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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红尘心蜕》选段──

      《分别》

      江南达人童山雷

      提示:

      这是笔者陆续用了二十余年时间写成的一件东西(长篇三部曲,共计一百三十万字)。虽然时下世人对种种时髦的玩意儿趋之若骛,而对这类或应属于历史的寂寞文字反应相当冷淡了,但笔者仍深信茫茫寰海中必有知音,故尔还是采用这种方式将它介绍出示。诸君有心,请关注并记住它吧!

      本文选自《红尘心蜕》第一部《嘉陵之波》,标题为另加。

      《分别》

      ……从第二天起,薛琳觉得世界变得非常古怪:父亲待他,好象忽然没有从前那么亲热了。他不再象从前那样兴致勃勃地教他背唐诗,也没有兴趣给他讲故事和叫他猜谜语,连他把自己画的画硬塞向他手上,他也只是很勉强地瞟上一眼就还给他。当然,要说带他去郊游和野餐啥的,那就更是不要去想了。总之,父亲象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冷冰冰的。不光是他,连妈妈和哥哥也都变得不快活起来;特别是妈妈,她时常都在长吁短叹,有时无缘无故的,眼睛里就又包上了泪水。
      于是薛琳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想,一直象这样下去,那还得了吗?因此他去问妈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妈妈很不耐烦地喝住了他。\"娃娃家,不许多管闲事!\"她严厉地瞪着他说。她还更加严厉地叮嘱他,千万不要去惹爸爸烦心。这样一来,薛琳不敢直接去问爸爸了,本来他还有点想径直去问他的。
      后来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去问问薛琪哥哥。因为看薛琪那天晚上的模样,还有后来他那种郁郁寡欢的样子,显然他是懂得那件事的重要性的。于是有一天他向哥哥发问了。
      \"哥,你说\'□□\'是啥?─为啥爸爸是□□?\"
      薛琪当然知道□□是啥,因为老师多次在班上教过他们。不过\"为啥爸爸是□□\"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却未免显得太不好理解,更太难得回答了。他自己就正是无论如何弄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会同□□,也就是说,同党和人民的敌人,是一回事,并为此痛苦不已呀!─于是听了弟弟的话,他干脆扭转了头:
      \"我不晓得!\"
      \"那为啥那晚你听见他当了□□,要哭?\"
      \"没有,我几时哭了?\"薛琪抵赖起来。
      \"你撒谎,哥!我看见你在哭的!\"这弟弟紧追不放,还为兄长的不诚实气忿了起来。
      \"……我是看见妈妈在哭,才哭的。\"
      \"那你说,为啥妈妈听见这个,要哭?\"
      \"这个,我也不晓得呀。\"薛琪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个借口,便顺势推托道。想了想,他接着又说:
      \"弟弟,我们还小,倒是莫去管那么多了。我们还是玩我们的,啊?爸爸妈妈的事,恐怕,过过就好了!\"
      也许事情真是这样,过过就好了吧,两兄弟心下都象这样想。特别是薛琳,得到了哥哥这样一种回答,仿佛心头也变轻松了些。于是他俩一个照样画自己的画,一个照样念自己的书,有时也象从前一样,或是去岗上打打麻雀,或是同村里的伙伴玩玩逮猫斗鸡之类的游戏,听见有人在背地里说\"薛唯松是□□\"这话便装做没听见,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事情慢慢地变好起来……
      伙伴们早就知道薛琳的爸爸是个□□分子了,这样的事,在村里总是传得很快的。不过,一来是松鹤岗的孩子们生性都有些大大落落的,不爱去管更多的闲事,二来薛家兄弟向来也都不讨人厌,所以过了好久,还没有谁对他们提起这点,至少是从来没有当面向他们提到。他们彼此间照样玩得很好。不仅如此,大家见薛琪在学校已是小足球队的队员,薛琳的画也越画越好了,心头还暗暗有些尊敬他俩呢。岗上的孩子们中从来就有这样一种风气:不管对什么技术,只要那技术高明,就敬重它,由此也敬重那个拥有它的人。
      然而这天不同了。这天在江边捉鱼,白嘴白静美不过只是想同薛琳开个小小的玩笑,只不过是在玩笑中不小心踢破了薛琳的鱼瓶,可他没想到薛琳竟会同他认起真来,还敢顶撞他,并要他赔他的鱼瓶和鱼。于是他火了,一下子就想到了薛琳的爸爸是个□□分子,并看准了这是薛琳身上的一块痛疤,他正好可以趁机把他骂个够……
      这场小小的风波对于薛琳来说已经是够大的了,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同谁顶撞得那么厉害过呢。况且,白嘴可以象那样臭骂他,他却找不到白嘴家的痛处来骂白嘴,竟当着伙伴们的面被白嘴骂得大哭了起来,这,也实在是太丢脸的事!……
      挨骂这天,薛琳没精打采地提着撮箕走回家来。白嘴那\"□□,□□分子!\"的骂声始终还在他耳边嗡嗡地响。他见家里人都还没回来,就从自己裤腰上取下那把拴得牢牢的大钥匙,打开了房门。掌握一把家门钥匙的权利,是今年开春后他才新得到的。
      走进屋来,薛琳丢下撮箕,一屁股瘫坐在了凉椅上。他在心头呸着骂了白嘴一句,不觉眼泪就又涌上了他的眼眶。
      他想到这个有着一双奇臭无比的脚的白嘴,竟可以在理亏的情况下把他骂赢,这都是因为他真的有着一个□□爸爸,不由得感觉万分的委屈和痛苦。他进而想到以后人家都可能象这样对待他,更是不由得感到一阵阵的害怕……他越想下去就越伤心,不禁出声地呻吟了起来。他软软地背靠在凉椅上,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睛。
      残阳已经慢慢地落下了歌乐山口。天空中弥漫着一片灰红色的云霞。蝙蝠开始在门口的坝子上空盘旋;天边由远而近地有了归巢的鸟。
      洪淑贤怀抱着从学校婴儿室接回来的薛丽,手弯上挂着她每天上班都提着的那只黑提包,下班回来了。
      \"呦,小琳,睡着了吗,该没受凉?\"她进门就问。见儿子在动,并听见他口里象是嗯了一声,她放下女儿,立刻就下厨房忙了起来。
      薛琳尾随母亲来到厨房。
      \"妈,白嘴骂我!\"
      \"哟,我的乖乖,那总是你先去惹了他!\"洪淑贤说。
      \"妈,我根本就没有惹他,\"薛琳连忙分辩。\"我睡在江边玩,他拿小棍棍来锥我的耳朵,还把我的鱼瓶瓶弄破了。我找他赔瓶子,他就骂爸爸是□□分子。\"
      要是在平常,洪淑贤得知儿子到嘉陵江边去玩,那她一定要叫他最好不要去,至少也要对他叮嘱告诫再三。但是今天她简直忘记这一点了。她一听见那个刺耳的称呼,两道淡淡的眉毛就皱了拢来,同时那张端丽的方圆脸庞上,一条肌肉也隐微地牵动了一下。她不吭声,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眼珠子也一下子不再转动。
      她回想起了自己这几个月来在单位上的境遇。这几个月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叽叽喳喳地议论过她,也不知有多少人当着她的面挖苦和讥讽过她;还有些人,表面上来关心她,实际上分明是在对她的遭遇幸灾乐祸。特别是那白嘴白静美的妈妈,总务处长林杏梅,更是三番五次地来找她谈话,对她软硬兼施,要她同丈夫划清界线,还说最好是干脆立刻同他离婚……
      她正在发愣,又听见薛琳哭声哭气地问:
      \"妈妈,你告诉我嘛:□□分子到底是啥?\"
      她不忍心再去吆喝儿子。可是,她却实在是不知道这话该怎样回答才好。
      \"妈妈,\"这时,另一个阴沉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喊道。
      这是薛琪放学回家来了。他黑沉着脸,气鼓鼓的,一副背时倒运考败了的模样。见他这副样子,洪淑贤不再同薛琳说话,叫住了他。
      \"薛琪,单元考试成绩下来了?\"
      薛琪没好气地把书包往旁边一扔,挺犟着脖子,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没考好?\"
      \"语文九十四,算术九十六。\"
      \"……还比上回有进步嘛。─你那副样子,是在干啥?\"
      薛琪用衣袖揩起眼睛来了。洪淑贤约略猜到了几分,又说:
      \"是同别人怄气了?咳,我们惹不起人家,就躲开些,少去同他们打交道。你说是不是,薛琪?\"
      \"躲,都躲得脱吗?你不惹他们,他们要来惹你呀!有几个调皮狗还编些歌来唱。我开始就是在躲,但他们追上来,硬唱给我听,左一句\'黑良心\'右一句\'黑良心\'的。最后他们还来推我,我实在忍不住,就同他们打起来了。\"薛琪说到这儿,哭出声来。他挽起衣袖,露出了手臂上几道被抓出的乌青伤痕。
      \"呜,呜!他们几个来打我一个……\"
      看着儿子的伤痕,洪淑贤心头阵阵作痛。她把手背贴向嘴边,用牙紧咬着它;然后她干涩着嗓子问:
      \"老师呢,老师管不管?\"
      \"老师看见的。她把我们拉开了。她说,他们打我是不对的,因为大人和娃儿各是各。但是她又说了:他们恨□□分子,这完全对,还叫我不许记恨他们。她叫我该拿出勇气来,同爸爸划清界线……\"薛琪继续哭诉着,说完他咬着下嘴唇,胆怯地望着母亲,那模样就象是想看看她会给自己出个什么主意。
      薛琳也被哥哥的话引得哭了起来。他这才知道,原来哥哥在学校也同样受气,而且还要受得更厉害些。于是他也呆呆地望着母亲,想看她会怎么办。
      然而洪淑贤并没有给儿子们拿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她只是叫他俩以后尽量少同别人玩,有空就是兄弟俩多待在一起。说着她便推说厨房拥挤,把他俩支到堂屋去了。
      儿子们离开后,洪淑贤独自一人一面淘着菜,一面又想起了家庭的遭遇。几个月来她每天都在想这点,不过今天她的心情格外不能平静,直象是开锅的汤水一样沸腾不已。
      \"唉,两个可怜的小东西,本来正活得高高兴兴的,突然一下子就变成受气包子了!\"她心酸地自语说。\"他们知道个啥哟,就知道在外面受了欺负,要回来告诉我!\"她接着想道。想到一家子倒霉受气的原因,她不禁埋怨起丈夫来。她想,这都是因为他不长点脑筋,张着嘴在外乱说,才害得娘儿母子些无缘无故的遭了牵连。\"连她,今后也都跑不脱呵。\"想到此刻还正安睡在摇篮里的小女儿稍长大后也将尝到厄运的滋味,她格外感到凄切悲愤。唉,早知如此,她一定就不会生她了。她暗自对自己说。一经想到既已降生到这个家庭的孩子无论如何也都只有承受他们同样已经给注定了的命运,于是她格外明显地意识到她那个不听劝告的丈夫可恼。
      今天的几样小菜都是她一早在马路口的菜站买来的,虽说不大新鲜,但也不算太脏。她一会儿就把它们淘洗完了。看着这几样廉价的、还有点蔫了的小菜,她忽然又有了新的感触。因为自从薛唯松当上□□后,他的工资就被减去了将近一半,由此家庭经济变得紧张了起来,凡是贵一点的菜,她都不敢轻易去买了。
      \"唉,不过这倒还好说一点,主要还是精神上的压力─好象我们连人都跌价了!\"她长叹着心想。
      她又联想到了薛唯松本人。这段时间来,他已经很难得回家来了。并且,即便是偶尔回来,他也是一副灰溜溜的样子,从前那种潇洒落拓的风度,似乎已经远离了他。想到这儿,她对他的气恼不知不觉地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是无可奈何的哀怜和同情,因为他们毕竟是结婚十年的夫妻,况且感情一直还很好。她觉得他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罪过,不过都是因为他们学校那个姓祝的可恶,才使得他犯了错误罢了。
      一经顺着时下惯常的思路想到了\"犯错误\"这几个字,她不觉沉吟起来。她不由得对这几个字本身的正误犯疑了,并且由此及彼的还想到了许多……不过她旋即又被自己的思想吓住;无可奈何之下,她叹息着对自己说:\"唉,政治这东西,我不懂,也不想懂;那是危险的事情。人在社会上只有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才行。\"她咀嚼着自己的话,一面暗暗点头。
      \"\'你不惹他们,他们要来惹你呀!\'\"突然,薛琪的话闪过她的脑海。她感到这话说到了点子上。看来是的,今后难过的日子还长呢!一旦意识到这点,她比先前更不好受;因为她明白,就算她明哲保身,也已经摆脱不了厄运了。不过,最后她还是相信,─也许是宁愿相信:恐怕上面是会拿出点新政策来。
      \"这么大一批人啦,又不是几个!\"这么想着,她的心情似乎稍微宽了一点。她从来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女人。她非常明白:人要想好好地活下去,就必须时时处处都要\"会想\"。
      至于要她同丈夫划清界线,她连想都没有朝那方面想过……
      当她怀着满腔愁绪和悲愤在厨房煮饭的时候,那两兄弟正在堂屋里相对坐着发呆。两个孩子脸上的泪痕都还在闪亮。半个钟头左右的时间,他们一共说了两句话。
      \"弟弟,以后我们多在一起玩,啊?\"哥哥先说。
      \"嗯。只要是要骂我们的人,我们就不理他!\"弟弟回答道。
      可是此刻怎么个玩呢?一时玩什么都没有兴趣……还是妈妈才是一把大保护伞;于是,兄弟俩不管洪淑贤方才下的命令,还是一前一后地垂着头到厨房去了。薛琪很自觉地便操起了打火扇。薛琳则象一头温顺的小猫似地蹲在他身旁。那当妈的见他俩象这样,也就不忍再说什么。
      这时候,一串脚步声从外边一直响进了里屋,跟着传来叭的一声,好象是书本摔在木器上发出来的声响。
      母子三人都知道这是谁回来了。洪淑贤略感奇怪地说:
      \"是你们爸爸。今天他为啥回来呢?\"
      这时她正伸手在坛子里摸着大头菜;她叫两个儿子进里屋看看。那两兄弟奉了这道慈令,蹑手蹑脚地闪向从堂屋通向左厢房的门口,捂着嘴朝里屋张望了起来。
      桌上乱摔着一大叠书。薛唯松怒火冲冲、仰面朝天地横倒在床上,双手枕着后脑袋,两只又浑又红的眼睛透过眼镜,死死地瞅着悬挂在屋中的电灯,半点也不动……这模样好吓人!因此,那两兄弟连屋也不敢进,更莫消说还去问他什么了。于是只见他俩偷偷地张上他一会,又怕兮兮地默然对望上一眼。两人都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下,倒是要他们怎么办,才好。

      行路难,行路难!
      多岐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突然他们听得父亲背起这几句诗来。不过他们觉得这简直不象他从前背诗那种唱歌一样的背法,竟象是在同别人生气吵架似的。这景象真的叫他们吓怕了;两人又一次对望了一眼─哥哥给弟弟丢了个眼色,于是兄弟俩屏息静气的,拔腿便逃。
      他们溜回厨房,连忙把刚侦察到的情况一一报告给母亲。
      洪淑贤正把大头菜切得厚一块薄一块的,平素那精湛的刀法一点也没有显示出来。听了儿子们的汇报,她没吱声,只是差点儿把手给切着了……
      后来她迟疑着放下了菜刀,怔怔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便在脸上打起了一点笑,去到屋里。
      \"今天你想起回家来了哩?\"她搭讪说。这声音虽说没有从前那么温柔甜腻,倒也并不显得有什么不自然。
      薛唯松既不出声,也不回头看她。
      \"你下班啦,\"她又招呼说。
      \"下班啦!唉,那叫什么上班,又叫什么下班罗!大会小会的批判,又是写检查,又是写交待,课也不许上了,扔给你一把大扫帚叫你天天扫马路,好叫你去挨白眼,遭臭骂!这份气真叫没受过!\"薛唯松还是不回头,只是说了这么一串。
      \"忍着点吧。有啥办法呢?……\"
      \"忍,忍,忍!你光知道叫我忍!也是你没尝过这滋味哪!\"那丈夫冲着这妻子发起威来。嚷罢,他腾出一只手来搓按了几下胸膛,咻咻地呼出了几口粗气,然后又把手塞回后脑勺下,不说话了。
      怨忿再一次升起在洪淑贤心头。她差点按捺不住了,想说:\"你尝这滋味,还是你自己找来的;但是我们呢?\"不过她总算是把已聚上了舌尖的话吞下了肚去。她一面拍着开始在摇篮里动了起来的小女儿,一面还是好言说道:
      \"你说,我不劝你忍耐,又还能劝你怎样呢?\"
      这话音比它所包含的语义更显得哀婉恳切。听了它,薛唯松那张紧绷着的脸好象松缓了些。他依旧不言不语地又呆望了那电灯好大一阵,突然张口说: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只听他这郑重的口气,洪淑贤就知道他要说的话又是非同小可的了。因而她惴惴不安地望着他,集中了注意力。
      \"我准备回山东老家去。我已经自动向学校辞职了。只等上面批下来,我就走。\"薛唯松很流利地说道,显然是事前就已经作好了这样说的充分准备。
      洪淑贤这一惊真的是非同小可。她的手神经质地离开女儿的摇篮,双眼猛地瞪大,宽阔而平滑的额头上骤然挤压出了几条深深的横皱,同时口里也失声叫道:
      \"啊?!你怎么做事都不考虑一下呦!\"
      \"我怎么会没考虑呢,\"薛唯松这时倒象是还冷静了下来,他坐起身:\"你想,我如今已是这种身份的人了,处在学校,你说怎么个过法?成天遇见从前的同事,遭别人的唾弃,老实说,我可吃不下来这一套……\"
      \"可是,前些日子你都能够忍耐呀!\"妻子急急地打岔说。
      \"那也得有个限度。\"薛唯松有点不满地看了妻子一眼,接着说道。\"山东是我的老家。那儿的人淳朴,不象这儿的人这么势利。何况我离家又久了,人们多半都不认识我。我回去,等于是到了一个新的陌生环境,那日子也好过一点。大约还可以慢慢忘掉眼下这些耻辱。老母亲还在;她很心疼我;回去,娘儿俩相依为命地过活吧!再说我也好送她的终。这些都是我回去有利的方面。不好的就是你在这儿辛苦一些,要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
      \"生活艰苦点对于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你想过没有,……\"
      \"听我说完。关于家庭经济:反正我在这儿也被降低薪水了,不如回去下力,还可以多挣上两个。钱,我按月给你寄来。过上一段时间,我在想,再看有没有希望重新找个还凑合得过去的工作。\"
      说完这几句话,薛唯松抿紧了他那两片线条分明的嘴唇。看来,他已经是把一切都想过了,也下定了走的决心。
      洪淑贤悲哀地摇头笑了起来。\"唉,你以为啥都是你想的那样么?─工作辞掉了,哪有那么容易,还能找得到!况且你戴了顶这个帽子,哪个单位还敢用呦。依我说,你还是不要走。劳动就劳动,检查就检查吧,有啥法呢?\"
      \"光是劳动和检讨就算完吗?还得经常挨批斗呀!喂,我问你:你上班的时候,想着此时也许我正象条丧家之犬似地垂头丧气站在从前的熟人们面前,你就好过?\"
      \"……可是,回去日子就好过了么?现在哪儿又不是一样噢!\"洪淑贤哭起来,她捂着脸说。
      \"我们老家的人肯定比这儿的人好,至少不会象我们学校那几爷子那么可恶!\"薛唯松认定了家乡是个小小的桃花源,由此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的。
      \"……唉,书呆子,书呆子!……我看你这么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相,还想去下力挣钱养家糊口呢。好好一家人也拆散了!\"
      \"我宁可累死在那儿,也不愿意再在这儿象条丧家落水之犬一样地活下去!\"薛唯松厉声叫道。他见妻子浑身都已在发抖,又放低了点声音。\"至于说一家人拆散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想:在战乱的时候,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们现在虽说不是遇上的战乱,说到底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我们都还是活着的呀!这就很不错了;只是离得远点嘛。\'天无绝人之路\',我想,或许我们还会团圆的。\"
      \"……\"洪淑贤分明要说点什么;然而薛唯松就象是生怕再听她的劝阻:他咬死话语,重新提高了声音,一口抢了过去:
      \"不过要紧的是必须争取改变一下环境。我有经验:多少次遇上难堪的场合,动一动,的确就是要好得多。─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嘛!\"
      洪淑贤深知丈夫的脾性,所以尽管满腔悲愤,但是也都干脆懒得再同他分说什么了。现在她唯一有个愿望,就是暗暗希望丈夫交上去的那份辞职报告不会被批准。
      薛唯松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他说:
      \"我知道,找工作难,辞掉工作,还是很容易的!\"
      他见妻子不再说话,于是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他的书籍和稿件。
      在夫妻俩争辩不休的时候,薛琪和薛琳两兄弟一直象是两只受惊的兔子似地呆缩在一旁。他俩是尾随母亲进里屋来的。对于眼前的事,他俩自然都无权说上个什么,而且事实上两人都给彻底地吓傻了,竟至于对此连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
      薛丽早又被惊醒过来,正在摇篮里大哭。不过刚才一直都没有谁注意到她。
      洪淑贤一边揩着满脸的泪水,一边也朝着哭闹着的女儿俯下身来。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一滴滴地落在了女儿的身上。\"呵,可怜的小东西,你真不该到这世界上来!\"她在肚里叹道。
      突然她闻到从厨房飘来一股糊焦饭气味。于是她叫薛琪快来抱妹妹,自己则连忙一头跑到厨房去了。
      ……

      薛唯松的辞职报告在市教育局拖了好多天都没批下来。他等不及了,又三番五次地向本校领导提出还乡的要求。正象他预想的那样,学校方面一点也没有阻拦他。
      \"你想走,可以。我们不会挽留你的。你的那件东西迟早会被批准;等批下来了,我们连同你所有的材料,都会给你们那儿寄去,包括户口和粮食关系。\"一天,他们学校那位祝书记同他谈了短短几分钟的话,告诉了他这点。
      尽管祝书记说这几句话时脸上带着轻蔑嘲弄的笑意,但是薛唯松听了这话,还是感觉象是放下了一个很沉重的包袱。于是他急忙收拾好他在学校的那些用具,兴奋地赶回家来。
      一个下着阵雨的傍晚,他离开了重庆。洪淑贤没有去送他,因为她对他的这种一意孤行心头有气。当然这样一来薛琪和薛琳也不可能远送父亲了。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岗上的老槐树下,一直到望不见他那挑着书担和衣箱的背影了,才依旧是默然无言地走回家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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