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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谷雨,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
      了因大师圆寂以后,悠言村进入了漫长的雨季。山林间落着绵密的雨,布满青苔的石阶一路蜿蜒而上最后被缭绕的雾气吞没。
      他被困在曼谷的暴雨中,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
      彦明一手提着褂子下摆,一手打着伞在前面领路。
      “其实后来师父的身体就不怎么利索了。我记得那天是谷雨,师父睁开眼说了句‘是时候了’。我问‘什么是时候了’,他也不说话。到了中午,师父拉住我说想吃糖水,结果被师叔听见可不得了,劈头盖脸一顿说师父血糖下不来就是我们偷偷给惯的。”
      身后的彦回拄着拐杖行动略微迟缓。陆慕为他打着雨伞,像一棵能够遮挡风雨的树。
      “听说,师父是在谷雨那天受戒的,他在俗世吃得最后一样东西,也是糖水……”
      彦明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他都偷偷拽着我了,我为什么没有去给师父买糖水呢?能够甜甜的离开尘世,是师父的心愿吧。”
      拐杖扎进了石缝,一个趔趄,落下的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庞滑下来。陆慕迅速拉住他的臂弯,手里的伞向他偏去,外套顿时湿了大半。
      彦明连忙跳下两级台阶,“彦回师兄,你没事吧!”
      他摆摆手,“不碍事,继续走吧。”
      彦回第一次来到悠言寺时,是十二岁的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山顶白雪皑皑,犹如圣境。
      那时了因大师脸上的褶子还没有那么复杂,那么深刻。坐在禅房里,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一点也不像德高望重的法师,明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
      “刚煮的,来一碗?”
      透过氤氲的雾气,了因默默观察着眼前的少年。他十分安静地坐在椅子里,没有十来岁孩子的热情纯真,眼神空洞,灵魂与世间格格不入。
      “爸爸说吃甜食会长蛀牙。”
      了因笑了,“人生苦长,不吃点甜的怎么有盼头。”
      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光,“爸爸说你能帮我。”
      了因摇摇头,“你爸爸骗你的。”
      “为什么?外面的人都说你是大法师。”
      “我问你,”了因放下糖水,双手交叠在一起,“上山的这一路可是你一个人走的?”
      少年抿紧双唇,放在左膝上的手慢慢收紧凸起发白的关节。
      看到陆慕被打湿的脸庞,彦回将雨伞推向他独自走入雨中,摆手不让陆慕上前,“让我自己走。”

      寺院后厨房,掌勺大师兄彦成指着脚边的竹笼,声如洪钟,“我是让你去买兔子的吗?我是让你去买白菜的啊!你整回来一窝兔子是要干啥嘛?清蒸还是红烧呐?真当我们这是‘油盐寺’呐!”
      彦真双手揣在袖子里,委屈巴巴地坐在门槛上,声音如蚊蝇,“如果不把它们带回来,它们就会被吃掉的。”
      “那你带回来就不怕我们这荒山野岭的被猛兽给吃喽啊!”
      “师叔说了,这个山头除了你没有别的猛兽。”
      彦成一听可不得了,立刻抄起案板上的饭勺,“小兔崽子,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完全没了出家人的端庄。
      彦真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嚷嚷:“大师兄,你偷偷往饭里拌猪油的事情,全寺的人都知道了!如果你没有心生邪念,干嘛又那么在意我带几只兔子回来——”
      话音未落,就与刚进院门的彦回撞了个满怀。
      彦真抱住那羸弱的身躯,定睛一看,激动地叫起来,“哇,是彦回师兄回来啦!”
      彦回摸了摸彦真圆润的小脑袋,“什么事这么高兴呢?”
      彦成大手一伸,轻而易举地就把彦真拎到一旁,“彦回师弟,你瞧瞧这小子,我让他下山去买菜,他倒是弄了一窝兔子回来,我正要问他这兔子该怎么喂呢?”
      说罢,撸起袖子佯装要打。
      彦回弯起嘴角,拉住了大师兄,“兔子在哪?大师兄带我去瞧瞧。”
      彦真一听,立刻两眼放光,抱着他的手臂,“彦回师兄,我带你去!”
      彦成拎起彦真的耳朵,“没眼力见的!彦回师兄哪里是要看你的兔子。还不快带你师兄换衣服去,山上寒气重别再冻感冒了。”

      午夜过后,电闪雷鸣,来了一场暴雨。悠言村卫生站仍旧亮着灯火,阿澄坐在值班室,暴雨声像老天爷在彩钢瓦的顶棚上撒了一把又一把的弹珠,太阳穴感到隐隐作痛,正是午夜最难熬的时候。原本今天可以早早回宿舍休息的她,为了能在月底回家给阿浚过生日,跟刘医生换了班。
      阿澄打了个哈欠,拿起杯子去接热水。这时,村卫生室跑进来两个神色匆忙的人。还没看清来人,慌乱之中她被那身形高大的男子抓住,滚烫的热水撒在他手上,他也毫不在意。
      “医生,快跟我走!”
      旁边的小沙弥也拉着她的白大褂,急得满脸通红,“阿澄快点,师兄流了好多血,流了好多血,你快去救救他。”
      阿澄认出了彦真,发懵的脑袋这才清醒过来。

      禅房里围着四五个人,看到穿着白大褂的阿澄后纷纷让道。此刻,彦回平躺在床上,唇色苍白,愁眉紧锁,似乎被困在一个噩梦里。
      大概一个小时前,被雷声惊醒的彦明起来上厕所,走到回廊时听到彦回的房门被风吹得吱嘎作响,屋里却空无一人,起先还不以为意,直到走到后院发现院门竟然也大开着,于是赶忙叫醒师兄弟们沿着山路去寻人。最后,众人在半山腰的灌木丛里发现了浑身是血的他。
      此刻,彦明坐在床边战战兢兢地用毛巾捂着他的伤口,不敢轻举妄动。
      阿澄带上口罩,示意彦明让开,她解开彦回的外衣微微一怔,这副惨白的身躯上散落着几道陈旧的伤疤,虽然它们的可怖早已被岁月抚平,但不难想到这里曾经鲜血淋漓的样子。
      她慢慢移走毛巾,伤口在左胸和左上臂,皮肉外翻,甚是狰狞。阿澄淡定地打开药箱,“不是很严重,我现在要给这位师父进行缝合,其他师父们都去歇着吧。”
      大家闻言相继离开,只有陆慕仍守在门口。
      阿澄看向门外,他的衣衫已经湿透,发丝垂着水滴,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山里湿气重,你换件衣服再来吧。”然后带上手套,拿起消毒盘里的缝合线和持针钳,针头穿过他细腻的皮肤,将绽开的皮肉重新黏连在一起,原本血淋淋的创口变成一道嵌在皮肉里的深红色印记。
      半小时后,伤口全部处理完毕。阿澄拉起被子为他盖上,这时她蜷着的腿已经完全麻木,腰也直不起来了,她趴在床沿想要借力站起来,但是缝合手术消耗了太多精力,加上半宿没睡,现在又困又饿,她再也使不上一点劲儿。
      就在意识摇摇欲坠的时候,阿澄突然被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力量提了起来,陆慕扶着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摆在她面前。
      “栗医生辛苦你了,先吃点东西吧。”
      隔着氤氲的热气,阿澄打量着这张被灯火照亮的脸庞,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像披荆斩棘而来的英雄,她一时慌了神。陆慕把筷子递过来,阿澄看到了他发红的手背,想起方才滚水泼洒时的情形,于是从医药箱里翻出一支烫伤软膏。
      陆慕接过药膏,在阿澄旁边坐下,“谢谢栗医生。”
      “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很重要。”
      “那为什么不报警呢?”阿澄拌动面条,“他的伤口可不是摔出来的,应该是被……短刀之类的划伤的。”
      面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蒸腾而上,陆慕保持着脸上的礼貌,但桌子底下的手正在慢慢收紧。

      阿澄是被彦真的尖叫声吵醒的。睡眼朦胧地翻出手机,立刻睡意全无,从床上跳起来。
      后院里,彦真抱着空空如也的兔笼,拦住了掌勺大师兄的去路。
      “你你你你把我的兔子还给我!”
      “嘿,趁着师叔不在家你还来劲了是吧!”彦成吞了口气,抱着菜篮子绕道而行,不与他一般见识。
      但在彦真眼里,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于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哇,大师兄吃了我的兔子,吃了我的兔子。”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彦成丢下菜篮子,一把揪起彦真捂住他的嘴巴,“兔子没好好呆在笼子里,我哪知道它们去哪儿啦?没准啃坏笼子逃跑了呢?”
      说罢,捡起地上的兔笼开始检查起来。
      这时,在一旁摘菜的彦明突然抬起头,“这怪事怎么接二连三的。先是彦回师兄失足掉下山坳,然后彦真的兔子也不见了,不会真有什么猛兽吧?不总有哪里动物园的老虎逃跑的新闻么?不会跑咱们山上来了吧?”
      彦成起先还觉得这是信口开河,但是仔细琢磨了一会儿,默默从兜里掏出手机,两人不约而同地刷起了本地新闻。
      彦真看到师兄们如此认真的模样,哭得更猛烈了。

      与此同时,山头的另一边。
      陆慕回到彦回出事的山坳,用树枝拨开地面的植被,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是,所有的痕迹都被凌晨那场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再次环顾四周,这里位置偏僻,周围又有高树林立,的确是人迹罕至的样子,他这才放心离去。但是没走几步,杉树下的一堆藤蔓引起了他的注意,陆慕重新拾起树枝走过去,凝神屏气,慢慢掀开那片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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