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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会草 上 ...

  •   道士与书生之夜会草上

      “兄台请留步。”
      听得呼唤,书生一个转身,便见街边一处卦摊,有白衣道者立身其后向他拱手。
      那道士眉目清朗,一派潇然,仿若天上谪仙。
      书生轻摇手中珠扇,淡淡地望过去,且听他如何说。
      “贫道见兄台一表人才气度非凡,绝非庸人俗辈。可惜眉宇之间隐带黑气,恐怕不祥。”道士面容严肃,缓缓道来。
      “哦?”书生一双鎏金眼眸多出几分兴味,盯着那道士问道:“敢问大仙,如何不祥,又如何破解?”
      道士轻咳一声,语重心长道:“眉带黑煞,自然是冲撞妖邪之物,不过兄台大可放心,只要用在下这道万能灵台符,自然可解。你我也是有缘,就打个半价吧。”说罢卷起摊上一堆黄符,冲书生摊开掌心,“五十两。”
      书生心下好笑,也不计较,侧身颔首道一声多谢道长相告后竟自行离去。
      道士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叹,看来这卦摊还得摆下去。

      留云山,昙华观。
      书生走过三百级台阶,到得山顶,却见已有人先至一步,白衣雪发,卦摊黄幡。
      道士像是不认识他般,仍坐在摊后,细细摆弄灵符,口中念念有词。
      书生玩心大起,几步走到摊前,笑吟吟地问:“道长生意如何?”
      道士抬头看他一眼,卷卷灵符递过去,“五十两。”
      书生忍住嘴角抽搐,“道长是一定要在吾身上开张了?”
      道士一双幽黑眼眸多了点揶揄,“人命几何,白银几何,兄台你是聪明人,这账不会算?”
      书生注视他端正容貌,只叹相貌骗人,从怀中摸出足锭银两递过去,罢了罢了,全当买个清静。
      道士毫不客气接过银两,抽出摊上的笔又在符上鬼画几笔递给书生,“三日之内不可离身。”
      “若是离身又如何。”书生好奇。
      “轻则死于非命,重则魂飞魄散。”道士似真似假地道来,面上竟多了几分笑意。
      书生乍见对方温和笑颜,怔了一怔,不知不觉已将灵符收入袖中。
      道士瞥见他动作,长吁一口气,眉心水玉隐隐含光。

      待书生入得观门,回首一看,道士,卦摊,俱是无影无踪。
      摸摸袖中灵符仍在,方知不是梦境。
      这道士,真正有趣。书生手中紫扇遮面,揣测道,若是再见,定要问出他的名姓。
      若是再见……

      书生入观后刚与昙华观观主相谈,便有小童上来告知贵客已至。观主连忙起身去迎,书生正暗忖不知是何贵客,观主已引一人进来。书生看着那人雪色睫羽下一双平静无波的眼,手不自禁攥紧。
      哈,这再见之时来得好快。
      观主恭敬地引见,“这位是除妖降魔的道长,剑子仙迹。”
      书生唇角勾起,剑子仙迹……好个贵客,好个除妖降魔,想必这昙华观主是不曾见识过大仙强卖讹诈的手段。只是这般说来,乖乖用五十两买下他几张皱巴巴黄纸的自己也高明不到哪里。
      道士手中拂尘轻搭臂弯,端端正正地站着听观主诉苦,又作出一副不识书生的模样。
      骗到银两便翻脸不认人,大仙真是好高的手段。书生暗自腹诽,只当他惯性失忆,走上前去用扇搭上道士臂弯拂尘,对方讶然回视。
      书生浅浅一笑,颊边梨涡隐现,无双风姿灼得人睁不开眼。
      “这位大仙,汝还没问过吾的名字。”
      观主一拍额,抱歉道自己被邪事缠身竟忘了介绍,“这位是……”
      “疏楼龙宿。”未及观主说明,书生自己报上姓名,言罢只观那道士做何反应。
      道士眉眼柔和,欠身道一声,“幸会。”
      幸会幸会,算来已是第三次遇见,此时才道幸会二字不嫌晚么。书生心中思量,似全无察觉观主对道士说了什么,能让后者面色郑重眉峰拢起。

      道观名昙华,自是与昙花有关。
      昙花又名琼花,因盛放时姿容绝美且短时即谢而为人所惜。
      昙花一现,乍现即逝。
      昙华观后园种着不少白昙,每年花季的夜晚应时盛放,香气飘渺令人沉醉。
      今年却发生了件怪事。

      “白昙的花苞结了一月却不曾开放,以往从未有过。”观主领着道士去了后园,指着昙花丛叹道。“不开花也就罢了,偏偏……”
      “偏偏怎样?”道士见观主言辞闪躲,不由追问。
      观主环视四周,见无旁人,方小声道:“偏偏还成了精作祟。”
      道士眼底闪过一道无人察觉的波纹,若无其事地继续听。

      作祟的事正是从白昙结出花蕾开始的,观主一见花苞,以为当夜便要开花,做好了准备只待它盛放。谁知等了一夜都没动静,花蕾们仍旧冷冷清清一动不动地垂着。观主心中诧异,又兼身困体乏便歇息了。
      从第二夜起便出了怪事,观主昨日苦侯一夜已是十分疲倦,想那昙花年年都开也不非要今年,到了往日休息时辰便回屋睡下。怎料到子夜时分,却听见一阵女子歌声,轻飘飘地从窗外传来。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到人心里只觉一阵冰凉苦涩,观主清晨醒来已是泪湿山枕,却当作是梦魇未多理会,待得第三日,又听见了这歌声,观主当时清醒,便起身循声寻去,歌声悠悠牵引着他竟到了昙花圃,就在那里,观主见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昙花从中,有一白衣女子端坐于内,手捂着脸仿佛在哭,那回旋不绝的歌声却正从她身上发出。因为是背对着,观主没能看到女子的容貌,只见她黑发如瀑,身姿窈窕,想来定是个极美丽的女子。
      观主凝神细看,不慎踩断地上一截木枝,极轻极脆的一声响已惊扰了女子。她将手从脸上放下,似是要转过身来。
      观主大气也不敢出,谁知就在那女子要转身时园中突然涌起一股厚重迷涩的浓雾,瞬间将她淹没,待浓雾散去,园中已空无一人,白昙依旧垂着花蕾,将开未开。

      观主说到此处,长叹一声,“剑子先生,万物有灵,若是这白昙真的成精也罢,只要能与观内众人相安无事便可,可是听她夜夜悲歌似有隐情,实在让人无法不管。”
      道士一直垂首仔细聆听,这时抬起头来道:“贫道心中有数,观主放心。”
      观主听他似已胸有成竹,放下心来,行了个礼道谢。

      道士转出白昙园门,恰恰撞见书生。
      书生似在关注道观景致,转身回望才发现道士,诧异道:“原来道长也喜欢看风景。”
      道士轻叹一声,走近书生,慢慢说道:“兄台不用装了,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书生似笑非笑,“不知汝所指何事。”
      道士手中拂尘向身后一指道,“昙花成精。”
      “子不语怪力乱神。”书生慢慢说完一句便转身回厢房。
      哈,我倒忘了他是儒家子弟。道士低头笑了笑,却想起个问题,既然书生不信,又为何肯用五十两买下他的灵符呢。

      寂寂昙花半夜开,月下美人婀娜来。
      书生靠在屋内宽椅上,形状优美的唇边浮起笑意。不知可有机会,一睹这月下美人的芳容。
      至于那遮遮掩掩的道士,倒是彻底勾起了他的兴趣。

      正在观主房内喝茶的道士忽然打了个喷嚏。

      是夜,书生房内,烛灭帘遮,床上之人已是睡得深熟。
      屋门原本扣得好好的锁却自己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地移动着,从栓上脱落在地,悄无声息。
      门锁一落,寒风顿起,两扇门呼啦大开。
      只是门里门外都没有人,这门是谁打开的呢。

      床上的人似是全无反应,双目微阖,呼吸平稳,平平常常的睡态。
      有声音从门外传来,轻灵空旷,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近在人耳边吟唱一般。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清丽的女声回荡在月色里,唱的是诉情之声,却少了旖旎之味,直如子规啼血断肠词句,纠缠起人心里最伤痛的地方狠狠地揪起,让人想起最不愿忆起的回忆。难怪清心修道的老观主也承受不了,不得不相求道者。

      门扇两开,清凉夜风吹入,吹开床上纱帘,露出内中人形。
      书生闭目安睡,似全不受歌声所扰。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一道黑影靠近床榻,一只惨白的手向书生伸去,无一丝血色的手指就要碰到书生的脸时却僵在那里,似是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黑影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缓缓地收回了手。那声叹息里全是不甘的苦。

      一颗水滴从黑影中落下来,正中书生的眼角。

      书生猛然睁开双目,鎏金的眼睛里俱是清明。
      房内空无一物,只有大开的屋门在提醒着曾有人进入。
      书生冷然一笑,陡然起身,向白昙园而去。

      月出皎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歌声不曾停顿,正是从白昙园中传来。

      夜色弥漫,草木森森。桂华流泻在白昙花蕾之上,依然催不开昙花绽放。
      昙花园中已有一道白色身影,正背对着书生站立。
      书生脚下不停,直直走过去,扯住那白影手臂一个发力,迫使他转过身来与他相对。
      不期然地,望见道士的脸。

      道者的眼睛紧紧闭着,额心水玉寒光闪烁,额头上一层冷汗,竟似中邪一般。
      书生一惊,抓住道士的手不由收紧,低声唤道,“道长?”
      道者咬紧牙关抿住嘴唇,额间印记平复下来,眉头又狠狠皱起。
      书生靠近他,试探地又唤了声,“……剑子?”
      他的注意力全在道士身上,没看见自己袖中那值五十两的灵符露出了个角儿,闪过一阵暗暗黄光。
      道士慢慢睁开眼,看见书生的脸近在咫尺,不禁打了个冷颤,向后退了一步。

      “兄台也来赏这月色,实在是巧。”道士回复镇定,手中拂尘挥得是潇洒气派。
      书生早在他睁眼时就放开了手,这时也是敷衍地笑笑,“不想大仙也有这种好兴致。”
      道士已瞥见他袖间灵符,心下一叹,要不要说实话,真是左右为难。
      书生俯身凑近白昙花蕾,细细查看,淡淡地道,“留云山昙华观以这白昙扬名,如此良辰如此夜,白昙反不肯赏脸,昙华二字已是名不副实。”
      道士苦笑,赏花弄月悲春伤秋是儒生趣味,若是让他知道真相只怕不会这般议论。
      书生转过头来,盯着道士一双雪眉下沉静的黑瞳,唇边浮起浅浅笑意,“大仙见多识广,应知昙花雅名为月下美人,不过,吾却更喜爱它的另一名目。”
      喜好卖弄学识也是儒生特色,随他去吧,道士忍住掏耳朵的冲动,等着听他下一句。

      月色如洗,白日里的喧嚣都退散的极其遥远,将一点点声响都放得清晰。
      书生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夜会草。”

      笔记传奇中常载多情书生望见那闺中美人,一望即知何为相思,就此牵肠挂肚辗转反侧,日思夜想再见那美人一面。遂想方设法打动美人身边的丫鬟乳娘,将表达情思的诗句传递进去,原本就动了心的美人见了情诗,想再见对方一面的心情被撩拨起,便在才子的情诗背后续写几句,隐约含蓄地传回相思意。
      美人的诗篇往往藏头露尾,才子若是知情知趣,自然读的懂。
      若是君心如吾心,便请今夜来相会。
      夜会夜会,好不痴情。

      道士游遍天下,自然听过这些掌故,现下听书生提起,心里暗笑他居然也会读些媚俗故事,面上却不改颜色,只道,“兄台想夜会佳人,可惜昙花不开,却让兄台扫兴。”
      书生不疾不徐,缓缓道,“虽无佳人,却有大仙,不算扫兴。”
      “这……怎可相提并论。”道士一怔,再说不出话。
      书生见他哑口无言,眼底笑意浮动,轻道一声,“夜深露重,道长还请多保重。”
      道士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刚刚……好像是被占了便宜啊……

      只是思及方才种种,道士端正的面上神情便渐渐严肃,看来事情比本来设想的还要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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