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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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团》
……暑假，巴渝大学的每一个村子都建立了儿童团。这是上级的新规定，目的是要把儿童们组织起来，让他们学习做新中国的新主人。松鹤岗的孩子们经过了几天的筹备，也建立了自己的组织。在此之前，学校还给他们分派了一名叫做詹华的辅导员来。
这位詹辅导员是去年才考进大学的新生，二十来岁年纪，白净脸庞，略有几根髭须，十分腰细膀阔，看上去仪表堂堂。一来松鹤岗，他立即把孩子们各方面的情况，诸如表现、成绩、性格和爱好等等，都作了一个大致的摸底。当然，对他们的家庭出身，他更是没有忽略。他是一个政策性颇强的小伙子。来松鹤岗之前，他心中便已把握住了一条建团的原则：儿童团的主要干部，家庭出身一定要好，而至于一般事务性的工作，只要自身表现好，并有着某一方面的工作能力，则任何孩子都可以担任。从这原则出发，经过几天的调查了解，推选团的干部时，他提出了以下人选：翟国新─儿童团团长；敖大勇─团副兼军体委员；白静美─团副兼政治宣传委员；吴玉嫦─组织委员兼文娱委员；薛琳─主管幻灯片的制片和放映；燕晓芳─负责保管图书和《中国少年报》。大学生这个头衔在孩子们心目中的地位是神圣而崇高的，詹辅导员的提议全部被通过了。而且事实上这个提议也很有水平，因为几个主要干部的家庭成份，不是工人便是革命干部，所以大家都不可能还对它有什么异议。詹华本人对他的这个提议也感觉很满意。不过，说实在的，为这事，的确也很使他费了点心。那几个工人和干部的子女的事都好说，他慎重考虑的是薛琳和燕晓芳的问题。最后他这样认为：薛琳有特长，这是必须发挥的，虽说这孩子的父亲是□□分子，但毕竟已同他们母子断绝关系了，况且听说这孩子自己的表现还一向都很不错。而燕晓芳呢，虽说她母亲是犯了错误的，可她父亲毕竟是一位大干部呀！再说，听说她家有许多藏书，而且本人又喜欢看书，还很爱护书籍─这样的姑娘，不是正好作小图书馆的小管理员么？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詹辅导员不愿对自己承认的，然而他心中的确又掠过了这样的念头：这么一个出奇美貌的小姑娘，如果都不作为儿童团的骨干，那，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工作都落实到人头上之后，詹华召集儿童团的大小干部们开了一个会。他想对这几个孩子作进一步的了解。
在会上，他先布置了一下首先要正式着手的工作，然后便同大家拉起家常话来。他明白这是真正了解这些孩子的最恰当的一种方式。他的态度极亲切，因而孩子们对他都没有什么顾忌。他问到了吴玉嫦那位长期是校办工厂先进工作者的爸爸获得过多少次荣誉，问到了敖大勇那位由于当翻砂工而患职业病在家休息的爸爸近来病是否好了一些，也问到了燕晓芳的爸爸究竟是担任的什么职务，甚至还问到了翟国新的耳朵这么薄到底是因为生过疮害过病呢还是从娘肚子里就带来的。后来，问过了白静美的父亲在医院是管行政工作还是管技术工作，他又微微一笑，把脸转向了薛琳。
\"小薛，你爸爸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很感兴趣地问。
自从父母离婚后，薛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怕听到别人提起\"爸爸\"这个称呼，哪怕是提到旁人的爸爸。因此，刚才他听见詹华问那几个孩子，心里早已是阵阵发毛了，现在见他终于问到了他，他更是骤然感觉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他惊惶地低下了头，涨红了脸，感到难受已极。
但是詹华并没感到这有什么不好的。\"不要紧，薛琳，说给我们听听啊。\"他含着和悦的微笑，又鼓励说。他的笑亲切自然，眼中流露出的关切神情也显得十分纯正，绝无半点恶作剧的意思。
薛琳绝对不愿当着众人的面显出一副羞忿欲哭的样子。所以，尽管他鼻子发酸，泪水上冒，但他还是尽力控制住了自己。他不由对这詹辅导员产生了一股恼意。不过，这倒也并不是怨恨；因为他毕竟看得出詹华并没有存心戏弄他的意思，那仅仅只是一种因自身没有这种体验而导致的粗心大意。\"唉，别的人早就晓得我家的事，倒不说了。可是……\"他异常难堪地在心头嘀咕说，一面说，一面也偷偷地瞟了瞟坐在他对面的燕晓芳。
眼前这处境的确是叫他感觉不堪忍受。不是么：每逢靠近这位美丽的邻家姑娘，不知怎的，他心头原本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的感觉，而况此刻他还端端地就凑在她的眼前，正丢着这等样的脸！
且喜她脸上连一点嘲笑或好奇看热闹的神气都没有。她温柔地望着他，那双老象是带着沉思的大眼睛里流泻出的，分明是一种发自深心的同情……于是他暗暗地感觉轻松了点。
詹华继续给了他一句鼓励的话。这时，燕晓芳忽然开口说：
\"辅导员，上面发给我们的那些图书，啥时候到？\"
\"唔？……哦，很快，很快就要发下来的。嘿，晓芳，到时候，就看你的罗！\"詹华那张白净的方脸庞上浮现出比方才更为亲切的笑意，他转向她，说。这样一来，他不再追问薛琳什么，开始很详细、很有兴致地同燕晓芳商量起组织和保管图书的工作来。其他几个孩子，见他不再同他们谈话，也就各自开始说说笑笑，或者也商谈起了团里的别的一些事务。
薛琳心中蓦然涌起了一阵对燕晓芳的感激之情。他又悄悄地瞟了她一眼，同时暗想道：\"嗯，全靠她解围！她真好。一定是她妈妈也犯过错误，所以才明白我们这些人的痛苦……哎：她还象是有意引开他的话哩？\"
他真想找她摆谈上几句，然而事实上他却只是有点羞答答地朝她咧了咧嘴表示他对她的感谢就了事了，因为他哪来那么大的胆量，竟敢主动去找她聊天呢！
儿童团的活动很快便走上了预定的路子。大家每天早上做做广播操，上午听听詹辅导员讲革命故事，或者唱唱革命歌曲；下午，要么去游泳，要么做做什么有革命意义的游戏；晚上呢，除了借阅图书，就是观看由詹辅导员亲自编排设计和由薛琳具体绘制的那一套套同样是以革命题材为主的幻灯片了。松鹤岗的儿娃妹崽些，早年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暑假会是这么个过法，因而不消说全都觉得这日子是既新鲜奇特，又滋滋有味。
绘制幻灯片占去了薛琳大量的时间。这是一件细致的工作，加之画幅又很多：一套忆苦思甜的画片就有二三十张，即使是一般新编的童话故事，画幅也都在十五六张以上，况且一套套的画片换得也很勤。因此，每天他都要花上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来画这片子。这样一来，团里的好些活动他都不能参加了。不过，他的作品受到全团上下的一致称赞，这使他工作起来热情洋溢。
这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在家里，又在那儿汗流浃背地伏案工作。窗外，半斜的阳光照在那株愈长愈茂盛的月季花上，花叶闪跳着点点梦幻般的金星；碧绿的薄荷丛中，欢快地鸣叫着几只叫不出名字来的小鸟。这一切都正与他那轻快的心境相谐调。今天他画的是一套童话片：《小鲤鱼跳龙门》。这题材是大家根据一本同名连环画一致选定的。他最喜欢这一类题材，所以他画得格外上劲。
燕晓芳忽然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一条印有卷云状花纹的淡黄色连衣裙，整个人显得就象一朵云彩那么轻盈。薛琳瞥了她一眼，不禁又感觉心跳起来。他搭讪着问她：
\"嗯，有什么事吗？\"
\"没有，\"她含笑望了他一眼，接着把视线转开了。\"我来看你画画，……我喜欢看呢。\"说着，她走近桌子跟前，拿起了一张玻片。
\"呀，好看，─真好看哪！\"她惊喜地叫道。
提起画儿，薛琳便没有那么拘束了。他变得活泼起来，开始热心地向燕晓芳介绍自己的作品。《小鲤鱼跳龙门》这故事是孩子们都知道的，所以他用不着再给她介绍故事情节，只是按顺序把自己已经画好的画片一张张地展示给她看。不过，最后他忍不住还把自己对这个故事的看法说了出来：
\"其实它们跳的只是水库的堤坝。它们又没能成龙，又再也回不了家乡，只好请燕子为它们给家乡捎信。我觉得，这些小鲤鱼真冤枉！\"
说完，他给她倒了一杯凉开水，自己又画起画来。燕晓芳象是不同意他的意见；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她却并没有发表她的看法，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画画。后来，她见他手背上沁出了许多亮晶晶的汗珠儿，于是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把大蒲扇，轻轻地摇了起来。
薛琳见她主要是在为他扇凉，感觉不好意思了。他连忙叫她不要再扇。
\"这有什么，\"她用她那美丽清澈的大眼睛友好地瞅了他一眼，微笑说。\"你画吧，反正我也热，也在扇呢。\"
很奇怪，薛琳觉得，燕晓芳说的话和她的眼神比她扇出来的清风还要使他感到凉快。一时他遍体津凉，手似乎也显得更加灵活了。当他手中的笔很精彩地一挥，扫出了那条腾空而起的鲤鱼的尾巴时，燕晓芳衷心赞美他道：
\"哎，你画得真好，薛琳！我真爱看你画的画！\"
\"……\"薛琳非常高兴，但他一时不知该怎样说。而且这时他的心也很厉害地又跳起来了。他掩饰着自己的心情，假装谦逊地说了句表示否定的话。
\"你学画很久了，是不是？\"她又问。
\"嗯。……我从小就喜欢画画。\"
\"今后你一定会成为画家的！\"燕晓芳肯定地说，她的神色比薛琳坦然得多。接着她又显得很大方地问：
\"他们都说，你很爱看书，又会讲故事，学习成绩也好，是吗？\"
这话使薛琳容光焕发了起来。他的脸色从来都没有这么红润过。不过，听了这话，他既没否认，也没点头。他简直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该作何表示才好。
\"哪个说的哟！\"呆了一阵，他说。
\"……他们都这么说。我早就听见了。\"燕晓芳说这话的口气好象也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然而薛琳不敢去看她的脸。只听得她又说：
\"薛琳，看什么时候，听你讲个故事，好吗？\"
\"嗯……可以。\"薛琳迟疑了一下，答应下来。不过他跟着又象这样补充了一句：
\"他们也在叫我讲。哪天，你们一起来听吧。\"
正在这时，詹华带着一群手拿游泳衣裤的儿童团员嘻嘻哈哈地拥进屋来。大家纷纷邀约着薛琳。因为燕晓芳是个\"水鸭\"，去年还参加过泅渡嘉陵江的比赛并得过奖，所以，不用约她，一听见这话儿，她那张美丽的脸蛋早已乐得光华灿烂。薛琳最近也给摘去了\"旱鸭\"的帽子，而且他也挺喜欢游泳这活动。因此，听了大家的话，他收起了他的画具，拿上不久前母亲给他缝的一条深蓝色的裤衩，跟在了大家一道。
第二天晚上，《小鲤鱼跳龙门》在薛琳家门前的坝子里对着他家的屋墙映出了。大伙儿看完这片有说有笑有赞叹地散去后，薛琳还在那儿收检着那台土幻灯机和一大叠幻灯片。这时燕晓芳走近他，问：
\"那天你想借的那两本书，现在你还想看吗？\"
薛琳愣了一下。燕晓芳避开他的眼睛，抚弄起自己白白的手指来。她又说：
\"嗯，那天，我不是对你说，那两本书被别人借去了吗？今天，他们已经把两本书都还来了……\"
\"哦，看，当然要看！\"薛琳记起这事，忙说。他很高兴燕晓芳还把这事记在心里，而他本人却根本就没在意这件事情。于是他赶快把东西搬回家，然后跟在燕晓芳身后，上她家去了。
儿童团的图书室就设在燕家堂屋里。燕家的房屋的结构同薛琳家完全一样，而且燕晓芳本人住的那间厢房正好同薛琳的房间相对。燕晓芳没有兄弟姊妹，她父亲又不常回家，因此她家时常都显得很清静。这时候，就她母亲一个人在那边房间里看书。
走进堂屋，薛琳停了下来。这儿近来已是他很熟悉的了。屋里的摆设十分朴素，一点也不象人们想象中的大干部之家。唯一与一般人家不同的是正墙上挂着两张很大的地图，一张是中国的，一张是世界的，另外还挂着一幅荣宝斋印制的齐白石的写意草虫。燕晓芳把图书都收检在她的卧室里，只有在图书室开放的时候，她才将它们搬到这堂屋来。这时，她叫薛琳跟她走进她的卧室。
薛琳从未走进过这间屋。他发现，这屋里显得有点散乱，尤其是桌上的两只花色不同的茶瓶，还明显地是\"张冠李戴\"地盖错盖儿了。燕晓芳见他在看那两只茶瓶，便抱歉似地对他笑了笑：
\"我最没有收拾啦，\"一面说，她一面打开了那口装满书籍的小皮箱。
这些书只有少数是上边发下来的，其余的都是儿童团员们三三两两地凑集拢来的，薛琳也交有四五本在里面。听了她的话，薛琳不觉望着这理得整整齐齐的书箱，笑了：
\"但是你把书整理得这么好！\"
燕晓芳雪白的脸庞上出现了两个红红的酒窝。她没有说什么，从箱子的一角很小心地抽出了两本书来递给了薛琳。然后，她略微低下头，低声地说：
\"今天下午，别人问我，我都说借出去了。\"
薛琳感到自己受了优待，而且由此心里还浮起了一点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奇异感觉。带着这种新奇的感觉，他有点束手束脚地捧着那两本书站在那儿，一面还面红耳赤地对这个优待他的图书管理员咧了咧嘴。他想对她说句表示感谢的话，可他既不敢说，也不知道该怎样说。
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薛琳打算告辞，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又象是很想再呆一会。突然，一股勇气来到他身上，他提起了那天团里开第一次干部会的那件事情。
\"那天……那天詹辅导员真是，老追问人家……\"
\"是呀，\"燕晓芳点头说。看来她立刻就明白薛琳所指的是什么了。她望着他垂下的眼睛。
\"当时全靠你，不然的话，他……\"薛琳的勇气的消失同它的产生来得一样迅速，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半截话来。说着，他竭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来瞥了燕晓芳一眼。而这时她却有点害羞似地把眼光避开了他。待了一会，她仍旧没看着他，只是断续地说：
\"他也真是的，不知，象这样问……干啥。\"
薛琳默默地出了口长气。\"……燕晓芳，\"他嘴里顿了一下，叫道。他很想也象别人那样就叫她\"晓芳\"，可是，这两个在人家那儿显得如此顺口的字儿，在他口里却变得如此艰涩了。于是他只好象平常一样，还是连姓带名地叫着她，向她告辞。
\"时间不早啦，我回去。\"
燕晓芳微微点了点头。她默默地把薛琳送到了大门边上。
……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 1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