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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九章 ...

  •   上辖区的党派划分和动荡似乎完全与下辖区隔绝,人们喜气洋洋的迎接完瑞春之后又开启了新一年的忙碌生活。

      大喜大悲之后日子总归都是要回归平淡的,更何况这权力之争向来都是主区上层之间的事儿,只要不掀起腥风血雨内外动荡,那就波及不到普通人的生活。

      至于控区权又归了谁,内部势力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都与他们无关。不管最后鹿死谁手,只要百姓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没有暴政,他们都能接受。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了差不多大半个月,直到突然某一天有人发现,那刻着主区罪人的石柱上,最下面的那个名字,突然消失不见了。

      那里原本刻着的是十年前叛区者,沈纪的名字。

      这个名字在上面风吹雨淋已过十四年,上面不知沾了多少臭鸡蛋烂菜叶,却忽然在一夜之间被人抹掉了,消失的如此之快,毫无预兆,以至于发现的人刚开始还以为自己恍惚过了头。

      耻辱柱在主区少说也有上两百年的历史,刻在上面的那都是罪大恶极的人物,是要遗臭万年的存在。刻上耻辱柱就是为了让恶人就算下了地狱罪行也要暴露在天理和阳光之下,让后人唾骂,也以此警醒世人。

      连下辖区的三岁小儿都能脱口而出那么几个名字,更别说学习识字的稚子少年们。耻辱柱上的姓名以及他们生前的身份罪行,一桩桩一件件,那都是人们刻进了脑子里的东西。那些罪人背后的故事,更是反复被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起,嬉笑怒骂皆有,不过里头都是鄙夷。

      就这样一个在耻辱柱上刻了十几年的名字一夕之间消失不见,自然会引起众人猜测。要说那能在耻辱柱上做手脚的能有几个人?更何况那沈纪的独崽子远在千里之外的鉴定部,没得命令连主区都上不来,更别说偷偷摸摸来做这样的动作。

      最几年沈纪一事也并无翻案的迹象,罪行昭昭之下,谁能一手遮天在耻辱柱上做手脚?

      能在这个时候去掉这个名字的人,只能是当初把他刻上去的人。或者说,把他刻上去的人们。

      要说起来,这沈纪出现在耻辱柱上和消失在耻辱柱上的速度都是惊人的快。当初也是一夕之间,所见之处皆是白花花的罪状,然后风光无限的天才高鉴就被锁进了囚车里,象征着鉴定师的雪白长衣上染满鲜血,再被推上忏悔台到处决,速度快的让人来不及深思,众人只当证据确凿群情激愤,正好大家都需要一个出口,而他就那么轻易的撞了上来。

      那样的当口,几乎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

      战争接连着疫病把人们的精神摧残的到了濒临崩溃的状态,那样一根紧紧绷着的弦,堵在内部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恶意,都在此时理所当然的疯狂倾泻了出来。

      若是有人仔细回想,定会觉得那似乎快的有些不同寻常。

      可当时的境况众人死里逃生,脑中余的只有亲人离世和受尽折磨的滔天恨意,他们被这一消息刺激着、麻木着、压抑着,失去了深入思考的能力,只能发挥本能,把这一切都千倍百倍的归还于让他们受尽痛苦的人。

      那人是叛区者,勾结敌区,为了许诺的控区之权不惜牺牲这么多人的生命。他该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处决之后刻上耻辱柱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么多年以来,那个名字就这样刻在那里,人人都能见着。或许中间有人回味过来了什么,但是没有人会愿意承认,比起承认错误,人们往往更倾向于依顺主流。毕竟人人都自诩正义良善,谁也不想手上沾血,若真的此事另有隐情,那当初拥在囚车下、忏悔台边的看客们,谁手上没有沾上人血?

      这种情况下,人们所求的已经不是真相,而是心安。

      只要现状保持下去,人人都是干干净净的,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鄙夷着他人的罪行。

      任谁也没想到,这名字消失的也同样的快——十四年对谁来说都不是短短一瞬,但在此之前,耻辱柱上的名字从来没有这样莫名的消失过,以至于在他们眼里,这受尽屈辱的十几载,竟是这样的短暂。

      好像这个故事的余力仍在,众人茶余饭后还要靠它消遣,来教育自己家的娃娃。

      就像这名字消失的毫无预兆一样,几天之后,又一记重螃炸/弹在主区炸开。

      在家家户户都能买到的主区图鉴上,最新的一版中出现了极其特别的一页。

      往日用来印刷新规定或条例的首页上,四个黑色的大字赫然入眼。黑与白这样普通的色彩此刻却如此刺人眼球,扎的众人心里惊惶。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往下面那段并不算长的文字看去。

      沈纪无罪的标题下,正文不过三四行,却看的让人心里发慌,好像这字里行间有双手,把众人的心都狠狠得提了起来,攥在手里。一时之间时间都停止了下来,周围寂静无声,像是手里这本不过几颗冰糖重的书页足有千斤,把人压的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哭噎打破了这死寂,坐在桌前端正看书的少年眼泪噼里啪啦的砸在书页上,将字迹都晕的有些模糊。他眼睛通红,转过头问僵立在身后已久的父亲,声音细细小小的,有些抽噎。

      “父亲,沈纪……沈纪不是坏人吗?为……为什么书上写的,和你讲的……不一样?”

      男人的手死死的摁在书页上,他此刻的视线在字句中来回徘徊,将那几行字反复看了十几遍,明明什么都没发生,脸上却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揍得鼻青脸肿,面孔露出不符时宜的狰狞。

      “父亲?”

      少年怯怯的看向平常慈爱的父亲,脸上还挂着几行泪痕,依旧执着的问着,“沈纪不是坏人,那我们骂他,我们是坏人吗?”

      男孩不知道的是,为他遮风挡雨平常慈爱温和的父亲,眼前看到的不是书页,也不是那几行文字,更不是文字下面密密麻麻字体各异的签名。

      是竖着主区旗帜的,宽敞的,忏悔台。

      十四年前的某一天,他站在忏悔台下,高喊着叛区者该死,沈纪这样的畜生应该千刀万剐,他喊着这样的处决方式太过体面,希望能让背叛者死无全尸。

      因为当时那场疫病,让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妹妹,还有妹妹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他以为自己也会死,可是他没有,他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救了回来,然后和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一样,将另一个人推进了万丈深渊。

      尽管沈纪死了,他依旧怀着深重的恨意,他恨这个叛区者为了利益害死了这么多人,他恨主区没有将背叛者千刀万剐,他恨所有沈纪相关的东西。所以他连同着其他和他怀有同样恨意的人,自诩正义的把沈纪已经过世入土的妻子遗骸也挖了出来,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最后灰都丢进了臭水沟里,和底下肮脏的东西融为一体。

      这些都不足以抵消众人的怨气,尽管沈家被封的七七八八,里头的东西都被收回主区,也免不了被人砸的七零八碎,他们把一切肮脏晦气的东西都丢在里面,连带着嘴里的恶毒诅咒,咒沈纪永世不得超生,咒沈知尽早死在危险区,被野兽撕成肉块,咒余成不得好死。

      他们恨透了和沈纪有关的一切,若是沈知留在主区,定也会有人想尽办法把他扒皮抽筋,让他给其他灵魂尚未安息的人陪葬。

      他恨了这么多年,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尽,心中的滔天恨意才得到一点消解。毕竟沈纪死了,他妻子入了下水沟里,他的儿子被送到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一辈子不会再被召回主区,那地方凶险得很,活的说不定还没他老子长久。

      都会死的,给他死去的妹妹和侄儿陪葬,给所有死在疫病里面的人陪葬。

      他只要在主区等着,总有一天能等来沈知葬身危险区的好消息。

      就这样过去了几年,他终于开始有了新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家庭,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觉得这个孩子和当初的阿满长的很像,所以时常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姐姐的故事,还有那个害的下辖区一半家庭家破人亡的大恶人。

      名叫宁圆的少年今年九岁,他出生在下辖区,有温柔的母亲和慈爱的父亲。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是个很沉稳可靠的人,能做到很多他做不到的事情,教他很多他不懂的大道理。

      宁圆从小就听他父亲讲故事,父亲长说起姑姑的时候,眉眼间总是很温柔。他说他们小时候的趣事,说很早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去世了,他和姑姑两个人相依为命,他是个不太称职的哥哥,总是欺负姑姑,让姑姑哭。

      后来姑姑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父亲看不上那个吊儿郎当的穷小子,觉得他整日游手好闲,一定照顾不好自己的妹妹,就让他们断了联系。可姑姑不肯,两兄妹性子都倔的狠,最终谁也不肯妥协,两个人就此闹翻。

      姑姑出嫁的时候没有亲人相送,亦没有任何操办。虽然兄长没来心里苦涩,可她是个性子要强的人,自己做了决定再苦都得忍着,就这样当了新嫁娘,为自己的选择生儿育女,付出了所有的感情。

      到后来她生下阿满,两人才再次见面。这位兄长尽管生妹妹的气,这两年也消了不少,还是给侄子带了满月的礼物。那是一把精铁锻造的刀,他说男孩子以后一定要学功夫,刀剑是必备的东西。

      说到底血浓于水,兄妹俩关系渐渐缓和起来,走动也多了许多。可好景不长,一场疫病悄然而至,他再次见到阿满是在发臭的尸堆里,那个孩子小小的,悄无声息的躺在死人堆里,面色青白,已然死去多时。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失去的不仅是他的侄子,还有和他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妹妹。像她那样刚烈的性子,要是还活着,谁也抢不走阿满。

      当然宁圆听不到这样惨烈的描述,他只知道自己有个叫阿满的哥哥,他之所以有叫宁圆,是因为父亲说圆满圆满。这样叫他,每次就能想起阿满哥哥。好像姑姑没死,阿满哥哥也健康的活着。他们一家人圆圆满满的,从未分开。

      父亲时常说,阿圆以后一定要做个好哥哥,要是有了妹妹,一定不能欺负她,要好好爱护她,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宁圆想自己以后也一定会做个好哥哥,让父亲开心,让他眼中的遗憾和难过再少一点。提起姑姑的时候不会再皱眉。

      也不会再皱眉之后说起另一个人的时候眼中的温柔全部化为仇恨。

      他的父亲待人有礼做事沉稳,眼中鲜少有过坏的情绪,却在提到一个人的时候,会失了所有的风度,不管是对他讲话的时候,还是听到别人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宁圆都能看到父亲的脸色迅速的变冰,眼里蓄着他看不懂的东西。

      很多次之后他才明白,那是沉重的恨意。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眼里的恨意也像是消退了不少,但始终没有消失,只要是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他始终带着恨。

      那个人的名字叫沈纪,他从小听到大,再耳熟不过。他知道沈纪是主区的大恶人,他害了很多人死于非命,所有人都恨他,父亲也是。

      他的名字被刻在耻辱柱上,宁圆见过的,是最下面那一个。那个位置低,就算是他这样的身量,也能够把脏东西扔过去,准确无误的砸在那个大恶人的名字上。

      在宁圆的认知里,沈纪十恶不赦,他害死了自己的姑姑和哥哥,害的父亲如此难过,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坏人。

      他的儿子名字叫沈知,他还没有死,躲在很远很偏僻的地方活着,可能活得很苦,也可能随时会死,但是他还活着。

      而他的阿满哥哥,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他发誓要做一个好哥哥,要成为父亲口中正直有为的英雄,他要努力锻炼天赋,进入上辖区,要当上高鉴,把那个大恶人踩在脚底。

      眼前规整的印刷字和下面字体各异又整齐的签名却把这一切都推翻了,真相和他内心深处的认知背道而驰,连带着某些信念也粉碎的彻底。

      他感到很难过,不知道曾经的豪言壮语算什么,更不知道怎么把曾经那些莫须有的恶意完整的收回来。他最讨厌坏人,可是自己却成了坏人。

      “父亲。”

      手下的书页被攥的皱在一起,宁圆伸手按住了边角,让这页纸免于被撕毁的命运。他身后的人额前青筋暴起,双眼已然通红。眼里的情绪已经复杂到他看不懂了,但是他能感觉到,父亲此时心里一定很难受。

      “先出去。”

      他的声音听似平稳,却明显在压抑着什么。宁圆很难过,但是不奢求此时父亲能够停下来哄他,于是挂着泪珠乖乖站了起来,走出去时拉上了门,关上门时父亲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凝成了一个雕塑。

      他心里憋的慌,只想到处走走。此时天已经快要黑了,他应该待在附近,等父亲好点的,可是他望着那扇门,却还是很想走走。

      “然后啊,他就被带到了鉴定部去了。”

      苍老的声音在巷子前方响起,是刘奶奶。刘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精神头却很好,每日总喜欢抱着小孙女在外头晒太阳,晚上有微风的时候也会坐在巷角给小孙女讲故事。

      她年岁长,知道的故事很多,有时候会有一群小朋友围在巷角,一起听刘奶奶讲故事。

      紧接着是小姑娘清脆灵动的声音,“鉴定部是什么?”

      “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小姑娘思索了一下,抬起头天真烂漫的问,“那哪里会有糖吗?”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一个少年奔跑在夜色之间。他穿过大街小巷,一直往前,汗水从他的发间滑落,滴到眼睛里,他却脚步未停,像夜色里一只轻巧灵活的幼豹。直到远远的看到那根矗立在忏悔台中间的耻辱柱,才渐渐慢了下来,一步一步往前。

      嗓子因为长时间的奔跑而干哑,停下来时呼吸也变得急促,他一步步踏上台阶,感受到这台上异样的冰凉。他没有见过沈纪当初在台上被处决的样子,但此刻脑海中却蓦然浮现那样一幕来,瞬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他低下头,发现地上只映着今晚皎洁的月光,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可他每走一步,却都像踏在黏稠的血液之上。这胶着感拉的他脚步缓慢,心情也分外沉重。

      穿着雪白鉴定师长衣的人曾经跪在这冰凉的忏悔台上,被千夫所指,有口难言,死在枪口下,更死在看不清真相的冷漠人群里。

      他有一个妻子,听说被人挫骨扬灰,丢到了阴暗的臭水沟里。

      他还有一个孩子,那年十三岁,有幸逃过一劫,被流放到了千里之外的鉴定部。

      听说鉴定部寸草不生,十分荒凉,背对危险区,如果没有主区的定期物资补给就会活活饿死。

      那样的地方,肯定也没有糖吧。

      宁圆脸和脖子都冰凉,铜制的盒子在他手中却被攥的发烫,他小心翼翼的靠近那根石柱,靠的够近时,才发现阴影处好像蹲着着一个人。

      那人的手指还停留在那处被磨掉名字的地方,听到脚步声,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宁圆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凝住了,他没想到除了自己此时还会有人来这里。不过也是,看到书的人想必也不少,肯定也有很多人和他一样吧。

      太难过又太愧疚了,总想补偿点什么。

      那人往外走了一步,站在月光下,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淡漠,却还是对宁圆点了点头,然后站在了一边,没有说话。

      宁圆明白他在给自己让位置,攥着铜盒子走了过去,他站在那处阴影中,对着那块曾经自己扔过臭鸡蛋的位置,来的时候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沉默许久,终究是伸出了手指,在那处冰冷的石壁上写了几个看不见的字。

      对不起。
      ——宁圆。

      就像那几行文字下大家迥异的签名一样,如果能看见,会发现这个年纪的少年写出的字着实不太好看,但他此刻的表情却是庄严肃穆的,十分虔诚。

      八岁的少年似乎仅仅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更有诚意的方式来表达此刻的愧疚,他也没有更好的东西。

      地上那盒糖,也是他存了好久没舍得吃的,是他现在有的最好的东西。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突然出了声,他目光沉沉的望着地上的小盒子,问,“那是什么?”

      “是糖。”宁圆转过身,那人靠在石作的栏杆上,身上盛着月华,胸前的银色勋章和月色交相辉映,白衣如雪,眼睛很亮,是很少见的、很浅的琥珀色。

      闻言他问,“为什么拿这个来?”

      “听说鉴定部很远。”宁圆说踌躇了一下,搓着手道,“那里没有好吃的,也没有糖。很苦很苦。”

      那人愣了一下,浅浅的叹了口气,“这样啊,那我能吃一颗吗?”

      宁圆看着他身上的白色鉴定师长衣,心中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感触,虽然眼前的人素不相识,他还是把盒子递了过去,让他吃掉了属于沈知的一颗糖。

      “你也是鉴定师吗?”

      那人却没正面回答他,只是笑了一下,把盒子递了回来“谢谢。”

      沈知说:“以后不用给他糖了。”

      宁圆看着他浅浅的笑容,有些呆呆的道:“为什么?”

      那浅色盛着月光的清亮眼眸望着他,凉薄之色都在此时褪尽,像是想到了什么,渐渐变得温柔。

      某一瞬间宁圆恍惚的觉得,若是当年被流放到鉴定部的那个少年出现在这里,应当也是这副模样的。

      “因为……”
      “有人给了他很多很多糖,”
      “他再也不会苦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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