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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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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来,他都做着同一个梦。
在那梦里,他伤痕累累地坠入大海,海水冰冷刺骨,绝望漫无边际。残破的躯壳被翻涌的浪花卷起又放下,撞向礁石又滚入沙丘,被碾碎,被炙烤,一点点消亡,乞求升入天堂。再后来,再后来,炙热的白太阳下,一些黑乎乎的影子围了过来,将几乎要化为灰烬的他重新拉回到这恶鬼丛生的人世间。
他在那天清晨,死去。
彦回睁开眼睛,无休止的疼痛。好像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他都在经历这种被撕裂然后又重新拼凑的命运。光线从花窗洒进屋里,洒在他的脸上,洒进屋里每个角落,他看向窗口,突然一怔。
了因大师逆着光端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
“师父……”
他目光炽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了因大师如旁若无人一般,端起糖水吹了又吹。
“师父,对不起……”
他忍痛挪动着身躯,想要看清了因大师的脸。可能是阳光太耀眼,可能是师父隔得太远,他被灼得眼角带泪,一遍遍重复着,“师父,对不起。”
这时,一个苍老而辽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只是没活成大家期待的样子,为什么要感到抱歉。”
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了因消失了。
阿澄推门而入,看到彦回坐在床沿。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五官柔和,眉眼辽阔,唇角微微上扬,明明面无表情,也显得言笑晏晏,散发着普渡众生的光芒。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醒了。”
彦回微微点头,看着阿澄从医药箱里拿出体温枪,他十分配合的抬起手腕,是个听话的病人。
“体温正常。消炎药一日两次,一次一片。伤口不能沾水。”
彦回注视着这张陌生的脸庞,脑中蹦出两个词:寡淡、不讨喜。加以补充就是,寡淡的样貌,不讨喜的性格,是个有棱角的人。跟患者没有过多的交流,机械性地在药盒上写服用说明。
“栗医生?”
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眼里有些困惑。
“哦,”彦回慢条斯理地解释,“我昏迷的时候,隐约听到阿慕叫你栗医生,我应该没有听错吧?”
“……是的。”
“不知道怎么写的?”
“栗子树的栗。”
“哦,”他接过药盒,思索了一会儿,“不常见呢。”
夜晚,众师兄弟都各自回房歇下。只有彦回的禅房里还亮着灯火,陆慕把他扶回床边,他握住陆慕结痂的手,神情有些落寞,“让阿慕跟着我受累了。”
陆慕在对面坐下来,目光凝重,“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
“发生了什么……嗯……”彦回抬起头,更像是喃喃自语,“那天晚上我听到后院有动静,是一个黑影,他从后门跑出去了,然后我跟了过去,再后来,再后来,电闪雷鸣……我就不记得了……”
他知道,其实他都知道。
过了半晌,陆慕才轻声说,“阿植,不要再让自己陷入险境了。”
阿植,是他在俗世的名字。
他有过许多称呼。
师兄们叫他“彦回师弟”,师弟又叫他“彦回师兄”,师父则喜欢叫他“阿回”。因为他走得太远了,要提醒他记得回来的路,所以“彦回”便是他的法号。
如今师父仙去,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称呼自己了。想不到最后要与自己相生相伴的名字,是那个二十多年前的清晨被路人从地狱拉回到人间的“阿植”。
三天后,彦明下山去接阿澄为彦回换药。两人走在山间,彦明一向话多,阿澄十分耐心地听着他没头没尾的碎碎念。
“栗医生,你能看出来吧?”
直到彦明向阿澄抛出一个以问号结尾的句子。
“什么?”
“彦回师兄啊。你能看出来吧?彦回师兄跟我们不太一样。”
阿澄回想起那张六根清净、心无挂碍的脸,是有点不太一样。
“其实,彦回师兄是一名在家众。在家众的意思就是,他早晚有一天会回归尘世,做回普通人。彦回师兄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连医生都束手无策,最后被送到这深山老林里修行……”
阿澄回忆起那些旧疤痕,以及现在来之蹊跷的新伤口,这位“彦回师兄”真的是迷雾缭绕。
厨房里的彦成看到他们经过探出胖胖的脑袋,招呼道,“栗医生,一会儿留下吃素斋啊?”
阿澄摇摇头,“谢谢彦成师父,一会儿还得下山。”
于是,彦成返回厨房帮彦回准备午膳。彦明路过时在窗口提醒道,“大师兄,要少油少盐。”
“油盐寺怎么能少油少盐呢,兆头不好。”
“栗医生说彦回师兄的饮食要少油少盐啦。”
“哦哦哦,我这瓜脑袋给忘了!”彦成把盛好的面条放到一边,“那这碗我自己吃。”于是,从笸箩里重新取出一把面扔下锅。
这时,寺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皮衣,短靴,黑墨镜,是个意气风发的女人。与正要去厨房的陆慕撞个正着,只见她摘下墨镜,“出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早点通知我?”
“不想惊动爸,请这里的医生也是一样的。”
“怎么能一样呢。这穷山恶水的,医疗设施能有多完备?”
此时,阿澄换完药已经离开。他拉起外衣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她又折返,所以看到沈虞出现在门口时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爸爸这几天胃不舒服,你不是应该陪着他吗?”
沈虞把包放下,走近想要拉开他的外衣,“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被彦回挡住,“不用了,村里的医生已经看过了。”
沈虞还是不顾他的意愿,按住他的肩膀揭开了纱布,这一看看得她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彦回记得,上回吴妈误把洋水仙当成蒜薹炒了肉,她也是这样的表情。
另一边,阿澄还没出山门被彦真小和尚截住。彦真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面颊绯红。
阿澄替他拂去额头的汗珠,“怎么了?”
彦真拉起她就往后山走,“阿澄,你快来帮我看看,我的兔子是不是被大师兄吃掉了。”
她一路跟着彦真绕过寺院,来到后山废弃的杂物房旁边,彦真蹲在地上,指着杂草丛生的泥地里半埋着一根小小的白骨,“你看!”
阿澄跟他一起蹲下,凑近看了看,笑道:“好啦,大师兄没吃你的兔子,这不是小白兔的骨头。”
听到阿澄这么说,彦真反而更沮丧了,噘着嘴嘟哝,“明明就是被大师兄吃掉了。”
“果然是你啊。”
阿澄闻声望去,五脏六腑在那一刻翻涌起来。再见面,眼前那女子,已经脱胎换骨,明艳照人,犹如从天而降的黄金女战士。看起来,她活成了曾经梦想的样子。
沈虞开口道,“我一看伤口的排线就猜到是你。”
彦真看呆了,阿澄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快回去吧,师兄他们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沈虞又往前走了几步,在阿澄面前站定,“费了不少劲吧,伤口缝得那么严密,应该是不会留疤了。”
想起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只是觉得他不能再有疤了。”
“真是让人感动。”沈虞忍不住为她鼓掌,“这里的人应该不知道你以前那些事吧?”
“如果你没别的事说,我就先走了。”
“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沈虞拦在她面前,“那屋里的人你即使把他医好了也得不到半点好处,所以你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那是你一直以来喜欢权衡的事情,不是我。”
沈虞冷笑,“你知道那屋子里的是什么人吗?”
阿澄冷眼看着她,不作声。
“他就是永诚檀家的那位少爷。你老爸跟檀家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所以,趁他们现在还没有认出你来,你赶紧下山去吧。”
她被沈虞的话震慑住了,滚烫的鲜血瞬间从那些陈旧的伤口里喷涌而出。
眼看她要走,阿澄拉住她,“等等——”
“放开!”
沈虞用力一甩手,阿澄连连后退,脚后跟踢到一段破土而出的树根,身体向后仰去,沈虞见状急忙伸出手可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阿澄在自己面前落入身后的山沟。她悬在半空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探过去,只见山沟里植被茂盛,根本看不到阿澄落在哪处。
沈虞一路踉跄着回到寺里,穿过一众师兄弟直奔到陆慕面前,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个个都神情焦灼。
她气喘吁吁地拉起陆慕往寺外走,“快点,快跟我走。”
“姑奶奶,你干嘛啊?”陆慕心不在焉地甩开她的手,“我没空跟你胡闹,阿植不见了,我得去找他。”
沈虞早已心乱如麻,阿植没准只是在别处散心,但是那山沟底下的人却是生死未卜,她死死地抓住陆慕的手臂痛哭流涕,“陆慕,阿植不会不见的。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帮帮我啊!”
陆慕看着她不住颤抖的手,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神色一紧,“你做什么了?”
阿澄摔落在一片灌木丛里。
如果此刻以上帝的视角俯瞰人世,她就像一个被拥有了新玩具的小朋友丢弃在角落里的旧娃娃。
这时,树丛间传来窸窣的响动,是衣服摩擦树枝发出的声音。感觉有人正缓缓走来,她很想转动头颅去看那人是谁,她努力地去看那人是谁。可她被困在一具失灵的躯壳里,在那人来到前,意识彻底消耗殆尽。
他来到阿澄身旁,伸出修长的五指,甲缘修剪平整,是一双一丝不苟的手。
拨开散落在脸上的发丝,指腹轻轻拂去脸颊的尘土,动作轻柔,像在抚摸一头沉睡的鹿。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领口处,手下移到脖颈,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温软的脖子,力道慢慢收紧,掌心感觉到越来越热烈的生命迹象。他的内心被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充盈着,是再次活过来的感觉。
就在阿澄命垂一线时,一道黑影落下,他眼前一黑,倒在阿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