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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打珠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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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
李存勖斜依着栏杆在听雨。
摇晃的珠帘在风中散落一地。
他摘下面具,随手一抛,身旁的镜心魔不偏不倚地将它接了过来。
“院中的梨花开始落了。”李存勖闭上眼,摇头轻叹。
“殿下,”说话间,镜心魔伸手接住了一朵新落的梨花,干干净净地捧在手心,又凑近鼻尖,轻轻一嗅,随后一吹,花瓣在雨雾中打了几个转,四散开去,“花开花落本是自然之道,谁也奈何不得。”
李存勖不言,只是垂眸看着庭中满眼烟雨落花,指节微动,有意无意敲打在栏杆上,却忽而转头问道:“镜心魔,这梨花,落了多少了?”
镜心魔随着李存勖的视线看去,略作迟疑答道:“据属下粗略估计,大概是25朵。”
“错了。”
李存勖走到阶前,蹲下身拾起方才被镜心魔吹开的花瓣,在指尖摩挲着,低声说:“是26朵。”
雨丝冰凉,指尖却渐觉灼热,眼前仿佛又一簇隐隐燃起的小火苗,将他的思绪又带回到十年前。
那天晚上的焦兰殿已恍若人间地狱,触目皆是横躺的尸体、染血的长阶和肆意燃烧的火光。
李存勖一身白衣早被猩红洇透,带血的金色面具在闪烁的火光中却显得更加灼目,他提着天子剑,剑身在滴血,一步步踏上登临宝座的台阶,直到梁帝朱温面前,踩上他的胸口,居高临下地冷漠俯视着他。
人濒死前的眼神李存勖见过不少,可帝王绝望的眼神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你……究竟是谁?”
隔着面具,朱温甚至分不清面具下的到底是人是鬼。
李存勖笑笑,俯身在他耳边沉沉说道:“受人之托,取你性命。”
“谁?”朱温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不是你要杀我?”
李存勖歪了歪头,眼中仍带着与生俱来的狂傲地看着他说:“死人还那么多废话。”
那一瞬间,朱温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抹似曾相识的神色,他恍然大悟道:“你是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
李存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没否认。
话音落下时,他的眼中已不止是绝望,甚至还有嫉恨。
情绪剧烈起伏间,朱温口中猝然喷出血雾,他挣扎着哑笑,声音极尽悲怆地说:“生子当如李亚子啊!看看我那些儿子,尽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李存勖抬手拭去溅在眼睫的血,不以为然道:“说完了?你走好。”
李存勖手中剑身寒光乍现,又一阵血雾像烟花般炸开,似要将火光中的漆黑天地一并染红。
世界安静了。
随后,空旷的大殿中却传来一阵阵畅快淋漓而又阴森恐怖的笑声,长长的人影从大门处投映进来,门口站着的却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侏儒。
李存勖回头时,两人的目光隔着一整个大殿冷冷相对。
朱友珪拍拍手兴奋道:“我本来还在苦思冥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顺利解决掉这该死的老东西,还不用背上个弑父的罪名,现在好了,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你?”
尽管朱友珪语气甚是快活,脸上带着肆意的笑,眼底阴寒毒辣的杀意却已然层层尽显。
李存勖坐在曾经属于朱温的宝座上,看着朱友珪笑道:“你老子说得没错,你还真不是个东西。”
朱友珪怒了,愤恨道:“我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管!”说着,阴厉的掌风便向李存勖袭来。
殿外,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和二人的打斗声此起彼伏。
大厦将倾。
最后一刻,李存勖逃了出来,亲眼看着朱友珪被永远埋在了废墟之下,光线明暗交叠间,他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
朱友贞仿佛是一个姗姗来迟的看客,他得信赶到现场时,只剩下李存勖一个活人了。
“朱友贞?”李存勖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似是没想到他会来这里。
“焦兰殿出了这么大乱子,本王自然要过来看看。”
“哦。”李存勖漫不经心地擦擦满是血污的手,又重新执剑指向朱友贞说道:“我杀了你父兄,你若想报仇的话,趁现在还有机会。”
朱友贞却并不在意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向李存勖走来,剑尖距离他的喉咙已只差分毫,他定定地看着李存勖,用令人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般说道:“你把面具摘下来。”
“为何?”
朱友贞不说话,着魔般伸手向李存勖的脸上靠近。
李存勖握紧了手中剑,剑尖已分毫不差地抵上了他的喉咙。
朱友贞仍恍若未觉,亲手摘下了血迹斑驳的金色面具,沉声笑道:“这面具还是我曾经送给你的。”
李存勖点点头,先前周身的凌厉己尽数散去,神色也变得温柔。
两人仿佛又回到曾经初见的时候。
那晚李存勖和李克用大吵了一架,天地昏暗,日月无光,空中还飘着小雪。
他却一个人跑到湖边喝闷酒,可怎么也喝不醉,夜晚的风雪寒凉刺骨,他清醒了,也冷静了。
罢了,当事人自己都不在乎,他还在拼命维护什么?
遇见朱友贞完全是个意外。
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难过、绝望的哭声,比他此刻周身的霜华还要冰冷千万倍,从絮絮低语到啜泣到痛苦到咆哮尖叫。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他都经历了什么?
于是他循声看见了小坟包前跪着的少年,他身旁靠着一个看起来娴静美丽的女子。少年掩面哭泣,单薄的身子在簌簌发抖,而旁边的女子……已然没了生迹。
李存勖就这么看着,直到少年晕倒在冰天雪地中。
朱友贞从噩梦中惊醒,醒来时眼角还挂着泪痕。
“你醒了。”李存勖本靠在旁边小桌上闭着眼睛休息,听到动静,便来到朱友贞的床前。
朱友贞从床上乍起,抓住李存勖的肩膀用仍颤抖的声音焦急问道:“她呢?”
李存勖轻叹着拉开手边隔帘,那女子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另一张床上,如睡着一般。
朱友贞松了口气,颓然地跌坐回去,眼底只剩死寂。
“这里是两军交战的地界,很危险。”李存勖劝道。
“我要杀了他!”朱友贞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说。
“谁?”
朱友贞还是没有理他,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话。
李存勖微怔,便不再说话,俯下身轻轻抱了抱他,便沉默着退出了这个房间,留他自己静静吧。
李存勖在门外屋檐下站了很久,以前他伤心难受的时候也只有李存礼会这样抱抱他、安慰他,而他那亲爹李克用,自己不过是他一个好用趁手的工具人罢,他有时候难免会这么想。
他不明白,明明李存礼也是李克用的亲生儿子,李克用却不愿意认他。
李存勖意外得知真相的时候,李存礼曾委婉劝告过他这一切就当作不知道、当作没发生,不要趟里面的浑水,可他还是去找了李克用,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李存礼也该是能和他并肩的,而不是一直追随在他身后。
可结果总不能如人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较和打算,哪里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这时候,他遇到了朱友贞,这家伙,好像比自己还惨。
身后,朱友贞开了门,“谢谢你。”他向李存勖深深鞠了一躬,很诚恳地说。
“先不用急着谢我,”李存勖摆摆手,视线却也不看他,只是淡淡地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想杀谁,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朱温。”朱友贞咬咬牙,愤恨道。
“这就对了。”李存勖扬起了唇角,“看来我们有共同的仇人。”
闻言,朱友贞表情却变得警惕,哑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存勖。”
朱友贞的神情变得更加复杂,沉默良久,他坚定道:“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会报。”
“随你。”李存勖没什么反应,朱友贞的回答似乎正在他的意料之内。
眼看话题就此终结,两人大概也要就此分道扬镳的时候,李存勖又开口说:“反正朱温我也是早晚要杀的,那我们就看看,日后谁先得手。”
朱友贞紧了紧拳头,随后又似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玩意,捧到李存勖眼前。
李存勖一愣,随即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金色的面具。
“咳……”朱友贞解释道:“路上被它绊了一跤,捡到的,看来做工不凡,也就留了下来。以前听人说起过你,听说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做谢礼吧。”
李存勖掌中握着这份谢礼,无声地笑了。
他忽然有种感觉,自己与朱友贞的相遇,实乃命中注定。至于以后会如何,那谁知道呢?他们能不能活到下次相见还两说呢。
焦兰殿前,朱友贞抚摸着自己曾经送出去的礼物,又气又笑地说:“李存勖,你可以啊!”
他抬眸,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存勖道:“如今朱温和朱友珪都完了,你猜猜以后谁才是梁主?怎么样,现在想斩草除根还有机会。”
李存勖收了剑,笑道:“不急,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我和你的命,我们日后再慢慢清算。”
“是么?可我最不喜欢欠人人情了。李存勖,除了大梁江山,你要什么,我都许你。”
李存勖看着他,没说话,朱友贞也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庭院烟雨中,连绵的雨下得更大了,烦杂的雨声掩盖了凡尘的喧嚣,李存勖覆掌将落花放回积水中,任雨水将它冲走。他自言自语道:“我要的,唯你脚下的江山而已。”
“眼下正是拿下汴州的大好时机,镜心魔,跟我回太原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