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军》日月当空曌

6、上元

　　回到未央殿，匆忙写下寄往漠北的家信让荩辛托人送去，再看宫内侍女宦官皆未有所异动，方知未央殿一切安好，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下了
　　身上冷汗未干，思来想去，总觉蹊跷，于是如同从前策军，步下棋局寻出路。
　　夜色渐浓，宫女鱼贯而入，小心放下食案又轻手轻脚地离去，半晌见太子妃并无用饭之意，便轻声撤去膳房温热，一会儿又继续端入，井井有条。
　　裴赪手执棋子端坐案前，火红百褶裙在身后徐徐铺开，似夜中曼陀罗，宽大的袖袍滑落到手肘，露出两截藕般白嫩肌肤，突然就有了潇洒之意。摇曳的烛光照得她的脸色晦暗不明，本是妖艳的容貌却有了坚毅之态。她时快时慢，落子成局。
　　两军交战，难舍难分……谁在搭桥，谁又在获利……三军对峙，清醒一方……帝王之心，制衡为上……到底谁在布局，谁又在谁的局里……
　　透过这烛光中那如梦似幻的女子，心兰仿若看到了那曾经爽朗明艳，肆意酒肉的女君，那征战沙场，挥斥方遒的女将，那令多少漠北好男儿趋之若鹜的沙漠之花。然而所有的热血沸腾终在看清大殿四壁后，化为心底一声叹息。
　　终于，落下最后一子，愣神许久，苦涩一笑，“心兰，备水，本宫沐浴。”

　　后年，上元。
　　不忍殿里内外寒夜萧索如从前，心兰偷摸着想拿体己月银换些灯笼河灯挂在殿前院内。娘娘本就生性活泼，从前在漠北逢年过节总爱上街凑个热闹，只是入了这深宫便总是拘着自己，再加上太子殿下从未光顾，便也少了从前的少女心思。
　　心兰看着自己手中为数不多的几锭银子和铜钱，咬咬牙从怀中扯出了一支鎏金玉簪。这玉簪珍贵异常，是前些年自家娘娘得了太子赏赐后又赏给她的。心兰轻轻捻着玉簪，对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微微转了又转，打量着这御赐之物价值几何，嘴里竟也念念有词。
　　忽的背后一道声音响起：“心兰姑娘，这可当不得……”
　　猛地回头，看清来人，压下心中惊讶便请了个安，“公公。”
　　虽皆是裴赪贴身宫人，二人却不尽相熟。荩辛年幼入宫成为内侍，因而养得一身冷淡性子，深谙祸从口出，鲜少与其余宫人插科打诨。先前侍奉已去的皇贵妃——也是裴赪的姑母，贵妃故去后，裴赪向皇上讨了他来，说是想再亲近亲近姑母，其实也是担心宫中除却姑母内侍再无可用之人。荩辛为人冷淡，但办事却极为妥帖，因而深得裴赪信任。
　　荩辛看着眼前小姑娘呆愣在原地，竟隐隐有憨态可掬之态，心下觉得好笑，竟起了逗弄的心思，便接着恐吓道：“皇家御赐之物，当了可是杀头的大罪”，果然见小姑娘手一抖，金簪叮当坠地，忙不失迭地去捡，又恼恨被旁人看到了自己手忙脚乱的神情，把簪子胡乱塞进衣袖，接着赶忙装作一身大度气派，咬牙切齿地故作强硬道：“怎么可能，公公戏弄我呢！”
　　说着趁月色一溜烟跑没了，身后传来荩辛近乎放肆的大笑，至于那金簪却是再没了典当的心思。

　　裴赪看着荩辛脸带笑意走入未央殿。
　　本就生得一脸好皮相，加之虽为阉人却有贵妃和她护着，不屑也不曾做那等阿谀奉承的腌臜之事，亭亭长于深宫泥潭倒是有了几分玉兰之态，不禁叫人慨叹这翩翩之人要是没入这虎狼之地又该是怎样的风流少年郎。
　　裴赪轻叹一声，问道：“荩辛，你如今年岁几何？”
　　荩辛愣了愣，有点摸不清头脑，随即拱手答道：“回娘娘，寺人如今二十有余。”
　　裴赪点点头，望向他，“若是……也该娶妻了罢……”
　　荩辛掩了眼中的一抹痛色，复又说道：“娘娘，都是命。”
　　“命？命！是了，本宫入了这寂寥的东宫也是命……”
　　“娘娘……”荩辛出声打断，似要安慰却无从说起。
　　裴赪摆手止住荩辛，接着说道：“荩辛，本宫的命本宫认了，但你的命还未绝。你尚年轻，虽……却重在为人地道，本宫赐你衣钵，放你奴籍，送你出去，可好？”
　　荩辛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异，浑身颤抖不止：“娘娘可是要发卖寺人？娘娘将本应殉葬的寺人从死人堆里救出，如同寺人再生父母。娘娘对寺人恩重如山，寺人只愿常伴娘娘左右，为娘娘在这东宫再添一说话之人，”他顿了顿，眼中满是哀戚，“况娘娘说让寺人走，可我又能去哪啊。这深宫不乏狼虎，但这确是奴的家啊。”
　　裴赪紧走几步，扶起荩辛安慰道：“无妨，你若不愿，就一直在这未央殿陪本宫吧。”
　　荩辛心中微定，慨叹道：“裴家满门忠烈，征战四方，寺人侍奉两位裴家人，也算是不枉此生”，复又琢磨着换个话题逗太子妃高兴，“娘娘，方才寺人看见心兰想着典当御赐金簪呢。”
　　“哦？”裴赪眉梢一挑，轻笑道：“那丫头跟本宫一样在漠北长大，鬼点子也多，算盘竟打到了御赐之物上……”
　　说话间，心兰已入了殿内，但见其手捧一食案，案上一青瓷碗正冒着热气儿，两手拇指处还各提溜着几个大红灯笼，忙不失迭的模样，神色甚是不愉。裴赪嘴角微翘，挥手撤下荩辛和其余宫人。
　　“怎么了？”
　　轻轻放下食案，心兰提溜着灯笼问了安，答道：“娘娘，奴婢今日去求内务府的公公给咱们捎带点儿喜庆物件儿，哪知回来时正碰到太子殿下和新入东宫的严侧妃，侧妃娘娘还让奴婢带一碗元宵给娘娘，说……”心兰顿了顿，似乎不愿提起，却还是咬咬牙道：“说这上元佳节，太子殿下本该入正宫与娘娘赏月，奈何殿下对冷月殿的吃食念念不忘，所以也请太子妃娘娘尝尝这冷月殿元宵究竟与普通元宵有何不同……”
　　心兰看着太子妃轻轻皱了皱眉，又恨恨说道：“娘娘，太子殿下与您相识多年，出生入死，伉俪情深岂是那等宵小可觊觎攀比的？”说着见太子妃并无不快之色，又很是很铁不成钢地劝道：“若……若您上点心，咱们也断不会被那等人欺负了去啊。”
　　想到严侧妃一脸狡猾得意的样子，又看着自家娘娘一脸风淡云轻的模样，心兰咬咬牙接着道：“娘娘，东宫几位侧妃近年来盛宠不衰，以萧侧妃为甚，大家都说萧侧妃总有一天要接替您的位子！”
　　说完看着太子妃目光如炬，猛地扫来，虽并未发怒，却仍是不敢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