大家都对她担忧的点视而不见，都劝她应该考虑关淼。
　　[为什么？]她想知道理由。

　　[我一直认为，人不应该给自己的潜力、人际关系设限。你之前说交流舒畅，所以可以理解为并不讨厌跟他接触。学生身份属于过去，仅从迈开第一步谈，你只需要问自己，能不能和比自己年龄小的异□□朋友，能就可以给彼此一个机会。就算最后的确不适合，也不过证明你的判断是对的而已。]

　　北陆的话将顾虑的骨与肉剥离、拆解，变成一锅入口即化的羹汤。
　　她好像很久没有用这种开放的态度看待问题。像迷雾被拨开，事情的脉络变得简单、清晰。
　　[老实说你是不是做销售的，怎么这么能说？]

　　[以后有机会告诉你。]

　　神神秘秘。
　　秦雪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年轻人请她给时间慢慢解答时的神情——认真得像那些为梦想拼搏的高三孩子，将眼前人看得与前途一样重要。
　　或许，弄清楚答案也未必不可以。

　　犹豫一会儿，她点开关淼的头像，编辑、发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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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