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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出狱 ...

  •   秦清涟木然地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望着牢房外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那灯烧的应该是桐油,烟尘极大,墙上已熏得一片漆黑,若有人经过,脚步声就震得墨灰簌簌地掉下来。

      又一阵咒骂声经过她的“房间”,伴随着锁链拖拽的“哗哗”声,来人底气十足,骂声在空旷的过道里来回激荡,狱卒一言不发,在犯人的后脑狠狠敲了一记,淡声道:“留着力气呆会使吧。”不到半个时辰,那人十足的底气已彻底熄火,血肉模糊地被两名狱卒拖回牢房,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光亮的血痕。

      霉味,血腥味,铁锈味充斥着鼻腔,刚进来时,她还不习惯,只要木栅外有人经过,她立即起身去看,怕送去刑房问审的是她的家人,可数日以来,她未曾见过一个与她有关的人,甚至她的父亲,在当日被送进地火殿后就分开关押,从此再无彼此的消息,其他的家人如何了,更是一无所知。

      秦清涟颓然一叹,仰头倒在床上,瞬间又弹跳起来,告诫自己不能气馁,她正襟趺坐,闭目养气。

      不知过了多久,木栅突然打开,秦清涟睁开眼睛,一狱卒道:“秦小姐,有人要见你。”

      秦清涟下了床榻,狱卒解了她手脚上的镣铐,毫无感情地看了她一眼:“走吧。”

      两狱卒一前一后,引着秦清涟向前走去,对她诸如“我父亲呢?”“谁要见我?”之类的问题一概不答,问得多了,前面那名狱卒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冷然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穿过长长过道,辗转几个路口,秦清涟不知狱卒会将她带到哪里,前面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数日来,她住着条件最“好”的牢房,吃着简单干净的饭菜,无人提审她,也无任何人跟她说一句话,无外界任何消息,她仍然恐惧,因为一切的未知。

      狱卒都是训练有素的,面无表情,态度冷峻,对犯人除了“奉命行事”“无可奉告”之类的场面话外,几乎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相互之间也极少说话,大多靠眼神、动作传递信息。

      温若寒如何了呢,这七日来,地火殿井然有序,狱卒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漠如铁石,也没有大量新的犯人进来,大抵是平稳度过了吧。

      走了大概一刻钟,走廊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竖直的亮条,在长期暗无天日的地火殿里,显得特别刺目。

      却令人激动。

      秦清涟加快了脚步,几乎撞在前面狱卒的背上。

      亮条不断变大,走近了,是一道窄窄的门,仅容一人通过,这当然不是地火殿的正门,秦清涟记得进地火殿时,走的不是这条路。

      来不及多想,她已经站在门口,夺目的阳光迫使她抬起手,挡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发现门口静静地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这是给她的吗?正犹豫着,马车上的帘子突然掀起一角,伸出一只手,她还没反应过来,前面一拉,后面不知什么人一推,她就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阿曜……”不用看,闻气味就知道是他,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在他怀中大口呼吸,以期换掉肺中地火殿里那令人窒息的气味。

      她又反应过来,已经七天没有洗澡更衣了,身上都臭了,又要挣脱退开,他仿佛也知道她的意图,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他不嫌,那她就干脆放弃挣扎,静静依偎在他怀里,问:“我父亲和家人呢?”

      他道:“已经送回秦府了。”

      这便放心了,她长长呼了一口气,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和疲惫。

      她闭上眼睛,抱着他不动,也不说话,他亦不说。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关心的人都安然无恙就好。

      她也不想问他带她去哪里,将自己全副身心交给他。

      耳边只有他的呼吸心跳声和骨碌碌的马车行驶声。

      大概行了两刻钟,终于停下了,温若寒牵着秦清涟的手,下了车,站在一处简陋的居所前。

      院门上刻着“栀柏苑”三个字的匾额已经开裂,很老旧了,风一吹,从院里带来一股子栀子花香。

      难怪叫“栀柏苑”,这也是秦清涟最喜欢的香。

      “这是我母亲生前的居所。”温若寒转头看她。

      颇有些见家长的意思,秦清涟此刻的处境和一身的污浊极不体面,让她望而却步。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是……”秦清涟嗫嚅着,抱着自己双臂,后退一步。

      温若寒一笑,牵着她的手,跨进院门。

      院子两边的花圃种着大片栀子花,花枝被修剪得错落有致,洁白柔腻的花瓣散发着甜蜜馥郁的香气。洁净朴素得与不夜天的繁华复丽格格不入。

      秦清涟突然理解温若寒为什么对她“一见钟情”了。

      一名婢女装束的女子笑盈盈地走出来,默默向温若寒与秦清涟分别一礼。见了主人只行礼不招呼,简直是犯上了,然而温若寒却并不在意,只对秦清涟道:“你随她去洗洗,等会我有话同你说。”

      婢女引着秦清涟进了浴室,那里早已经备好一大桶热水,水面上撒着洁白的栀子花及鲜红的玫瑰花瓣,蒸气缭绕。

      婢女示意要为秦清涟宽衣,秦家生活富庶,奴仆无数,但洗浴宽衣这种事秦清涟还从未假手他人。婢女坚持,她也就由着她了。

      秦清涟缓缓迈入浴桶中,水温不冷不热刚刚好,她舒服得直打颤,背靠在桶壁上,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婢女则柔柔一笑,拿起一个瓠瓢,舀起热水缓缓地浇到她头上,打上胰子,细细地为她清洗头发。

      洗完头发,拿一块干布包着,又站在她身后为她捏肩。

      婢女的手又嫩又软,捏到身上像没骨头似的,舒服之余她又想起,温若寒是否也享受过这个姑娘的温软?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便问她:“你是温公子的贴身侍女?”

      身后的人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仍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秦清涟讨了个没趣,心道这个姑娘不是故意犯上也大概是个哑巴,便不再说话了,自己拿了个布巾擦洗身上,她实在无法接受让陌生人触碰自己的身体,尽管那是温若寒安排的。

      洗完,婢女又逞上润肤香脂,细细地为她涂了背,其它地方也就秦清涟自行涂抹了,然后又服侍她穿了衣服,坐在镜前,趁着头发还湿润,为她梳头。

      秦清涟看着镜中的自己,隐约看出她在为自己梳妇人的发式,有些不悦,然而这位婢女胆大包天,又是柔柔一笑,继续手上的动作。最后打开妆奁盒,取了几支金色发钗,给她珠光宝气地插了一头,其中一支凤头钗最为抢眼,金凤口中衔着一颗硕大的红珊瑚珠,下面则垂着细珊瑚珠穿成的流苏。

      秦清涟不明白,温若寒让她“洗一洗”,还要盛装打扮做什么,这里为什么什么都有,还这么合适,问身边这位大概也问不出。她其实着急回家,父亲对温家一向忠心耿耿,此次却被扣上叛逃的罪名,承受牢狱之灾,心理上的打击大于身体上的摧残,如果父亲想不通,不知道会做什么。

      秦清涟出来的时候,温若寒坐在榻上,眼睛火光一样的亮了起来,她穿着橘色抹胸,胸口绣着孔雀尾翎,下着鹅黄长裙,外面披一件红色纱笼衣,牡丹提花,用金线描边,略有些透,然既华贵又不失庄重。

      还有一些柔媚。

      她略施脂粉,眉眼如画。

      婢女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他站了起来,迎向她,说:“这是我母年轻时的衣服和首饰,你穿起来真好看。”

      他又说:“只能穿给我看。”

      听说是他母亲的,她有些惶惑,不知所措。她已陪伴他五年,看着他从一名青涩的少年长成已经可以独档一面的青年,自以为很了解他,可现在她才知道,她了解的都是别人都了解的,他还有很多从未与她说过,比如,他的母亲。

      他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她说:“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讲?”

      他说:“先办完这件要紧的事再讲。”

      温若寒带秦清涟来到正厅,打开门,意外的是,这里供着牌位,供品新鲜,香灰几满,看得出,每天都有人在供奉打理。

      牌位上刻着:先妣温南氏锦屏之灵位。

      原来,这里供奉的是温若寒的母亲。

      温若寒上前,取了几支香,在烛火上燎了一下,分出三支给她,秦清涟才猛然反应过来,她来到他母亲生前的住所打扰,穿她生前的衣物,戴她生前的首饰,理所应当表达敬意的。

      她郑重地接过香,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与此同时,身边的温若寒也跪了下来,两人动作一致地向灵位拜了两拜后,他拉住了她手臂:“第三拜留着,等到我正式成为不夜天主人那一天。”

      她讶异地看着他,眼中流光闪动,原来他还有这样的心思。她道:“好。”

      两人相携着站起身,将香插入香炉。

      温若寒仰头打量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怅然道:“没想到吧,堂堂岐山温氏主母,灵位竟然没有供奉在温氏祠堂,而是她身前的居所。她临终前自己要求的。”

      “……”

      “可惜世俗不允,否则她更愿意回到小时候的家。”

      “……”

      “刚才那个姑娘,叫蔓枝,是我母亲陪嫁丫鬟的女儿,我母亲去世后,她母亲也殉了主,她就留在这儿打理这个院子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笑:“她会说话。”

      他笑得更深:“她不会嫁给我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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