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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月下香 ...
十六 月下香
五月初五,天中节,不过刚入夜,庙街上就已经人头熙攘,十分热闹。
“喂,你是不是饿了?”
他觉得衣角被人拉了一拉,低头看去,却是一个身高不过五尺(注右)的白衣少女,装扮很普通,打头倒是有点特别,左手提着大大小小数十个粽子,右手攥了一帕子咸鸭蛋,怀里还抱了一壶雄黄酒,腰间更挂了长长一串五彩香囊,脸上涂了辟邪用的黄酒和朱砂,花里胡哨的看不清面貌,只露出一双滴溜晶亮的眸子直直地瞧着他。
“……什么?”
“你要是饿了,我这儿有好多吃的哦!”少女笑起来,声音清脆得仿佛薄瓷儿响一样。
“……我不饿。”
“是吗,那你老盯着对面酒楼干什么?”
他心下一惊,警觉地再次打量了那少女,虽然这乱世中连幼童老叟都不能小觑,但她周身确实没有半点杀气,还乐呵呵地笑:
“哈,我知道了,一定是没钱吃饭对不对?哪,你要是帮我拿东西,我就请你吃粽子……”
少女正自说自话着,对面那张灯结彩的酒楼中忽然传出喊叫声和兵戈撞击的脆响,紧接着酒楼上忽然跃下一簇锦绣,原来是名面容秀丽的女子,手持了一柄琵琶,全身血迹斑斑,恐怕是杀了不少人。她着地的瞬间,人群中许多百姓打扮的人都纷纷拿出武器,大多都是两刃的锋利长刀,气势汹汹地喊着杀冲了过去,将那锦衣女子团团围住。周围其他真正的百姓们都慌乱地四散逃开,整个庙街顿时一片混乱。
“——冯疑!”女子大喊,声音竟如同少年般。
“——有。”
他抛开那有些古怪的少女,拔出青铜刀稳稳应了一声,眨眼的功夫,便为那呼唤他的锦衣女子从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但那些百姓打扮的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兵士,阵型丝毫不乱,很快将二人又包围起来。
“中计了,那个岱宁王是假的!”那锦衣女子靠上他的背,一边舞动手中琵琶银丝迎敌,一边气急败坏的啐道。他听罢只点点头,并不说什么,慢慢将那把看似笨重粗钝的青铜大刀横至胸前,看样子想要大干一场。
“——陌刀队,先不要动手。”
酒楼二楼的露台阑干旁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用看他也知道——岱宁王军中威名远扬的陌刀队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慕容博业……”锦衣女子恨恨道,和他背靠背慢慢寻找退路。
长定九年夏,岱州大涝,沣河泛滥,原本应当据守岱州的岱宁王爷向珑,却借机派破阵大将军慕容博业夺取淮越王的属地淮州和义州,更将王府迁到了义州,更并将淮越王向瑜放逐于西疆边塞和州,在半年之间占得九个州郡,与原本势力最雄厚的常岐王向珞隔江对峙。而慕容博业也因此名动天下,江北军中盛传道:“一慕容,胜千勇”。
“——你们是何人派来的刺客?”
此时那慕容博业正好站在灯光黯淡处,只看得清一身黑底白纹长袍,以及脑后随意一束的过腰长发,那声音沉稳却不粗野,若不是居高临下气势逼人,还颇有些文人的儒雅气质——不过,慕容博业年少时,确实是先考取的翰林院,再进入的□□营。
“……人称‘文胜翰林,武冠天下’的破阵大将军,竟然甘心委身于那个喜好男宠的荒淫公子麾下,真是可惜啊可惜!”
锦衣女子忽然大笑起来,兵士中有人顿时恼怒地要冲上去,立刻被慕容博业喝住:
“——在下选择怎样的主公,不需要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给人看的刺客评头论足。”
“评头论足的,可不光是我们这些刺客啊,天下人的嘴,慕容将军怎么堵得住呢?”女子脸色微变,可仍旧嘲讽着。
那慕容博业只淡笑了一声,抬手轻轻一挥:
“——弓弩手。”
他抬头看去,周围屋顶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弓弩手,无数闪着寒光的铁弩箭头在夜色中瞄准了他和那锦衣女子。
“——慢着!!”
正在这时,锦衣女子忽然从旁边掀翻的摊子下面揪出一个小孩模样的人来,凶神恶煞道:
“——你们放箭,这丫头就和我们一起死!”
那慕容博业一见,手很快放了下来,屋顶上的弓弩手也没了行动。锦衣女子冷笑一声,用袖间长针抵住了那小孩的咽喉,小孩顿时哎呀的叫了一声,他不由得回头一看,被同伴劫持的居然就是刚才那个古怪的白衣少女:
“无衣……”
“冯疑,你守住我后面。”宁无衣咬紧了牙关,见周围陌刀队又开始逼近,便勒住那少女的脖子大喊一声:
“你们都……”
“你们都不许再往前一步!”
喊出这话的居然是宁无衣挟持的那名少女,着实让敌我双方都愣了一下。只听那少女在宁无衣怀里扑腾着双脚,以便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指着冲上前来的陌刀队:
“啊——尤其是你!长胡子的那个,你把我的粽子都踩烂了啦!我叫你赔哦!”
……当时,他似乎听到有人滑倒在地,当然,只是似乎……
就在双方都愣神的这当儿,楼上的慕容博业忽然架起一柄铁弩,直直瞄准了宁无衣。他反应快连忙挥刀去挡,谁知弩本比弓强上数倍,加上这破阵大将军射艺确是高超,那弩竟将他的刀背重重弹开,弩头掉了个方向冷不丁蹿进了他的腰间肋下软处。
“——冯疑!”
宁无衣的惊叫声之后,铺天盖地的陌刀阵紧随袭来,不知道又是多久的厮杀,只记得后来逃入义州城内,宁无衣把他和那个少女藏在隐蔽处,自己引着追兵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你……走吧……”
伸手把少女推开,他终于是精疲力竭,连这话说没说出口都不知道,便握紧了刀不省人事。待清醒过来,已是月上中天,不过,周围的景色似乎有点异样,并不是他藏身的地方,却像是间堆放杂物的库房,他还没来得及定神,一个似曾相识的清亮声音就在他身旁响起:
“——喂,你饿不饿?”
……她怎么没走?
“……这是什么地方?”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腰腹处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不过还是疼痛难忍,大约是因为那弩头带了倒刺的缘故吧,不过,处理这样的伤口都没把他弄死甚至痛醒,那古怪丫头确实是不一般……
“瀚阳府呀,门口是这么写的。”那白衣少女坐在他旁边的阴暗处,开始剥咸鸭蛋。
……瀚阳府……
“……瀚阳……岱宁王府?”
“是啊,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嘛,我师兄教的,现在整个城里都有陌刀队巡逻,王府里反而没什么人——而且也比较近。”少女将剥得坑坑洼洼的鸭蛋递过来,见他不感兴趣,便自己拿回去咬,“再说你伤口有毒,这里应该有解药吧?”
毒……他惊讶地低头看,的确,伤口渗出的血是黑紫色的,难怪自己居然会晕过去……这个先不去管——这个看样子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把他这么个将近七尺的大男人大刺刺地搬进岱宁王府还没被人发现的?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是撞邪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还好,刀还在手里——不过,如果碰到的是什么妖孽,有刀也没用。
“我?”虽然看不清少女的表情,不过倒听见她嘿嘿笑了一声,“我叫清越,容清越。你呢?”
“……冯疑。”他顿了一顿,“你为何要救我?”
“这个,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少女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啊,你是刺客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就是这个原因。”那容清越停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只手凉丝丝的,一瞬间竟让他有点发颤……
“还在发烧啊,我这就去给你找解药——”她站起身,摸了摸肚子,颇后悔地叹了口气,“好可惜啊……那么多粽子,我一个都还没有吃到……”
“……”
“……江米的虽然也不错,但是豆沙的看起来也很可口……还有鲜肉的呢……”
那名叫容清越的少女一边念叨一边打开门,有些破损的白衣在清明的月光下显得十分醒目,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忽然见得那少女回过头来,对他悠然一笑。
“对了,如果我一个时辰后没回来,你就走吧。”
莹白的月光拂过她的脸,勾出一个近乎虚幻的轮廓。
——或许真的是遇见了妖孽吧?
无论是那时,还是之后至今,他常常在想。
“革十二,中孚五,丰七,信儿息儿低头……哎呀,二哥你不要冲这么快!那边有机关……”
话音未落,只见一声闷响,十余支尖头木桩“唰”地从墙中刺了出来。信儿见了忍不住尖叫一声,谁知眼见就要被刺到的那个“谭靖临”竟气势汹汹地把木桩子齐齐踢断,碎片顿时四散开来,幸好谦华反应快,护住两个无辜的丫头,一边躲飞溅的木片一边无奈地叹气:
“啊啊……我就知道……哎哟!我招谁惹谁了……”
“……主子,二爷着急了嘛。”穿着九娘衣物的信儿看着谦华被飞来的碎片打得哼哼唧唧,心疼之余,只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那谭夫人也狠了点,主子,您当年是不是招惹过她?”顶着紫真夫人脸的息儿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幽幽问道。
“……不记得,我小时侯明明很乖巧,她还比较顽皮嘛。”谦华撇撇嘴,回身看见定彦已经气势汹汹地把一条道上的机关全毁了,不禁幽怨地念叨:
“……二哥,不带你这样走密道的,要把正路都堵了绕死你也见不着娘……”
“——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定彦一听马上掉头,几步又杀回谦华旁边,一字一顿道。
意思是太久了哦?谦华哭笑不得:“快了,真的快了,你要不把这儿拆掉咱们很快就能到凌云山……”
“轰隆——”
一声似远似近的轰鸣之后,只见定彦身后的密道顶部忽然崩塌下来,顿时土石乱溅尘土飞扬,地面也摇摇晃晃。谦华只好护住两个女孩扑倒在地,待混乱平息,才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忍无可忍地瞪着定彦吼:
“二哥!娘不是告诉过你就算着急也不要拿内力乱轰吗?!要是人家让我们赔钱修,你可怜的三弟我会破产的呀!”
“……不关我的事。”定彦一脸平静地拍拍头上身上的灰土,指着坍塌的土堆里一个隐约爬起来的人影:
“——是那个东西。”
“咳咳咳……”
土堆里的人影狼狈地爬出来,尘土飞扬之中只看得清一双丹凤眼。
“——师、师傅?!”
趴在地上的三人连忙扑过去,将重华从土堆里拉出来,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拍了半天:
“师傅……您怎么在这儿……您怎么找到我们的?”
“咳咳咳……定彦……”
“是这个扇坠吧……”定彦想了想,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缠了五色丝线的粉白玉坠子,“忘了给娘……不过倒保了我不受魍鬼的咒术。”
“咳……这坠子我揣了将近四年,也有些灵气了……”重华好不容易缓过气,四下张望,“——九华呢?小白还以为能见到她,直接从半空中就冲下来了……”
原来是小白干的啊……那只苍金麒麟的脾气还是这么火爆……
“娘也在这密道里,算来不过几十丈的路……”
“那就好,小三儿,你告诉我怎么走,我带你们遁过去。”
“……师傅,还是算了吧,就一会儿的路,不着急不着急……”虽然很不好说出口,但要是让这个绝世路痴带路,指不定会遁到桐夜去……
“我很担心啊,定彦不是被鬼门的魉鬼下毒了么,而且鬼王对九华一直追得很紧……”重华说着,不自觉地就往谦华指的路的反方向走,定彦赶紧伸手把他捉回来,谁知他一转身就一脸迷惑地捏定彦的脸:
“——话说回来,定彦,几天不见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八师伯,这是易的容……”
“哦……我就说嘛,你啥时候长得这么像狼头……嗯?信儿,女大十八变啊,啧啧……”
“……师傅,我是息儿……”
……不容易,真不容易……当年大师伯和二师伯带着这两个人打天下,可真不容易……谦华暗暗抹了把汗。
“……对了,定彦。”走了一会儿,重华忽然拍拍在前方开路的定彦,“我在墨剑山庄和廷逍碰了头,不过——岚衣的下落有了吗?”
定彦和谦华对视了一下,微微点头:“应该还在鬼门手里。”
“那可有点麻烦,”重华摇了摇头,沉下声音,“东海路都督给我传了话,最近出的海贼里可能有当年连家的余孽,我也让人去看了,好像就是连契的部下……”
“什么?连契?!”
“——那个家伙也很担心啊……”重华刚说一半,见二人都沉默不语,不禁叹了口气,“——想你们也是不肯原谅他吧,这么些年了……”
“师傅您五脏内有上古神兽守护,七情六欲看得淡,自然不会明白……”谦华淡淡一笑,“这么些年,娘连他一个歉意都得不到,又怎么原谅?”
信儿息儿也不插话,看两位公子的表情,她们也知道,这个“他”是在说谁。
“是么……九华也怪他吗?”
“……若是怪过他,倒更好……”定彦冷冷地说了半句,瞥见谦华对他摇头,便住了口。
“……这样啊……”重华沉吟一会儿,忽然无奈一笑:
“确实,我要是明白,也就不会让她去做那种事……”
“——不要!”
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叫喊让一行人立刻寻向声音的来源,几个拐弯过后,密道忽然宽敞不少,而眼前的景象则让几人目瞪口呆——
十三夫人和紫真夫人都护在谭靖临身上,齐长老挡在两位夫人前面,而九娘则张开了双手,站在一名灰衣灰发的独臂男子面前,脸色发青,目光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那男子:
“——冯疑!不要杀!”
“刺客,没有完成使命,是不会收刀的——你应该明白。”冯疑举起青铜螭龙刀,神情如同用刻刀雕出来的一样。
“……不,你收过。”九娘咬下嘴唇:
“——我,也收过。”
“是,所以,你我才有这样的下场。”
说罢,冯疑微微垂了眼睑,九娘也慢慢看向他空荡荡的左袖,眼神一黯:
“……可是,我从未后悔收了刀——你,后悔了么?”
冯疑一顿。
“让他杀吧,将军。”说话的不知是谭靖临还是谭靖远,只见他笑了一笑,轻轻推开二位夫人和齐长老:
“还没禀报您,中秋前连契来招揽过我们,即使不明说是他,我俩也知道拒绝的后果……”
“夫君——”
“杀吧,当年,就是我们把他哥哥连晟抓进刑场,又逼得他跳下华江,这就是天意!”
“——不!”
九娘见冯疑已经挥开刀势,竟扑了过去要抢:
“够了!天下早已杀尽,你我都不再需要拔刀,为何你还是不明白?”
那冯疑见九娘要抓他的螭龙刀,恁是一惊,恐怕伤了她连忙退了一步,就在这时,只见一道银光凌冽闪过,冯疑几乎是同时挥出刀去,一声锐响之后,一双如寒冰般冷澈的青蓝瞳孔就印在交错对峙的刀与剑上。
“彦儿……”九娘被定彦挡在身后,神情有些恍惚。
“——齐长老,有劳了。”定彦稳住身形,似乎有些吃力,但语气还是淡淡的,齐长老初见定彦着实一愣,但很快就会意地将九娘扶住,信儿息儿也连忙将谭家三人搀起来,几人刚一走开,定彦便运足气劲将冯疑的刀弹起,二人随即疾风惊雷一般过起招来。
“好剑法——”重华搭上九娘的肩膀,笑得悠哉,“你教的好儿子啊,九华。”
定彦用的仍旧是九娘,也就是容清越十年前声震江湖的风华剑法,但他毕竟是男子,尽管招数已练得精妙,行动却不如女子轻灵,招与招之间连接的瞬间总有些须的瑕疵,而对付那已做了二十年刺客的冯疑,哪怕有一丝的疏漏,也是致命的。
“……不行啊八哥,现在的冯疑,彦儿是打不过的……”对于突然出现的重华,九娘也没表现出惊讶,倒是齐长老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古怪男子甚是警惕。
“听闻冯疑练的是古琅玡国失传已久的封寰剑法……”信儿煞白了脸,看向九娘,“据说固若金汤,坚不可破,唯一的弱点……”
“是左臂……”九娘声音已经如同梦呓,就在此时,只见冯疑一个极流畅的回刀,定彦将剑一挡却没有挡实,刀口重重划过了他的脸颊,顿时皮开肉绽。
“冯疑!住手啊——”
九娘挣开身边拦着的手就要扑过去,谦华连忙拉住九娘,刚想说什么,旁边一直不动声色的重华突然跳到九娘前面,双手画符,大喝一声,空气中顿时被他压出一股炽热的气劲,火炮一样向冯疑冲去。此时冯疑与定彦对战正酣,腹背受敌,竟然能两方兼顾,一招震开定彦的剑,顺着那刀势回身反刀一挡,高大的身躯被冲开七八丈远,却毫发无伤。
“……黄粱一梦,千年难醒……”冯疑好容易站稳脚跟,喃喃道。
黄粱……容青枫……
齐长老目瞪口呆地那个灰头土脸的男子,竟然惊讶不起来了,甚至有些无可奈何。
陆竞天,冯疑,容清越……再加一个容青枫,他一个小人物活到这把年纪,今天也算大开眼界了一把,死而无憾了吧?
正僵持着,冯疑忽然仰起头,仍旧是面无表情,然而注视着九娘的目光中却是纠结着一丝怅然:
“……算了,你们走吧。”
“……走?”
九娘向前动了一步,刚好站在密道气口透出的几缕月光下,一时间,眼前的绝色女子与十二年前那个小妖精一样的少女重叠了。
“——走吧。”
冯疑将刀慢慢放下,侧过头不再看她,一半身子都没入了黑暗中,再也没有行动。
——容清越,这是我欠你的。
别人永远不会明白,甚至连你可能都永远不会明白,我欠你的,用这辈子也还不完。
“——没想到你竟然放过这么好一个机会,啧啧。”
冯疑略微抬起眼睛,看见空荡荡的密道石室里一角,略带挑衅的声音主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抄着双手靠着石墙。
“……不要多管闲事。”
“早知道我就先下手,枉我费尽心思给你通风报信,真是浪费……”那人挑起一个狡黠的笑,走到冯疑身边,“现在他们进了那个什么墨剑山庄,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鬼王的贵客,只需在山上等就行了。”冯疑好象并不想理睬他,转身就走。
那人看着冯疑的背影,无趣地嗤了一声:
“——真是,活的□□人讨人厌,死的也不讨人喜欢嘛。”
清霜明月,依山傍水,雕栏芳亭,加上一壶香茶——要是弟弟们和娘知道自己在他们奔波劳累的时候还这么悠哉,一定会气得勒断他的脖子吧?在墨剑山庄留守的岳夫子,此时一边毫无罪恶感地想着,一边慢悠悠地品茶。
纵使山河变换,江山易主,堂前燕入了百姓家,风花雪月还是一样。
六朝兴废事,不过尽入渔樵闲话。
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夫君,你怎么还不睡呀?”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种古怪的口音和乱七八糟的叫法,除了那个浩星家的大小姐还能有谁?
“绮月姑娘,穿这么单薄出来,当心着凉。”廷逍站起身来,正想解下厚绒披风给她,却刚好对上一双夜青蓝的漂亮眸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怎么了?”绮月歪了歪头,月光一般的发丝皎皎生辉。
嗯,光从外表上来看的话,比起当今的桐夜皇帝,自家那个闷葫芦更像是这个丫头的爹啊……
“……没什么,想起舍弟,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一想起八师伯和方老庄主没说两句话就风急火燎地把那只日行千里的苍金麒麟召唤出来去找娘的情景,廷逍不由得笑了笑,将披风给绮月裹紧,见她没有老实回屋的意思,便在亭子里拣了个背风的地方给她坐下。绮月似乎很高兴,拉着他的手不放:
“夫君有几个兄弟啊?”
“三个弟弟——绮月姑娘呢?”
“我?我家只有我一个……嗯,还有侍雷,就是他带我来这里玩的,其他就没有了。”
确实,桐夜王室自从十余年前国舅篡位之乱之后,正统的皇家子嗣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一点,和□□倒是有点相像呢。
“以前我也没有兄弟姐妹,不过……”廷逍笑了笑,“家母很喜欢小孩,渐渐的家里就热闹起来了。”
“是吗……那夫君的爹娘都还在吗?”
“——家父过世了。”
“啊,我是娘不在了……”绮月想了想,有点垂头丧气,“我娘死得早,我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廷逍听罢,心里略微有些感慨——当年娘驻守边关时,他们跟随娘帮助浩星诘宇复国,正好目睹了绮月的出生和延陵皇妃的殒命,在几乎兵尽粮绝的时候,要不是娘向浩星诘宇许诺三天内攻下桐夜皇城,这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说不定在襁褓之中就被她亲生父亲舍弃了。
这丫头大概是不知道,绮月这个名字,在铁断关一带的桐夜语发音,和“清越”是一样的。
“嗯……夫君的娘,一定长得很好看吧?”明明正在感伤的绮月忽然凑近来捏住廷逍的下巴,满意地点点头,廷逍只得无奈地把那两只在他脸上摸来摸去的禄山之爪扒下来:
“……绮月姑娘,太晚了,你也该去歇息了吧?”
“不急不急,我们应该好好聊聊天,感情才会更好嘛!”绮月笑嘻嘻地拉起廷逍的手,看了看,“——你说你是教书的先生,那你弟弟们是做什么的?”
“一个老到处跑腿的,一个兼职当厨子的,还有一个懂点医术不过基本上在家睡觉的。”
嗯……说起来,还都是不务正业啊……不过自己这个三天两头翘课的夫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噢?听起来真的好热闹啊!”绮月颇向往地说道,“我家就只有一个爹爹,老苦着一张脸,除了公务还是公务,还老骂我……对了,夫君的爹爹是什么样的?”
廷逍一顿,笑得很敷衍:“……姑娘猜猜看?”
“一定跟我爹爹差不多……侍雷说,天下的爹都一样。”
“老苦着脸,除了公务还是公务……确实一样呢。”廷逍想着,不由得苦笑,“不过,家父从来不骂我,因为他连和我说话的时间都很少。”
“啊?为什么?”绮月一听,不知是感同身受还是义愤难平,跳起来地指着天上,好像是指着廷逍的爹一样:
“——他既然有时间和你娘把你生下来,怎么会没时间和你说话啊?”
“哈哈……说的有道理啊。”廷逍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过,夫君的爹是做什么的啊?怎么会忙到连跟自己孩子说话都没时间?”绮月好奇地挨着廷逍坐下,睁大眼睛问道。然而这次廷逍是不说话了,也不是他不愿意,只是亭廊的一角出现了一个略显老态的身影:
“——方老庄主?”
“今夜月色确实难得,想不到岳公子也有此雅兴啊。”
来人正是墨剑山庄庄主方复然,虽然白天已经见过,不过也只是匆匆一瞥,现在看来,确实比断剑会时还苍老了许多。不过,这大半夜的,四大护法竟然不在身边——想必是专程来找他的吧?不过,找他做什么呢?八师伯和娘的身份对这个老狐狸而言根本不是什么秘密,莫非是因为绮月……
“晚辈失礼了,老庄主也来赏月么?”廷逍起身向方复然作揖。
“老夫老眼昏花,还能赏什么月?”方复然笑了笑,微微欠身扶起廷逍,“早就听说江阳清风楼的四绝,趁着机会难得,来找岳夫子听说书啊。”
“……四绝?什么四绝啊老爷爷?”绮月不解,跳过去拉了老爷子的袖子问,方老爷子也不在意,略带些赞赏地笑道:
“清风楼嘛——酒有仙人醉,菜有静湖鱼,坐听天下书,笑看绝色人。”
“……方老庄主说笑了。”
“哪里是说笑,公子年纪轻轻,却是见过世面的。当今天下虽是太平,但……”方复然看了看绮月,又看了看廷逍,摸摸雪白胡子,深深一笑:
“许多事情,天下人是不知道的,不仅不能知道,也不该知道——否则,太平,不过就是句谎言罢了。”
“——若是能让天下人觉得世道太平,不知道,岂不是更好?”廷逍早知道这老狐狸会说些耸人听闻的话,当初师爷爷师奶奶不就是这样被拐出谷的吗?
“——岳夫子果然是个明白人。”方复然漫不经心一般说道,慢慢坐下给自己到了杯茶。谁知旁边绮月听得迷瞪,忍不住横眉竖眼地抗议了:
“……你们□□人好讨厌!说话就说话嘛,文绉绉的还拐弯抹角,没事还老莫名其妙地笑——听说你们肠子比我们多几弯,莫非是真的么?”
“听听,公子,你家姑娘有意见了,怎么办呢?”方复然捋着白胡子,哈哈大笑,廷逍看着绮月,不禁也笑了:
“那,在下就给老庄主说说书吧,老庄主想听什么?”
“——先皇慕容皇后的胞弟,也就是破阵大将军慕容博业,你知道么?”
方复然慢悠悠地说道,清瘦苍老的脸颊上,深深的皱纹已经可以完全把他的心思掩盖干净。
果然……廷逍心下冷笑,面上却看不出变化:
“方老庄主对慕容将军感兴趣么?”
“——老夫听说,岱宁王战败后,淮越王将慕容家四十七口人全部抄斩,唯独慕容博业的独子在刑场上被人劫走,不知去向。”方复然一边唏嘘一边漫不经心地品茶,“有人说,是忠于慕容家的家臣劫走了,也有人说是陛下仁慈,留下慕容家的唯一血脉让其出家了,而还有人说他其实已经死了……你知道那孩子到底在哪儿吗?”
“老庄主,您见多识广,应该比我知道得清楚吧。”廷逍也慢悠悠地品着茶,“传闻毕竟是传闻——再说,那孩子活着跟死了,有何区别?”
“是么……”方复然捻着胡子笑,“那公子就给老夫讲讲,号称前朝第一帅才的慕容将军是怎么被容氏四奇算计,最后含恨自刎的吧。”
老狐狸啊老狐狸……不过,挖人伤疤的本事,确实是江湖一等一的厉害:
“——好,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绮月一听终于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看向廷逍,就在那一刹那间,她惊讶地发现这个自始至终温文尔雅的男子,眼眸深处竟闪过一束冷光,冷得她背脊发凉。
—————————————————————————————————————————
关于长评……泪……花啊,抱一抱……
另外,汗一个,每章的字数越来越多……怎么会变成这样……泪……
*(注到这里来了)这里的“尺”,小牧用的是南北朝后期和隋前期的“尺”长度, 比汉尺稍长,比市尺稍短,约30厘米,比较好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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