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檇李之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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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侯允长四十二年【１】夏，越主病入膏肓，弥留之时将太子句践叫到床前。
昔日允长征战无数，乃使越国小小蛮夷之国成为不灭强国。而今日，铮铮铁血男儿竟是老泪纵横，往昔神采熠熠的双眼早已浑浊不堪，枯干的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儿子，像是紧紧抓住一棵救命稻草。
句践才弱冠一年，望着油尽灯枯的父亲心中尽是说不出的酸楚，不禁也紧紧反握住父亲的手，仿佛如此便能留下老父远去的脚步。
子舆伫立一旁，望着句践颤抖的双肩，心底竟有一瞬间稍纵即逝的怜悯，但很快即又恢复为一张冷峻的面孔。
而寝宫外围跪拜着范蠡、文种、灵姑浮、畴无余等重臣，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国主病危，正是国家存亡之刻。此时，所有内忧，外患即将接踵而至。群臣必须严阵以待，切忌因悲恸而乱了阵脚！
随后不到一炷香之内，半生峥嵘的越侯允长殒于天际。越国臣民齐恸，句践更是一身麻衣誓为老父守灵三日两夜。
夜半时分，句践遣退了群臣，也屏退侍卫子舆，孤身一人跪在灵堂。几近一日滴水未进，原本消瘦的身躯更添憔悴。渐渐地，句践的肩膀开始抖动，继而传来轻轻地抽泣声，积压了一日的哀痛情绪终于在这一时分得到宣泄。他知道，他肩上的担子太重，因此白日当着群臣他必须忍下心中至痛。但夜深人静之时，他孑然一身，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悲恸的情绪。那死去的，毕竟是他的生身父亲啊！！
“父王……”句践无语凝噎，心中所思甚多。恍然间，自己仿佛还是那年幼的孩童，而父王也并未走远，正微笑地看着自己……他生母早亡，自幼便是由允长一手带大。在外人看来，允长或许是个器宇轩昂威仪凛然的铁面国主，但在句践眼里，他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慈父！小时候，他曾多次不顾什么国主的威严趴在地上让自己骑大马。与句践在一起时，允长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尽量给予句践最温暖的亲情。忆起过往种种，句践的心底难免一阵酸楚。他才弱冠一年，丧父之痛，治国大任便通通压在了他削瘦的双肩之上，他实是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应对！！
而此时此刻，越宫某一幽暗的角落，一张写有“允长卒，子句践即位”的密函已由越国悄然飞往吴宫……
……
三日之后，吴宫大殿。
“臣伍员拜谒大王。”伍员跪拜在地行了一礼。
“哈哈哈，伍相快快请起。”阖闾边大笑边做出一个平身的手势。
“不知大王有何喜事，今日竟这般开怀？”传讯的侍卫也告诉他说大王今日特别高兴，伍员实在想不出这吴国又有哪些喜事。
“哈哈哈，伍相啊，你有所不知！那南越允长近日驾崩，你速整军出发，此时攻越正是时机！！”阖闾眸光闪动，心下兴奋喜悦之情已无需多言。
“这……”伍员欲言又止。
“怎么？伍相有话不妨直说。”今日正逢喜事，阖闾心情大好，语气也十分和善。
“大王，那越国正是守孝之时，我吴军倘若贸然攻取，怕是有损我吴国声望啊！”伍员终于还是不顾阖闾爱听与否执意将这攻越利害剖析与他。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他伍员做得就是那一剂良药啊！！
“这你自不必忧心。他允长曾趁我吴国无人伺机偷袭，此次征战乃是寡人复仇之战。何况允长之死越国并未外传，我吴国大可咬定概不知情！”这攻越理由阖闾早已算计好了，倒不用伍员操心。此次攻越，势在必得！！
“可是……”伍员还觉不妥，他为人光明坦荡，着实不愿行这趁人之危之事。
“伍员！”阖闾双目瞋视，显然有些气愤。自己那样心平气和与他伍员一个臣子解释难道还嫌不够？伍员当真要倚着自己心情好忤逆自己的意愿吗？？伍员见此便不再多话，他也心知肚明，此时若是再执意与阖闾争执下去恐怕人头不保，因此便识趣退下。如此，既是吴王心意已决，他做臣子的也唯有准备一套攻无可破的制敌良策。然而，国主驾崩，此时的越国该正处上下同心的时期，若要全胜而归，怕是要多费几番心力……
……
一月之内，吴王阖闾命相国伍员与将军展如留守吴国，助太子夫差辅国。一切安顿妥善之后，自己则率兵十万亲征南越，以破竹之势自吴都姑苏一路南下直达檇李。太宰伯噽大将专毅王孙雄随军远行。
“禀大王！！吴王阖闾率精兵十万已至吴越边境！！”
“什么？？”句践旋即起身，宽大华贵的朝服穿在他瘦弱的身上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懵懂的眼中尽是惊惧，父王晏驾不足一月，尸骨未寒，举国臣民仍未及从悲恸中抽身，他要如何面对这场攸乎南越存亡的战争？？
半刻，才幽幽道：“你且退下吧。”边关守将还未走远，范蠡文种石买晋犴等人也闻讯赶来。
见众人皆是面色凝重，无计可施，尤是那相国范蠡也是这般嘴脸，石买心中了然一笑，忽而心生一计。“大王，老臣倒有一计。”这短短几字，倒把所有人的目光集于他一身之上。
“将军请讲！！”句践更是用殷切的目光期待着他的救国良策。
“吴军十万精兵，我越国国小兵弱自是不宜硬碰，唯今之计只余心理战术。想他吴国必以兵强马壮而自居，定是瞧我不起，如此不如我等自示残兵弱将，所谓骄兵必败，随即我军再以精兵攻之，虽无十分把握，却也定多几成胜算。”
“如此说来，大将军心中已有退敌之策？”
“说不上是良策，却仍可一试。”
“将军快说。”
“由我越军军营之中挑出老兵残将千人，组成一支敢死队冲锋前阵向吴军挑战。待吴军准备迎战之时令全军自刎殉国，再趁吴军注意力集聚敢死队之机使我精兵倾巢而出，将他吴军打个措手不及！！”
句践皱皱眉，显然不太认同这种惨烈的方法。况且自己刚刚登基，若是出此计策怕是民心不稳，外患未除又添内忧。
文种等人也纷纷摇头不表赞同。倒是范蠡灵机一动，再生妙计！“大王，范蠡认为石买将军之计并非不可。”
还不及句践回话，文种倒是看不下了，反驳道：“相国你糊涂！！大王登基不及一月，如此残忍之法即便退败吴军，恐也不能被我越国民众接受。他日内忧外患，你如何保得大王周全？如何保得我越国周全？？”文种陈词之激烈，若不是正在大殿之上恐怕能一掌拍在范蠡的头上。
“文大夫别急，且听我一言。”范蠡着实被这小老头逗乐了，心中一笑，继而道：“我几时说要大王残戮我军中人了？我越国牢狱之中势必有不少死囚，既是国之将破，不如把将他们都赦免了吧？”范蠡并未明言，此招正是抛砖引玉。
“先生有何高招不妨直言。”句践实是不明范蠡的智计，甚至连老友文种也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倒是晋犴将军有些了然地点了点头，言道：“相国之意可是要大王大赦天下，收拢全国死囚？”
范蠡微笑地冲晋犴点点头，复言：“不单如此，还要许诺凡参战且死于阵前者一律免去罪名，且厚待其亲属。那死囚想到自己重罪将死之人，忽而得到大王赦免，必是心存感激。当下国家存亡之际，定会豁命报国以效己心。何况越国若亡，他们未必就不会死！左右都是一死，不如为国尽忠，为亲人谋福！”
“先生所言极是啊！就依先生之言行事！”此时句践才似被点透一般频频称道，而文种也对自己的老弟更添几许欣赏，只有石买脸上挂笑，心底却是愤懑难平。凭什么自己的计谋成了他范蠡的？凭什么这计策在自己口中就是阴狠毒辣的损招但在他口中就成了大赦天下的仁政？？
随即句践拟旨大赦天下，全国死囚果然不少愿组成敢死队奔赴前线。
……
句践元年五月中，吴越两兵交战于檇李。越军近千余人列阵三行于吴军阵前，高声大呼：“越国长存，越王万寿，吴国必亡！！”吴军被这阵势一惊，随即阖闾轻蔑一笑，正要下令出兵，然近千名敢死队将士竟一个一个接连自刎吴军阵前。吴军震撼于眼前景象，受惊不前，纷纷驻足观视，甚至亲自坐镇的吴王阖闾也不禁目瞪口呆。随即吴军斗志渐失，军心涣散。最后一名敢死队员自刎颈项之时，忽然战鼓齐鸣，越国战歌响彻苍穹，敢死队员之后精兵尽出，首当其冲便是大将灵姑浮！畴无余石买晋犴等人紧随其后，越王句践亦偕同相国范蠡亲赴战场参与战斗，侍卫子舆以一当百护全越主句践。
吴军败势已定，灵姑浮更视死如归孤身杀入吴军深处，直奔阖闾战车而去，畴无余在远处以羽箭辅之。马匹受惊，阖闾滚落车下，灵姑浮一戈砍下，阖闾就地一滚，不料却被砍下一个大脚趾，瞬时鲜血直流【２】。伯噽吓傻了眼，灵姑浮长戈一举再是一下，眼见阖闾便成戈下亡魂，专毅将军火速赶来，一柄大刀挡下灵姑浮的长戈，然背后却中畴无余一箭！伯噽不敢懈怠，速将受伤的阖闾拉回战车落荒而逃！
原本，阖闾倚仗伍员之策，以兵强马壮的吴军压境国小兵弱的越国，该是一场毫无悬念以多胜少的完胜之战。孰料，小小越国竟以三万兵众大败吴军十万精兵！此次檇李之战，正是人和与仁政的真实写照！
再回说阖闾，脚下虽是剧痛难忍却仍是面不改色，领兵撤退对抗追兵游刃有余。但以十万强兵之力败北越国三万兵众之实却真真打击到骄傲如斯的阖闾，实是咽不下胸口恶气，心绪愤懑无处宣泄，脚下伤口也无暇顾及，因此，在距檇李七里之外的径地，吴王阖闾带着满腔忿恨与不甘而亡。死前，仅留一言与伯噽：“乃告夫差，必毋忘越！”说罢便咽了气。
本以为前方定是大胜而归，谁料此去竟成父子最终诀别，伯噽带回的竟是夫差驰骋半生的父亲——吴王阖闾的尸骸！！父子二人终是没能见上这最后一面……
夫差无言，呆望着伯噽怀中那曾经伟岸健硕的身躯，有些无措，甚至有些想笑，却是苦笑……
那个人，是句践……那个杀了他生身父亲的人，竟然是句践！！那个陶瓷娃娃一样的小人，曾经微笑着对他说：“我叫句践，是越国的太子。”也曾对他的无稽之谈一笑置之，他笑得那么好看，以致自己根本移不开眼。那人还曾温柔地请下人为他热了一碗参羮，亲自试了温度才递给自己！！这个人，竟然杀了自己的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该要如何做出抉择？？夫差沉默了……
倒是老臣伍员在略略惊诧之余复又镇定如初，询问伯噽道：“大王晏驾之前可有嘱托？”
伯噽眼角含泪，过了好久才扯了扯嘴皮，道：“大王要我转告太子，勿忘越耻！”【３】
夫差明显感觉到自己心头一震，父王是必定不会放过句践的，料定群臣也必是不能轻易宽恕他……想罢，夫差咬了咬下唇，直到咬出血印，才用低沉却有力的声音道：“句践，夫差誓不饶你！！三年之内，寡人定将越国夷为平地！！”
一旁的伍员更是紧握双拳在心中暗自起誓：大王曾替子胥报得血海深仇，这次，子胥定当竭尽全力为大王报仇！！句践不死，子胥，不生！！！
孰知这满朝文武，心意至绝之人并非阖闾的生子夫差，而是看似最为镇定的相国伍子胥！况他早自孙武之口得知夫差与句践之间过往纠葛，心中也不免有些疑虑，适才夫差所言是否仅为权宜之策？但他不论夫差想法，他誓杀句践的决心是绝不可能被动摇的！而伯噽却与他不同，自伯噽丧父之后他心智渐失，逐步走向一位成功的奸佞之辈。因此伯噽不似伍员那般耿介不阿，他为人圆滑更懂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当君主的有几个不喜欢被人溜须拍马？又有几个喜欢整日被人指着鼻子叱责？由此，伍员与伯噽的结局早成定局。再者，这当臣下的倘若执意要杀死君主有意赦免之人，恐怕他的日子便不长了，可叹，伍子胥便是如此之人。最终真真应了他当日的那句誓言：句践不死，子胥不生！
……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檇李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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