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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探亲》

      ……告别两个儿子后,洪淑贤怀着一种由兴奋、激动、期待和隐隐不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开始了她这一生真正的远足。因为心情实在太不平静,一路上,那些她曾经向往过很久的江山秀色和名胜古迹,竟没能够象她想象中的那样使她陶醉。\"哦,一切也都不过就是这样了。\"她想。
      船到南京后,她上岸去找一个老朋友。那人就是当初她所结义的七姊妹中的一个。曾茹娟告诉过她她的住址。她去找她,除了是想与旧日的女伴叙叙别情之外,更有一个很实在的打算:这可以省下一点开销,同时也可以免去失盗的顾虑。她不是一个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但她的盘缠委实有限,因而她不能不打打这样的算盘……
      她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位女友的家。可是没想到就在一个星期以前,那女友到外地出差去了,只有她的丈夫和两个女儿在家里。好在那父女三人都非常热情好客;听了她的自我介绍,他们还是非留她住在那儿不可。于是当晚她同那两个姑娘住在一起。因为不可能等那位女友回来,第二天,她离开了南京。
      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薛唯松的老家。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海滨小城。自然,为了准确地找到她要找的那条街和那所房子,她费了不少口舌,也少不了走了好些冤枉路。
      当她在薛唯松的街坊的打量和指引下,看见了那座事后她永世都无法忘怀的泥灰剥落的矮小房屋和屋墙上那几扇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窒息过去了。先前那种不安的预感,就是说,总以为最近她丈夫遇到了什么意外的不祥的感觉,这时来得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她竟至于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一望见那房子和窗子,便放下手中的行李,捂着心口喘息和暗暗地祈祷上了好一会。然而她很快就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了。薛唯松不但没有遇上什么不好的事,而且恰恰相反,他正遇到了一件大大的好事情:前一天下午,当地有关部门正式向他宣布,摘掉了他头上的□□帽子。这夫妻俩相逢的时间是在早饭后。当时,薛唯松正捏着一份昨晚拟好的电报稿,准备在上工之前赶紧给妻子发出,把这个他遇到大赦的特大喜讯通知她……
      饱受苦难的夫妻的重逢,原本就已经是悲喜交集;而在这种时刻,在夫妻俩都已感到苦难之根已被挖断、他们头上已豁然露出了一抹淡荡青天的时刻重逢,不消说,这悲喜的程度,那更是平添了几多!─不过,至少是对洪淑贤本人来说,这大悲大喜的时光毕竟是很快就过去了,而接着到来的,却是一些她从未料想到过的琐细而又伤神的烦恼……
      薛唯松落难还乡以后,正象一般落魄归家、投托到母亲的荫庇下的儿子们一样,受到了他那位年近七旬的老母的百般抚慰。薛老太太是一个北方老妇的典型:硬朗,勤俭,能干,一派古风中隐隐地透着几分霸悍之气,而主要的又是,对子嗣有着疯魔般的母□□。她这一生本来就颇养过好些个子女,但是,除了长子薛唯松,他们不是病死了就是在八年的离乱中一去永无音息。这样,薛唯松便成了她那死于饥饿的亡夫唯一留下的一点骨血。老俩口年轻的时候都在市郊的农村务农。后来,由于丈夫会细木匠活,还会画上两笔没骨花卉,两口儿齐心协力,勤扒苦挣,终于丢开了锄头,在城边开上了一爿兼工带画的小家具店。薛唯松就是在父母双亲望子成龙的殷切心情下发愤念上的大学。然而,他辜负了双亲的期望,不仅没有衣锦荣归,反而给老母背了偌大一口黑锅回来。且在他闯荡江湖的时候,老父在一次大灾荒中累饿而死了,他当时都还不知道……不过,落了难的儿子总也还是儿子,这并不妨碍老太太对他的疼爱。甚至这漫无边际的母爱还因他的苦难来得更加猛烈了。老太婆的性情相当古怪:仿佛她就是为了永不衰竭地产生和供应种种盲目的情爱才活着,而她毕生所钟爱的对象,除了那死去的老头儿和他们夫妻硕果仅存的这个长男,也就要数她眼下厮守着的这片小小的房院了。从前她一直都拒绝跟着薛唯松夫妇去城里享老来福,宁愿独自一人坐守在老家,便是出自这等认死理的心眼儿。正因为自家仅存的两份爱一向还不能两全,所以当她儿子刚刚落魄归家的时候,她倒还有几分高兴哩。\"你莫消叹气,我说这比你三两年才回家看我一次要好!\"她象这样劝慰儿子。于是她将那腔合二而一的爱一股脑地倾向了命定是要归家掌门的儿子的头上。她活象是一星即将熄灭的烛火,要把自己还能够发出的全部亮光,统统都用来为走在□□上的主人照明,最大限度地帮他驱赶开困苦的夜……除了实在是没有力量到外面去代儿子下力挣钱外,可以说她几乎已是把他们母子俩生活中的一切全都承包了,甚而至于连儿子的洗脸水,她都从来不许他自己去打。她私心认为,儿子在外所遭遇的一切不顺心的事,全都理应是由她这个当娘的来抵消。而对她这份没完没了的溺爱,薛唯松很快便习以为常了。他对这一切都安之若素,并且还从心底便认为家庭的秩序原本就是这么个样子。对于母亲为他忍受的劳苦和为他作出的那些默默无言的牺牲,他差不多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即使他心中偶尔掠过了这样一点感觉,他也顾不上细细地去体味它─因为自从辞职回乡后,劳作之余,他也还是照旧在全心地啃他的诗书。在母亲的这种宠惯下,他的生活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内外两面:在这小小的院子以外,他是一个犯过错误的灰不溜湫的下力汉;而一旦跨入院门,一顶无形无影的冠冕立即便由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力加在了他的头上,于是他就成了一位无比神圣的南面至尊……在对比如此鲜明的两种生活环境中,人的脾气很难保住不变坏。薛唯松就正是这样。外界的苦难─这个由家乡人赋予他的苦难,他回来后不久便深有体会了,它并不比重庆人给他的轻多少─毁灭了他还抱着的那一点儿希望,败坏了他天性中的温柔和热情,使他动辄就爱用最冷酷的眼光来看待世间的一切,即便是对他的家人;而母亲对他的迁就和滥施给他的宠爱,则大大地助长了他的骄气。在家里,无论什么事情,从来就都是由他说了算,决不容许母亲有任何一点不同于他的看法。这样,久而久之,他对母亲说话,竟完全是一种发号施令的态度了。假若母亲在无意之中拂了他的意,他可以黑着脸,十天半月都不同她谈一句话。他已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话看成了这几间还算宽敞的清凉瓦屋中的圣旨。不过话虽如此,这倒并不意味着他对母亲不孝;就他那根深蒂固的读书人的本质观念、而不是现在的他事实上所能够采取的什么行动这个意义上说,他甚至还可以算是当今一个少有的孝子。他同样也是发自心底地把他的母亲看作是一个最值得他敬爱的人。而且,在一种于不知不觉间养成的偏执心的支配下,他进而认为,能够引起他这等敬爱的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这位仅仅能写上几个字的、照外人看来大概还显得愚昧可怜的老母,除了她,对任何人,她都有权打上一个问号。至于他问心无愧地便对他的母亲颐指气使,这点,凭他的潜意识,便已经将它上升到了理性的高度,─这不过是在成全她\"夫死从子\"的美德罢了。
      来到这个家庭的当天,洪淑贤就已经感受到了笼罩在这片清寒的小天地中的那种叫她感觉不自然和不自在的气氛。她见薛唯松那么心平气和地享着他母亲的福,不由深深地感到惊讶。不过,她终归是个从未到过婆家的媳妇,且禀性又是不善多言多语,因此对这一点,她只能是采取不闻不问、只是自己多干的态度。她想,无论如何,对婆家的一些习惯,她除了尊重和遵从以外,那是别无他法……
      然而她没有料到,就是这些她觉得理应尊重的习惯,她本人却是多么难以习惯它,甚至于是难以接受它。从来这儿的第二天早上开始,那位由于她的到来而有了权力的婆婆开始行使这权力了,什么事都叫她去做。干活做事她倒是不在乎;她来这儿原本就打算要为婆婆和丈夫挑挑家务担子。可是,老太太那种朗声朗气地命令她、全然象是把她当成是一个乡下媳妇来使唤的口气,实实在在是叫她感到屈辱。因为她从来就是自己做惯了主的。由此她这才体会到,这些年来,由她和她母亲田舜贞共同撑持的那个家庭,民主空气是多么的浓厚。不过话虽如此,她并不认为婆婆这是有意在实行专制,故意在为难她。她知道她这只是在按照这儿的风俗办事。婆婆自己的话也证实了这点。有一次,她笑咪咪地对她说:\"媳妇呵,女人家是难得当!只是又咋办哩,咱一代一代的媳妇,都是这样熬出来的!\"这话叫她无言可对。她暗想:要尊重婆家的习惯,干脆就彻底尊重吧,好在自己过这样的日子的时间不长。这么想着,她便当真象个忍辱含垢的小媳妇一样,服服帖帖地听候起婆婆的指示来。婆婆指向东,她决不向西;婆婆叫她生火,她决不去和面淘菜。可是就是这样,她也都还得听上几句婆婆的唠叨。这也难怪:婆媳俩各是一个地方的人,又从未在一起生活过,以南方人的章法来弄北方人的饮食,的确是难以合上老太太的胃口。不光如此,这媳妇做任何事情的方法照那当婆婆的看来,显然也都显得笨手笨脚的,─当然这就一发给了她觉得自家这个儿媳妇不大能干的极好口实。
      自己竭心尽力地都难得合上婆婆的意,这种苦恼对洪淑贤来说尚在其次。她最感觉苦恼的是连丈夫也不体谅她的难处。不消说,薛唯松自然认为,有她来为他在老太太面前尽尽孝道,让老太太好好地享上几天清福,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所以他从来不阻止他母亲象支使丫头童养媳一样地支使他的妻子。假若仅仅只是不阻止,倒也罢了。问题是当老太太不满意洪淑贤干的活儿而挑剔她时,他还不仅不为妻子辩护,反而有意无意间也对洪淑贤流露出责备的意味,仿佛意思是说,她学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未免也学得太慢了一点。这时他好象已经彻底忘记了他的妻子本是一位大学会计,本职工作原是为国家敲算盘,而且她敲起算盘来,在全科室都是数一数二响当当的。─对这个委屈,洪淑贤也忍受了。她体谅丈夫对她恨铁不成钢的这种心情。
      但是事情还不止于此。还在她初来的时候,薛唯松在言谈中就隐隐约约地流露过对她这次来这件事的不满,因为她没有按他的意愿,秋天再来。薛唯松象这样,本来倒不是有意对妻子苛求,他只是有点儿不高兴这点:妻子这个时候来,自己家乡的优越性,那种富饶美丽的秋收场景,她就看不到了。而他是早已习惯于设想他们夫妻是在那样的环境中见面的。他没有去想洪淑贤在什么时候才便于请假。可就是他的这种态度,伤透了妻子的心。她觉得他想见到她的心情太不迫切了。
      \"要是我秋天才来,就算那时我能够请假吧,但是,你摘帽这件大喜大乐的事,我们也就不能及时在一块共享了呀!\"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地提醒他。
      \"你象这样,那突然接到那份电报的巨大快乐,也就享受不到了呀!\"薛唯松满有理由地回答道。这是他的由衷之言。的确,在妻子到来的前夜,他不知是怎样地为她设想过他所说的那种巨大的快乐。他总觉得,由他设想出来的快乐,不管是对他自己或是对他的亲人,都总是最完满的。
      洪淑贤万万没料想到,丈夫的这种固执,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古板得近乎不合情理的地步。对此她真感到无可奈何。而在此之外另有一件事,那才真正叫她痛苦得忍受不了─
      一天,她同丈夫闲谈,谈到她来这儿时一路上的经历。当她谈到她曾经在南京去找那位女友,没有找到,只是在那家借宿的事,她猛可发现丈夫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她预感到会有一场风暴。果然,薛唯松严厉地指责她,说她不该在那家人那儿住宿。\"既然她不在家,只有她丈夫在家,那无论如何,你也该坚决离开才对!\"他以一种相当冷酷的态度和明显的不信任她的口气对她说。
      她一时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呆了片刻,她含泪叫嚷了起来:
      \"天,你这叫干啥?原来你就是象这样的不信任我么?就算你信不过我这个人吧,但事实上她的两个女儿也在家里呀!我说了,我是同她们住在一起的嘛!\"
      \"那也不好。就算是我相信你,别人,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呢?一个人总得避避嫌疑,\'瓜田不拿履,李下莫整冠\'嘛!\"
      洪淑贤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她哭着分辩说,本来她不是不明白这点,但一方面确实是那一家人盛情难却,另一方面呢,当时她主要也是想要节省那几个钱……
      \"钱是该节约。但是也不能什么都只图节约钱!\"
      薛唯松用教训的口吻说出这话之后,也没再说什么了。不过洪淑贤看出,他心头分明还是存了一块疙瘩在那里。为此她感叹不已。
      \"唉,世人只知道,夫妇不在一起,家庭生活不能正常进行,殊不知随之而来的,还有多少难以言说的烦恼!\"她暗想道。思量着这话,她接着对自己说:\"真是这样:由于长期不在一起,我和他已经生分了。我们之间已经产生了隔膜。他变得使我难以理解;我呢,也失去了他的信任。……唉,可叹的是他哪知道,我对于他,是怎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妻子!如果我真的对他不忠,还用得着这个时候吗?这些年来我一个人都是怎样过来的?可惜我的一片心全都付之东海,倒换来他对我说那样的话,用那样的眼光来看我!\"
      这件事让她难过了好几天。不过,她毕竟是一个明大义的女人;她懂得,以丈夫眼下的处境,他的确是很容易产生一种对任何人都不愿轻信的心理,因此她不应当过分去同他计较。\"只要他不再提它,我也就当没有这回事吧。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最后他看得见的!\"她心想。
      她每天照旧尽着她作为一个妻子和媳妇的那些义务:早上很早就起来,洒扫庭院,同时把家里养的那群鸡放出院去,不让它们去吃那占了大半个院坝的一小块地里的麦子。然后是弄三餐饭,也寻找或是在婆婆那儿接受些杂活,如象挑水、劈柴或缝缝洗洗的,来做。天将晚的时候,便又守在院子里,照管着鸡们回窝;最后则是去陪伴自她来这儿后的第三天就又照常在上工的丈夫……
      尽管夫妻之间因那场不快已给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是他们原先所预定下的那些活动,还是在一一地按照计划执行。两口儿感情方面出现的裂纹,正象是一幢大楼上有了一点裂纹,虽说是有了潜在的危险,可也决不至于使得整幢大楼立刻就要垮塌,尤其是如果说那幢大楼已经平稳地在那儿立住了好多年的话。另外,在执行这些计划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两人的心绪也渐渐地变得好了起来。眼下虽说不象薛唯松希望中的那样秋高气爽,但毕竟春意蓬勃、海碧山青。这院子离海不过只有一箭之地。每天黄昏,夫妇俩都到海边去散步。洪淑贤这是生平头一遭见到大海。海上的夕照、星空和月夜,连同早起见到的晨雾、烟霞和旭日,无不叫她看了感觉气朗神清。而且每逢这样的时刻,薛唯松也要感奋起来,仿佛是又回到了他作诗人的那个年纪上……有些时候,这多半是在星期天那天的潮汐期内,夫妻二人还双双提上篮子,脚上穿好旧鞋,到一个离家大约有几里地的地方去\"赶海\"。这是他俩最快活的时候。一路上,要经过一些浅浅的海湾,湾里遍布着光光滑滑的石头和许多同样很滑的藻类植物。这时,两人便象孩子一样地携起手来,一面纵情地笑着,一面一步三摇地开始涉水。有一次,两口儿一起掉到水里了,于是这事成了他俩好些天的笑谈资料。
      五月初头,夫妻俩乘海船越渤海到天津,然后由天津转陆路去北京。事前,薛唯松向他眼下的工作单位,一个基建工程队,请了十天假。因为他只是一个按日计酬的临时工,少干一天活就少领一天钱,所以请假倒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为了了却夫妇俩同游京城的这个愿,他把自己多年来积蓄下的那点老本都动用了不算,还卖掉了家中的一口玻砖大柜。他必须象这样做,是因为他原先打算用来变卖成现钱的那些农副产品,至今连一样都还没有收下来……他这样做的时候,没有再埋怨妻子不该在这个季节上来了;为了这个缘故,洪淑贤暗暗觉得他还算是宽宏大量和通情达理。于是这夫妇二人,同一切久别重逢、转瞬之间又将再度分别的夫妇们一样,带着一种对他们眼下的幸福的无比珍视之情,也带着对那即将再度来临的离别的一派惆怅、迷惘和无可奈何之感,在北京逗留上了好几天。这几天,他们几乎是脚不停步地逛了颐和园、北海和故宫等久已使他们向往的名胜之处。最后,在火车站,夫妻俩又一次地谈起了这将近一月来他们一直都在商量着的一件事,同时相约,假若那件事实在办不成,那他们又将在两件之后便再次见面。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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