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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新形势……》

      ……五年级三班又新换了一个班主任。从前的班主任管老师,因为管教学生有方,又被派到一个很糟糕的班上显身手去了。这新来的何老师也是一个中年女人,名叫何芳兰。
      今天照例是开学教育。何老师是一位能够分毫不差地执行校务会决议的人。她首先给同学们讲到了国内外的大好形势,然后又谈到了本期学校的一系列新措施。她有板有眼地翻照着她的工作笔记本讲上了整整两节课的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话已经给同学们造成了一个非常强烈的印象,于是,在第三节课的时候,她话题一转,谈到了一个很具体的问题,这就是,本学期,班里将要重新选举干部。
      \"同学们,苏联的教训真深刻呀,\"谈到这点,她那张还显得很俊秀的脸上换上了一种庄严而且沉重的神色,并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头。\"你们看,列宁斯大林时代他们有多好,但糟就糟在接班人这个问题上。你们─就正是我们未来的接班人。祖国的未来就在你们的肩上。今天你们这些小小的班队干部,谁知道长大以后,思想觉悟更高以后,会不全当上党和国家的大干部?所以,老实说,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因此现在我们必须真正贯彻党的阶级路线!……这里我特别要说一下:从前,我们选班队干部,往往只看他学习好不好呀,守不守纪律呀,却忽视了大的方面─政治思想方面!对,正是忽视了这点!\"说到这儿,她威严地扫视了全体学生一眼。\"嗯,当然罗,要思想好,首先就得要家庭出身好,\"她象是在玩味着自己的话,又继续说。\"因为只有家庭出身好的人,对革命事业才最有感情,也才最不容易变修。……唔,不错,党的一贯政策是说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而且我们党和国家一些高级领导人的家庭出身,也是不一定有多好。可他们毕竟是中央首长、毕竟从小就准备为共产主义事业而献身啊!而一般人,肯定是做不到这点的。所以说,我们选干部,就一定要慎重!\"说着她又以苏联为例,说到赫鲁晓夫就是一个混进干部队伍中的阶级异己份子,还特别指出:他的出身就很成问题。作完这一席演讲,她叫同学们酝酿一下,然后就正式提名,来办这件大事。
      她这番话对同学们的震动和教育果然都不小。为此,大家都高度地重视起被选举人的家庭出身这个问题来。同学们互相耳语着,议论或打听着从前本班的所有干部的家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薛琪哥哥考学校那件事之后,薛琳心头隐隐约约地已有了一点预感,他预感到自己的生活总要有点什么变化。眼下听了何老师的话,他觉得他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得到了证实。但何老师的话本身却叫他越听越觉得有些糊涂;他觉得这世界突然变得叫人难以理解。于是他只好傻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声不吭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
      王举与秦宝刚同座。他俩也不发一言。他们不说话,是因为刚才当何老师提到赫鲁晓夫的家庭出身的时候,他们窃笑着议论了几句什么,被何老师狠狠地瞪了一眼的缘故。
      提名开始了。游承志首先站了起来。他稳重地说道:
      \"我提陈玉琼。她爸爸是工人,本人思想好,很早就入了队。另外,她在学习、劳动、遵守纪律、尊敬老师和团结同学方面也都做得很好─所以我提她。\"
      这番有条理、有主次、同时也很有分寸的话使何老师含笑点头。她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游承志坐下后,一个尖利的女声紧接着响了起来。这是一个生着一张白白的圆脸、梳着两根弯弓似的小辫、有着一口焦黄的大牙齿的名叫唐明珠的姑娘在说话。
      \"我来提白英桂!\"唐明珠象是气呼呼地说。\"人家白英桂,家里几代人都是厨子,伺候那些有钱人。她应该当班上的干部!嗯,还有,她思想好,觉悟高,学习又很钻得!虽然她的成绩不算最好的,但是那都是旧社会害的她呀!我们这些工人的娃儿,是没得那些知识分子的娃儿精灵呀!\"说完这话,她象是带着更大的怨气,\"唬\"地一声坐下了。
      何老师微微皱了皱眉。不过她还是记下了白英桂这个名字。与此同时,王举和秦宝刚忍不住互相碰了碰手膀子,然后两人都扮了个鬼脸,又一齐挤着眉笑了起来。
      那白英桂是个忠厚老成的高个子姑娘。听了唐明珠的话,她举了举手,站起来说:
      \"嗯……也不能说工人的娃儿就笨。可是,我确实不够条件。─还是袁淑芬来吧;我提她。\"说着她便大致套用了游承志的那番话。她特别强调,袁淑芬的爸爸,是一个先进工人。
      \"哎,我哪够条件!\"袁淑芬羞羞答答地推诿起来。她那张原本很红的脸蛋立时变得更红了,很象是一只快熟透了的海椒。说着她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朝着薛琳的座位上看了看,一面也站起身来。
      \"我还是同意选薛琳。\"她说。\"我觉得,人家薛琳各方面一直都表现得那么好,从来都是我们班的好带头人─为啥不该首先选他呢?嗯,可能有人要说,他爸爸……是犯过错误的。但是他们不想一想,他一家人,都已经同他爸爸划清界线了呀!莫非这还叫思想不好吗?\"说到这儿,她瞥了唐明珠一眼。\"我觉得,思想好这话,要看怎么理解。有些人嘴头说得好听,实际上,他们能象薛琳那样吗?\"
      薛琳感到自己心底涌起了一阵热潮。他万万没想到袁淑芬这个工人的女儿,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为他站起来说这些公道话,而且根本就不怕为此会得罪别人!而刚才,他正在暗暗地伤感,觉得自己兢兢业业地当了几年班头,现在居然一下子就连个过问的人都没有了哩……
      他骤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于是他深深地埋下了头去。
      袁淑芬的这番话所引起的反响也是很强烈的。好些同学都在下面点头称是。有两三个人,甚至也发表了点和她相同的意见。同学们都不知何老师这时心里是怎样在想,不过,他们还是看见她把薛琳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
      选举继续进行下去。最后黑板上出现了这八个人名:陈玉琼、白英桂、袁淑芬、薛琳、游承志、周芹、秦宝刚和敖大勇。别人提出敖大勇这个名字的时候,敖大勇本人正在偷偷地翻看一本连环画,而且看得十分专心。后来,他在黑板上发现了他的大名。于是他嚷了起来:
      \"爬哟!是哪个崽儿在开我的玩笑?\"
      全班哄堂大笑起来。何老师狠狠地瞪了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一眼,咬着牙,没有说话。然后,她向大家宣布说:提名结束,表决开始。
      同学们刚要为陈玉琼举手,何老师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呃,别忙!我们需要的班干部一共是五名。所以,同学们只能同意五个人─也就是说,每人只能举五次手,多了不行。这是一条规则。大家互相监督!\"
      于是一片小手时而举起,时而放下。结果黑板上顺次出现了以下数字:44,30,39,40,39,31,22,8。
      何老师放下手中的粉笔,一面象是在考虑着什么,一面对大家说道:
      \"按规定过了半数就算通过。我们班51人。照这样看来,已经有六个同学超过半数了。嗯,这……\"
      秦宝刚从来就不愿当干部。近来他特别热衷算术,所以对数字也特别敏感。他不客气地举手站了起来:
      \"其实,何老师,这很简单嘛:算,就算票数多些的那五个人,后面三个不算,就行了呀!\"
      何老师也觉得应该象这样。可是她看了看黑板上的数字,又犹豫起来。因为象那样做,刚好就刷掉了白英桂。这时她想起了余校长在校务工作会上的讲话:要注意把那些出身好、前些年又一直因为受压制而没有当上干部的同学选拔上来。想到这儿,她决定要刷就刷掉周芹。\"她爸爸,据说还是在美国读的书哩!\"她暗暗哼了声鼻子,在肚里鄙夷地说。
      \"我们再重新表决一遍!\"她大声说道。
      第二次表决的结果,除了敖大勇的票数由先前的八票变成了五票外,其他的统统与上次一样。何老师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们还表决一遍!\"王举的扁嘴微微一动,说。幸好极少人听见这话。
      何老师的眼珠与王举的扁嘴同时动了动。然后她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同学们,举手表决也不是唯一的办法,\"她清理了一下嗓子,微笑道。\"\'有民主,还要有集中\'啊!我觉得,我们一定要贯彻党的阶级路线。你们说,好不好?─我相信大家都是会同意的。那我提议:陈玉琼、袁淑芬和白英桂这三个工人子女,就算是已经通过了;另外三个也得上了半数票的人,游承志、薛琳和周芹,再通过两个,刷掉一个。你们看,怎样?\"
      \"好!\"唐明珠马上高声地叫了起来。\"何老师,这就可以用秦宝刚说的办法了呀:刷掉票数最少的那个!\"
      她说这话时,想到的是这样一件事:那天自己不过是在课堂上随便说笑了两句,那讨厌的周芹,居然就把耳朵堵了起来!
      见自己的主张得到了这样坚决的支持,何老师欣慰地微笑了。\"好,不错,这说明通过学习,同学们都提高了点觉悟!\"她说,说着便拿起黑板擦子,擦掉了周芹的名字。
      周芹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何老师刚绽开的笑脸又绷紧了。\"周芹同学,\"她严肃地说道,\"你这就是没觉悟了!你想,成千上万的先烈,为了革命事业,一不图名,二不图利,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你这呢,叫啥?\"
      她转向全体同学,果断地做了个手势:
      \"下面我们来决定由谁来担任什么职务。当然,不用说,票数最多的就是班主席。我想,这大家不会有什么意见吧!好,陈玉琼─定了!另外,关于副……\"
      \"那当然就是票数第二多的喽!\"秦宝刚和王举同声接口说。似乎还有几个声音象这样说,不过那都没有这来得响亮。
      \"不要随便接嘴,好不好?\"何老师郑重地扫了那两人一眼,警告他们说。\"接嘴,尤其是随随便便接老师的嘴,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我希望大家一定不要养成这样的习惯!\"说着她比刚才更庄严地面向全体学生。\"我们继续。我要特别强调:班里的主要干部,绝对应当是由工人阶级的子女担任。……好吧,你们说,该是谁?\"
      她这么一说,没人再敢去想拥有四十票的薛琳了。大家的眼光在同样占有三十九票的游承志和袁淑芬这两个名字上默然滞留了片刻,然后便不约而同地一齐投落到了袁淑芬本人那儿。
      \"你们的意思是同意袁淑芬?─好,可以!\"
      \"我不同意!\"袁淑芬猛地站了起来。全场为之一震。
      \"我不同意!\"袁淑芬又重复一句说。\"我觉得,薛琳现在虽然不能当正班主席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副的,还是该叫他当!我还要说一句:就是不叫他当,我也不当!\"
      何老师象是被这样鲜明的态度惊住了。呆了一下,她才忍住勃发的怒气,开口说话:
      \"袁淑芬,既然大家信任你,我劝你最好就别这样。你是工人阶级的后代,这副担子你得挑,这点你懂不懂?我在想,你的爸爸,一定经常都在教育你应当怎样的革命和进步……\"
      \"不,我爸爸喜欢对我说的是:一个人办事,要凭良心!\"袁淑芬绯红了脸,高声地打断了何老师的话。
      何老师的脸色也变红了,而且由红而白,最后变成了青紫色。她那圆滚滚的胸脯一阵抽动之后,终于爆出了雷霆大怒来:
      \"不当算了!不稀罕你当!又不是\'缺了红罗卜不成席\'!哼,又有啥值得翘尾巴摔牌子的!\"她象个孩子似地嚷道。
      \"我没翘,\"袁淑芬的声音低了些,但她仍然毫不躲避地望着何老师的眼睛。\"我是想说,我不该担任我不适合担任的职务。……\"
      何老师毕竟宽宏大量。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于是她考虑了一下,便从从容容地宣布了她的决定:副班主席由白英桂来担任。另外,游承志任组织委员,薛琳任学习委员,袁淑芬任文体委员。
      \"你既然不愿挑重担,加之听说你也是喜欢唱啊跳的,\"她还是淡淡地笑着转向袁淑芬,特地加上了这么几句,\"那么,我就看你来做这\'适合\'你做的事吧!─不过先要说好:文娱体育活动抓不起来的话,我可要问你哟!\"
      说完,她的目光也从薛琳的脸上带了过去。这时她似乎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
      \"哦,─本期,少先队干部也要改选。尤其是大队干部候选人,必须按我今天所强调的原则,由各班重新推荐上去。\"
      说着她宣布放学,同时叫走了陈玉琼和白英桂。
      同学们一哄而散。然后大家又三五成群,激烈地议论起了今天选举的事。因为眼下已不再有什么顾虑,大家评论起当选或落选的人来,那可是说得好恶分明,淋漓痛快……
      薛琳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圈子。此时,他不光什么也不愿去说,什么也不愿去听,而且整个地已感觉得这仿佛是一件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事了。不过,他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还是带着一丝沉吟的神情,飞快地朝着袁淑芬那个方向瞥了一眼。袁淑芬正在那儿很激昂地对几个与她相善的女同学说着什么。
      王举走近薛琳。他双小小的眼睛里满是一派嘲讽的神情。
      \"嘻,哪儿都差毬不多,─本来我还以为那里才象这样哩,殊不知,这儿还要精彩!\"他挤眉弄眼地说,一面很豪爽地拍了朋友的肩膀一下:\"薛琳,莫非你还为这些事生气,觉得它很有意思?\"
      薛琳出神地瞅着朋友的眼睛。接着他顿悟般地笑了起来:
      \"是没意思!─走,我们这就去把我妹妹约上;回到家,我们好好地杀两盘军棋,或者是海陆空三军战棋!\"……

      ……被撤去班队的要职以后,薛琳渐渐地反倒感觉松快了起来。刚开始,他的确也曾难过了好些天;在被撤职的当天晚上,他对他母亲说到这件事,甚至于差点儿还流下了泪来。但最后他完全想通了这个问题。
      \"虽然从前我不愿辜负班里对我的信任,可人家呢,却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对自己说。\"既然他们可以一脚就踢开我,那我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唔,我还是做一个有知识、有本领的人吧。象那样,才真正算是有意思哩!\"这样想着,他读起书和画起画来似乎更加有劲了。而且他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心里也更加轻快和充实。
      那件事之后,说实在的,他心里也很感激袁淑芬。不过他明白,自己决不能够把这种感激之情对袁淑芬表示出来。\"象那样,恐怕她就会觉得我这个人太想当干部了!\"他暗想。\"反正,我自己知道怎样在心里感谢她,就行。\"
      在他这样想的同时,他也发觉,袁淑芬现在看见他,反倒比从前显得拘束。她似乎为自己那天所表现出来的大胆感觉害羞。于是这样一来,他和她都没有勇气单独相处了,尽管说到底从前他俩也没有真正单独相处过。
      他仍旧每天都看见燕晓芳,只是因为已经没有再去找她的理由,所以他再也没去找过她。两人不过是在迎面碰见的时候互相打打招呼;有时,遇到双方各自都同别的人在一起,他们甚至连招呼也没打……
      有些时候,薛琳忍不住在私下问自己:\"你觉得,她们俩,谁更好一些?\"然而每逢这样的时候,他都要变得很不好意思,就象是这种想法已经给人看出来了似的。不过话虽如此,他心下始终更喜欢燕晓芳的温柔和她那出奇的美丽。当然,对这一点,他更是不敢明明白白地对自己承认;他觉得,那未免太叫人害臊了。
      开学一两个月以来,薛琳读了好多本小说。现在他慢慢喜欢起现代题材的小说来了。在他新近读的小说中,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这书中女主人公林道静早年的遭遇,更是叫他深有感触、浮想联翩。
      \"我和她都是不幸的人,\"他常常这样想。\"她爸爸是坏人。我……没有爸爸。但是我有一位好妈妈,她却没有。王晓燕是她的好朋友;王举是我的。她喜欢卢嘉川,我喜欢燕……\"每次想到这儿,他的念头都要中断一下,然后他又揉着火辣辣的脸蛋重新想下去。\"……她到处碰壁,受人歧视;现在,我也是的!─说来不应该象这样比,因为那是解放前,这是解放后。但不管怎样说,我和她的内心是一样的:我们都不愿马马虎虎地活在世界上。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人,反而还被人瞧不起呢?\"想到这儿,他总是觉得这世界上的事情有点叫人捉摸不透。不过,书中所说的这句话─\"最光荣最伟大的职务就是到世界上来做一个人\"─却叫他十二分地欣赏。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也要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才不枉了他也当了一次\"人\"!
      \"那么人活着,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往往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觉得这道理很深奥,但他却很愿意去想它。他想,许多伟大的人物都说,人活着应当为别人谋幸福才有意义,也许确确实实是这样吧?他进而想:假若他长大以后,也能使人们都过上好日子,还能把那些心肠不好的人都教好,叫他们不要互相仇恨,特别是不要去伤害那些本来就不幸的人,那该是多好哇!\"唉,\"于是他异常向往、也异常动情地叹道。\"不知我这一生,到底会是怎样度过?─反正我可是不愿它\'与草木同朽\'。我希望,它,要吗,就充满真正辉煌的胜利;要吗,就演出一场壮烈的悲剧,让所有的人,好心的人,都为我伤心!\"
      怀着这种罗曼蒂克的热情,他一头钻进更多的书中,去悲,去喜,去发愤和去作新的幻想了。
      他还是象早年那样同王举结伴上学和回家。现在他隐约觉得,他和王举好象并不象早年那么投契,因为王举的兴趣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虽然这变化是什么他说不出,但它不是他所希望的,这点却很明显。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照样很看重他俩在幼儿时代就结下的友谊。
      不觉秋已深了。一天,薛琳在巴渝大学校园里捡回了一株从菊展上撤下后被人弃置的白菊,细心地把它栽在了他的那丛心爱的月季旁。他就象从前护理那月季一样,每天都精心地照管着它,为它拔草、浇水和施肥。大抵是由于精诚所致,这株几乎已经干枯掉的菊花竟然不光是活转了过来,而且还重新开出了好些娇美异常的花朵。这件事使薛琳大受启迪。由此他觉得,只要自己诚心实意地努力,看来也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这天黄昏,他又独自站在他的小园里观赏着他辛劳的成果。残照中,花枝迎着晚风,柔弱地在他膝前摇曳俯仰,直象是在对他的爱怜表示着凄婉的谢意。更奇的是:方才他浇洒在花瓣上的那些水珠,此时一滴滴晶莹玉润,缓缓地朝他脚下滴落,仿佛是这白菊有灵,正在为他洒着一掬还情的泪水……这景象蓦然使薛琳惊呆了。于是他带着沉浸在这神奇境界中所产生的一种虚幻飘浮之感,惊喜地一头便朝着屋里跑去,想去把母亲和妹妹都叫来,看她们对此是否也能感受到他心中这种难以言喻的欢乐……
      他回到家,薛丽不知上哪儿玩去了。洪淑贤独自一人坐在灯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打从薛琪走后,她时常都是这么一种样子。因见她此时象是特别忧郁,薛琳不敢再贸然叫她到园子里去了。\"妈,你……?\"他不安地问。
      洪淑贤凄然一笑,没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两封信来递给儿子。
      \"嘿,同时接到哥哥和舅舅的信哪!\"薛琳瞪大眼说。他接过信,先展开了薛琪写来那封。

      亲爱的妈妈:你好!弟弟和妹妹都好吧?
      妈妈,你写来的信我早已收见了,请你放心。最近一段时间,我的情况和上封信告诉你的差不多,请不要挂念我。只是我一个人在远方,是多么多么的想念你们哪!现在,我比刚来这儿时更想家了。那时,因一切都还没走上正轨,所以我反倒没有时间来考虑一切。而现在呢,我已习惯了这儿的一切(这学校每天只吃两顿饭,哎呀,刚来我一点也搞不惯!)一切也都整理得有条有理的,于是我也就非常非常地想念你们了!亲爱的妈妈,还有弟弟和妹妹,你们的一切都好吗?我常常都在回忆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虽然照别人看,我们一家是不幸的;但现在只要一回想起我的家,我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甜蜜!哎呀,家,我们的家!……妈妈:虽然从我懂事起我们家的日子就并不富裕,甚至在灾荒年辰我们还过得有些苦(那次我还差点儿把囟水当汤喝了哩!)可是,就是那种日子,我现在回想起来都很舒服。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当时的情景:傍晚,你或外婆从菜园里摘回来一篮我们自己种的瓜果蔬菜,煮上一大钵素汤,一人再烙上一个粑粑,吃得津津有味的。我最爱把粑粑切成一些小片片,顿头上舍不得吃完了,留着过上一会又尝上一片。然后,我们一家人围着灯坐下,大家讲故事,或者背背唐诗,弟弟有时又画他的画,妹妹从幼儿园回来,就办她的\"家家酒\"和说她的\"大灰狼\"……啊,这美好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妈,我幻想着:要是我能够重新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守在你的身边,那该多好。可是不能够!以后我再也不能经常和你们在一起啦!想起来我真有些伤心。还有外婆,我也很想念她老人家。她还在舅舅那边吧?她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一定要保重身体。我希望她又能够到我们家来住。虽然我不能同你们在一块过幸福生活,但是只要我想到你们过得幸福,我也就感觉幸福了。另外,我到校后一直表现得很不错。每次上劳动课,我都拼命地干,因此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赞扬。同学们还推选我当上了本班的劳动委员。现在学校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我抓紧时间积极学习,已经认真地读完了乙种本。上周全校评先进,我还被评为学\"毛选\"的积极份子。我感到很受鼓舞,决心继续努力。我也觉得,这儿的人很懂政策,一点也不轻视成份不好的人。
      我更感到党的政策好:不唯成份论。我经常想:只要我们几兄妹都好好干,今后,一定还是都有前途!妈,请你把我的心得体会转告弟妹。你一个人抚养我们那么辛苦,我们一定要为你争气!再有,因为我很忙,所以没有专门给弟弟写信。但是请他有空还是给我写,写得短都没关系。
      末了。再谈。祝家里的一切好!并且再次请你们不要过多地担心我!

      大儿 薛琪
      1964、11、2

      薛琳含着眼泪读完了哥哥的这封信。他泪花盈盈地转向母亲笑了笑,但洪淑贤却并没对此表示什么。于是他又展开了舅舅的来信。这封信没有薛琪那封那么长。

      姐:
      兹特告知一事。现中央有个文件,想必你们接着也将知道。即是说:凡是象母亲这种情况,本人解放前是地主,而解放后却跟着子女进了城的人,都得马上返回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唉,这真是出人意料!母亲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开始不好起来,但却不能同后人生活在一起,反倒要背着那样一张黑皮到乡下去过孤苦伶仃的日子。想来真叫人感叹!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带头执行党的政策。并且,我身为厂里的人事科长,凡事更得以身作则,才能说服别人。因此,我准备马上就办理有关手续,让母亲去梨树乡。估计母亲在一个星期之内就要走。你抽时间带孩子们过来一趟吧。今后,想来我们同她见面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尽管梨树乡这地方并不远。
      我的心情很不好。说实在的,对这么强硬并且毫无一点走展的政策,我真感觉有点不能理解……然而,一切又有什么办法,还得带头执行它呵!

      弟 守朴
      11、7

      薛琳读罢这封短短的信,感觉他的心剧烈地在胸腔内跳荡了起来。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今晚会象这么格外显得烦闷忧伤。与此同时,对于身边这世界,他也一发感觉得古怪费解了。他闹不明白:为啥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这世上的一切,就象是全都有意要跟他和他的一家作对?
      他早就知道外婆是地主。这也是他无法弄懂的一个问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外婆同他所了解的\"地主\"这一概念等同起来。他想,外婆那么慈祥,怎么可能会是凶恶的地主老财呢?当然他偶尔也象这样想过:\"恐怕她只是对自家人才好吧?\"但他偷偷地观察和细细地回想了外婆在外边的为人,还是没法消除心头的困惑。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无法想通,他干脆早已不再去想它了。然而,今天事情却突然象这样一下子摆在了他面前!
      他自然是不能就这件事说上个什么,甚至连想上个什么,也都没行。他只是感觉得这段时间来自己已有的那种很好的心境,就这么一下子,已经完完全全地被破坏了……
      母子俩对望了一眼,立刻便匆匆地避开了对方的眼睛。他们都能够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但又害怕象这样看到自己。呆了一阵,洪淑贤失神地望着自己那落在地上的暗影,用一种哭样的腔调苦笑着叹道:
      \"唉,你哥哥还在盼望她再跟我们一道生活!\"……

      ……田舜贞动身下乡的前两天,洪淑贤带着儿女到江北去了一趟,去同她道别。田舜贞本人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张惶失措;她翻来覆去地对这娘儿三人说:
      \"不晓得我犯了啥罪呦,硬要把我撵走,我还要啷个做嘛─恁多年,我都没说过个\'不\'字呀!\"
      后来她又抓住薛琳的肩膀,老泪纵横地吩咐再三:
      \"还是要来看我!要来,说,是不是?……好。一个月来一次,怕,就悄悄地来,免得遭人说啥。─但一定是要来哟!不来,我在那儿,怕把眼睛都要望穿罗……\"
      薛琳不知该怎样劝慰外婆才好。这一天,他除了不停地朝田舜贞点着头,就是和妹妹一道,无声地流着泪,依恋地偎在她的怀里……田舜贞走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和母亲到梨树乡去看望过她两次,有一次也把薛丽带上了。去看她,母子们来去都是偷偷摸摸的,跟贼一样,而且在她那儿也不敢待久了,总是草草地吃上一顿中饭就回来。这梨树乡是田舜贞的娘家,那儿还有着她一个同样也是地主身份的妹妹。因为去租借别人的房屋租金太贵,所以老姊妹俩凑合着,就住在一起。
      自从家里又出了这件事,薛琳在班上越发感觉抬不起头来了。他成天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象是很怕冷的样子,而且对谁也没有一句多的话。使他稍稍觉得宽慰的是,王举的外公也是一个地主,这样,他感觉他和朋友的遭遇还有些相象……
      近来敖大勇的座位被调来同薛琳的安在了一起。何老师觉得他上课太爱说话,所以便让他去同一个最不爱说话的同座。敖大勇前不久同一个高年级学生打架吃了亏,眼下为了报仇雪恨,投拜在本地一位有名的拳师门下当徒弟。他学这拳术的干劲倒是蛮大:每天早晚都刻苦练功,这且不说了;就连白天上课的时候,也都时常要憋着一口气,呼嗤呼嗤、有姿有势地比划上一阵─据他说,这是在为将来练气功打基础。
      这天下午的大字课,何老师布置完作业,便回办公室去了。临走,她说下节班会课,她要来给大家讲讲国际国内的形势。
      敖大勇最恨写毛笔字。何老师一走,他立刻就把他那锭\"金不换\"大墨扔在一边,毛笔也套上了筒,于是又开始练起了他的\"五花炮\"手势。练了一阵,他见薛琳写完了字,想了想,便对他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来打我吧,薛琳。我只是挡,不还手。\"
      薛琳瞟了同学们一眼,摇了摇头。
      \"来嘛,薛琳!─要是你不干,我把我这\'金不换\'换给你。\"敖大勇至诚地央求说。
      薛琳一向都是用的\"学习\"牌小墨锭。老实说,对敖大勇的\"金不换\"大墨,他私下久已眼热得很。眼下见敖大勇主动谈起了这个优厚的条件,他经不住诱惑,迟疑了片刻,终于点头答应了他。不过临动手之前,他还是再次偷瞟了同学们一眼,压低了声音说:
      \"不要打久了。等下了课,随便你怎样打,都可以!\"
      于是两人一攻一守地操演了起来。敖大勇练武心切,一边左右格挡着,一边热情地鼓励着薛琳:\"打重点,再重点─要象真正恨我那样打,才好!\"他见薛琳始终打得拘拘束束的,便皱着眉嘀咕着,同时也就使劲地碰撞着薛琳的手臂,为的是激怒他,好让他用力。
      周围好些同学都早已注意到他俩的行动。甚至前面的座位上也有人回过了身来。薛琳感觉难堪,再也不愿履行他们的协议,想打退堂鼓了,然而敖大勇却照样旁若无人地紧缠住他。
      正在为难之际,下课铃响了起来。薛琳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现在来吧!\"他紧握双拳,笑道。
      \"这嘛,还差不多!……死力打,薛琳!\"敖大勇高兴地叫了起来,仿佛全然不觉得上课和下课该有点区别似的。
      一二十人早已紧紧地围了拢来。那班敖大勇的崇拜者们一边看热闹,一边破着嗓门呐喊着为两人助威。薛琳兴奋起来,打得上劲了,一拳比一拳更重地朝着敖大勇击去。他觉得,好久以来,他都没有象眼下这么痛痛快快地玩过了。
      不觉上课铃又响了起来。但是大家都没有听见。
      \"喂,那是在干啥?\"突然,讲台上传来何老师气呼呼的吆喝声,同时伴随着教鞭狠狠拍打着桌面的声响。同学们被吓散后,已端坐在讲台后的木凳上的何老师又厉声问道:
      \"薛琳,敖大勇,你们在干啥?没听见上课了吗?\"
      薛琳低下了头。敖大勇半眯缝着眼,一声不吭。唐明珠显得很匆忙地报告说:
      \"何老师,他们在打拳呢!上课都在打……\"
      \"嗯?─这叫啥话!\"何老师越发冒火起来。说着她走过来,要检查这两人写的大字。她看了看薛琳的字,没置可否,只是这样说:\"你还是班上的一个干部嘛,为啥都不自觉点呢?而且你平常也还算守纪律嘛,为啥今天─嗯?\"
      薛琳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涨红了脸,心里感到非常后悔。他既怨敖大勇连累了他,又恨自己经不住别人的引诱,以致眼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遭老师这样的批评。
      何老师追问敖大勇写的字在哪儿。见他竟然没写一个字,她不由勃然大怒起来,转而她也想到了点别的事:
      \"家伙,又是空白!─我问你,叫交的周记呢?\"
      敖大勇也恼怒地嘟噜起了他的嘴。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脏兮兮的红壳笔记本来递给了何老师。
      何老师翻开那本子随便看了看,脸上顿时浮起了极其轻蔑且又生动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听啊,这就是他本周的周记。来,\'奇文共欣赏\',\"她说,说着便声情并茂地念了起来:\"\'今天是星期天,我到公园去玩,公园里很好玩,我看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麻……麻子?(哼,大概是麻雀吧!)……麻雀,以后我还要到公园去玩。\'\"她在勃发的哄堂大笑声中念罢这段文字,然后信手将这笔记本扔还给敖大勇,也没留意到他的嘴是怎样地扯动了几下,径自便回到了讲台。
      \"同学们,\"她换了副庄重的口吻和表情,说道。\"今天,本来呢,我是想来给大家讲讲国内国外的大事。现在呢,当然大事也是要讲,但我们班自己的事情,也必须说说!不说,已经象是要翻天了!\"说到这儿,她威严地扫视了全班同学一眼,显然是在看看自己这几句话的份量。见大伙儿都凛然地注视着她,她一字字地接了下去:\"刚才的事,大家都看见了,这就正是一个十分突出的例子:敖大勇,不但不遵守纪律,而且还不完成作业;写篇周记呢,又象那么副鬼样子。这,简直是给工人阶级丢尽了脸!……而个别干部呢,─唔,不,应该提名字:就是薛琳!─薛琳,我原先还认为他守纪律,还打算让他去管束一下敖大勇那两片喳喳喳的嘴;可是,没想到我还把他看简单了!不是吗,嘿:看到坏人坏事不但不制止,反而同流合污,搅到一起去。这,这简直叫……叫个啥话呢?不行,薛琳,敖大勇,下了课,你们都给我到办公室去!\"
      既经正颜厉色地宣布了她的决定,何老师平抑了一下,然后扬了扬眉头,便侃侃地谈起了天下大事。她先从我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日渐提高这点说谈起,谈到了我国成功地爆炸了一颗原子弹,谈到了苏修头子赫鲁晓夫因此被吓下了台,也谈到了英雄的越南人民在我们的坚决支持下把穷凶极恶的美帝国主义打得落花流水,附带还谈到了整个亚非拉的革命风暴在我们的鼓动下如同风起云涌……末了,她展望了窗外一眼,然后信心百倍地以一句每逢在这种时刻她都必定要援用的话作结说:\"同学们,总之,现在的形势,已经是\'东风压倒了西风\'!\"
      她摸出手帕来擦了擦微微沁出鼻尖的汗水,一面沉吟着,似乎在考虑着接下去她还该谈点什么。
      \"哦,还有国内阶级斗争的问题!\"她重新开口道,那口气活象是在埋怨自己为什么差点儿把这么重要的问题都搞忘了。于是,她立刻就这个问题谈论上了一大番话。不过她这番话,与其说是她的谈论,不如说更象是东拼西凑、生拉活扯地在背诵着时下的报刊。只是,当她背出\"人还在、心不死\"这一很顺口的三字对偶句的时候,只见她那对蛮活泛的眼珠一转,才象是有了一点确实是出自她内心的想法。
      \"同学们,大概你们都知道了,\"她放慢说话的速度,同时也咬深了每个字的字音。\"现在国家有个新政策,就是要把所有的地主都赶到乡下去,不许他们还留在城里过舒服日子。─这太好了,我们坚决拥护!喂,注意:决不能同情他们。不能看他们这么老了,还要被赶下乡去,好象有点可怜。一定不能这样想!你们想,当初,他们怎么就没可怜过老贫下中农,还照样要剥削压迫他们呢?你们看看刘文彩,还有黄世仁那个狗娘吧!地主,没有一个不象那样!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嘛!\"
      这时,秦宝刚突然愣头青似地接了句嘴:
      \"何老师:那国家为啥没把他们都杀了呢?\"
      何老师俊白的脸微微涨红了一下。不过她马上说:
      \"这,国家当然有考虑。你怎么这么冒失,张嘴乱说!\"
      她继续往下说着。她要在场所有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同学都站稳阶级立场,也告诫所有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人:要背叛自己的家庭,接受党的考验,脱胎换骨,赶快站到党和人民一边来。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秦宝刚对身边的王举耳语:
      \"她才冒失张嘴乱说,还说人家!那次她给我们讲《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硬说古人的意思本来是轻的一个先落下来,还打比说瘦子一般都要比胖子跑得快,因为瘦子要轻巧些!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了我爸爸,是在吃饭的时候告诉的,他一听,把饭都笑吐了出来……\"
      \"……当然一般是爷爷婆婆那一辈了,\"何老师正又说到了这儿,且语气一下子显得高昂了起来:
      \"同学们,来呀,为了表明我们自己的决心,我提议:凡是自己的爷爷、婆婆或者外公、外婆是地主,而本人却愿意跟党走的人,都把手举起来让我看看!\"
      她这提议一时没有任何人响应。不仅没有人举手,而且有好几个人还把头都低下去了。于是她又含笑鼓励道:
      \"哈,同学们,要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谈得上背叛剥削阶级家庭和坚决跟党干革命吗?\"
      还是没人举手。只是有许多人的目光开始在教室里睃巡,有些目光中还带着好奇甚或是幸灾乐祸的微笑。何老师本人的目光也经过一番睃巡,最后似乎有意无意地落向了薛琳的身上。
      薛琳的脸出奇地苍白难看。先前他挨了何老师那样一顿剋,心头原本便难受已极;而后何老师提起赶地主下乡这件事,句句话更象是一棵棵小刺锥向了他的心上。此刻,虽然他早已是低垂着头,但是他却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何老师的视线是落在他的身上。他真恨不能缩到桌子下或者钻进抽屉里去躲起来。他明白何老师看定了他的意思。他闹不清眼下自己心中都翻起了怎样一些念头;他只感觉到他眼角上凉冰冰地渗出了一点泪水。他连忙便伸手揩去了这泪水,接着,就是他揩泪这只手,放下去后,还慢慢地便举了起来……
      于是好几只微微颤抖的小手也都跟着慢慢地举起来了。教室里还响起了不知是哪个女同学的抽泣声和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王举也在举手的同学之列。不过他好象倒还不至于象薛琳那么难过,只是脸腮明显地比平常变得红涨了些。
      何老师很满意地赞叹了一句,接着便象是在那儿暗暗地清点起举手的人数来。这时薛琳紧紧地闭上了他的眼睛。他心头一无所想,只是在等待着下课之后,就和敖大勇一起到何老师的办公室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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