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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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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通宵。
并且一个晚上,输得我焦头烂额,极其糟心。
原本我叶子戏打得不算差;我以为薛夫人也就是京中妇人差不多的水平,不料她老人家却是个个顶个的高手,还是扮猪吃老虎的那一种。
惹得我少不得得打起精神来玩牌。
真真是伤神劳力!
更糟糕的是,薛夫人说,
“我们是清白人家,不能和那些泼皮破落户比,得恪守律法;所以,输了就画乌龟吧。”
唯一的安慰,就是老侯爷一看便是疏于这妇人的玩意儿,应对起来有些手忙脚乱;薛承虓虽然比他爹好一点,但是看这神情也是觉得十分棘手——所以脸上爬满黑漆漆的小乌龟的人并不只我一人。
至于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压根没有记忆了……
大概是薛夫人让老侯爷回房拿新买的马吊再战几轮的时候,我精神一放松,瞬间垮下来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眼皮极其沉重,头也是塞满了棉絮一般的轻飘飘的。
我实在睁不开眼,只能隐隐辨出透进帐子里的亮堂堂的天光。
胸口沉闷的喘不过气来,好像盖了几十层的毛毯在身上;而且怎么挣扎都翻不过身来。
我有些难受得紧,不管不顾地一个一掀一蹬——
骨碌碌。
“——哪个混账踢老子!!!!!”
我几乎是一个激灵迅速睁开了相依相偎的上下眼皮,与地下那个顶着两条被子、脸上涂得一塌糊涂的夜叉面面相觑。
这——
竟是薛承虓哇!
吓我一跳。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是什么光景,但是作为一个输得不比他好看多少的人,看见他因为受了一惊而微微后移的左脚,我想我也一定是一副夜叉模样。
“你,你把被子全堆我身上了。”
凶悍之名在他那儿担得已经够多了,现在我比较怕等他的迷糊劲儿过去,为了报被踢下床之仇而对我出手。
他有点不自在地偏了偏眼神,别扭地摸了摸头。
这也不吵架,也不骂人,倒是有点尴尬了 。
“你……接着睡。”
他僵硬地补了一句。
然后弯下腰匆匆捡起了七零八落的外衣,忙不迭地连脸都没有洗,就慌忙逃窜出了门。
我倒是还想再睡,只是还有上午还有敬茶这劳什子事!
洗了几遍脸,看看铜镜里脸色似乎依然透着几分乌青的自己,我有点自暴自弃地又上了一层胭脂。
行吧,都是薛夫人亲手画的乌龟!
她要是嫌弃我丑,我就说自己爱惜她老人家墨宝!
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好像,好像有点太红了。
去前堂候着的时候,我见着了脸上也是透着几分青黑的薛承虓。
他穿着一身獬豸纹金丝银红锦缎袍子,看起来有点亮堂,衬得墨迹晕染的脸色越加黑如锅底。
一张本来还少年风流的脸,不过经历一个晚上的无情压榨就几乎沧桑成他爹的模样。
他云淡风轻地瞥了一眼我,然后十分错愕地忽然回头又看了我一眼。
“……顾双巧?”
他试探似的叫了我一声。
我想了想,感觉和他实在不太熟,便点了点头。
他见状,也便扭过了头;
只是仿佛脖子痒痒似的,视线总往我这里飘。
又等了一会,薛承虓有点不耐烦,让人去催了他爹——于他娘,他是万万不敢惊扰的——消息来得很快,说是薛夫人昨晚玩得久了,身上不受用,要再歇息一会儿,叫我们用过早饭后,先进宫去请安。
这桩亲事是圣人定下的,悯安侯又是圣上还是皇子时一手扶持上来的,自然是关系匪浅。所以于公于私,这请安都免不了。
我和薛承虓不熟,唯一的交情就是昨晚一起输牌局被画乌龟。尽管衣角叠着衣角,依然无话可说。
令人窒息的沉默。
而且,我的坐姿极其别扭。
因为他一上来就坐得很随意,吊儿郎当的;虽然成了婚,肢体接触倒也没什么,但是我还是不想自来熟地和他挨着,尤其是他似乎也不想主动和我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泼妇”牵扯。
我还是习惯自己一个人待着。
我低着头,双手并在膝上摩挲着袖子上的兰草纹样,碎发微微扫着脸颊,有些发痒。
身旁有点动静,我用余光瞥了一眼。
看见他坐直了起来,向边上靠了靠,倚着车窗边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他伸手拽了拽我的衣角。
为了防止像上次一样招人不待见,我仔仔细细地问了薛夫人身边的老奴很多遍宫里的规矩,但是即便如此,当看见那扇沉重的宫门悠悠地开了个口,像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缓缓地张开嘴,哪怕只是打了个呵欠,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它那股来自喉底的腥气,搅得我意识一塌糊涂。
我满脑子都是宁王妃和太后娘娘一张一合的口,天书般不知所云的问题,像极了小时候家里请的先生,拿着板子追着问“为之奈何”……
车外的守卫似乎是与薛承虓相熟,乐呵呵地讲了不少的吉利话,又要讨赏钱。
一听他的声音,薛承虓就当即拉开了车帘,半个身子“咻”地一下探出去,啪地给那守卫的脑袋来了一下。
“好你个小子,给你两分颜色开染坊是吧?!爷的喜事你还没给份子钱!要什么赏钱?!不给!”
那人也笑道:“爷您这话就不对了,卫府那帮小家伙也都没给哈,可今儿个为庆祝您有着落了,都出去喝酒去了,你不和他们计较,怎么单单和我算这个细账!”他摆摆手,好像还挺委屈似的。
薛承虓才不买他的账:“那帮兔崽子就是欠收拾……你笑什么,你以前少喝了吗?!”
说着,他瞪了那守卫一眼:“换了值再喝!”
那守卫欢天喜地地道了谢,乐颠颠地准确地接了小厮扔过去的赏钱。
薛承虓缩回车厢,看见他敏捷的身手,又是笑骂:“没骨气的东西——这一身身手都用在接赏钱上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探出去嚷了一句:
“你下了值再喝!”
“否则爷下次把你踢去守皇陵!”
那人也笑嘻嘻地应了。
明明这门亲事不算得什么令人高兴的事,但是这会儿经过守卫的打岔,薛承虓半推半就的认可,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我偷偷瞧了他一眼。
他和那人说话说得很开心,并没有留意我的小动作。
少年人神采飞扬的模样看起来明亮极了,
“……那是谁啊?”
我觉得他们相处的很欢快,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薛承虓转过身来,奕奕神采没有完全收敛。
他回身瞄了我一眼,笑道:“……之前他在我这边当值,”
他用的指代似乎有些粗鄙,我听不大明白:
“后来不争气,有次喝酒被我逮着了,就扔出去了。”
“啊?”
感觉是很大的梁子……还可以讲得这么轻松?
我瞪着眼睛的样子估计有点傻,似乎极大的满足了这个年纪的少年郎爱卖弄玄虚的面子。
薛承虓瞥了我一眼,弯弯的眉眼潋滟生辉:“那当然咯,他又不是不知道是他先犯错!再说,我厉害,他们也服我呗!”
“大老爷们干事就是直截了当,再不像宫里的那些娘们儿……”
他嘟嘟囔囔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然不包括你姑母……”
然后又十分谨慎地瞄了我一眼。
我抿嘴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今儿个宫里大概是有什么喜事,临时搭了个戏台子,叫了京城里最负盛名的戏班子。
背靠青山绿水,眼观火舞龙蛇。
等人复命回来,便有人把我们往昭徕殿那儿带。
此时的我还有点羡慕宫里人优哉游哉的生活。
后来薛承虓告诉我,在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庆祝。
因为他们总是在庆祝些什么。
东边愁云惨雾的,西边银花火树。
庆祝生,庆祝死,庆祝好,庆祝坏。
有人哭着笑,有人笑着哭。
他们的宴会像是最不值钱的蘑菇,汲取着底下腐烂的肢体的养分,雨后春笋般,蓬勃生长。
再多的苦,再多的怨,再多的恨,再多的痴,倒了宴席上都得是一张张千篇一律的笑脸。
那是给圣人看的。
剪翅般的巨大而艳丽的鹦哥一般的宫殿群中间,有着金灿灿的戏台子;戏台子上有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儿的华服的戏子,也有底下漫不经心的人,她们的裙衫像是被摘下了天边的云霞熨烫过一般,除却仙风道骨,徒留板正的人间富贵。
比起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我,从小便与深宫勾连的薛承虓自然应付起来得心应手,虽然大多数的时候正儿八经的像他爹,但是插科打诨、讨长辈喜爱这种事看得出来也是熟能生巧。
那些大道理,与成婚时府里的老人家说的一模一样,甚至没有与时俱进,但是只要当薛承虓看向我,我就知道这个时候我就应该怀着一副虔诚又恭谨的模样低着头看着地,唯唯诺诺就对了。
太后比起叫我进宫的那天话一下子少了好多。
圣人问她“母后以为如何”,她都是一脸安然的 “皇帝说的极是,哀家潜心向佛,不懂不懂”的模样。
所以她老人家只是与薛承虓拉扯了一番亲戚关系,就言尽于此。
原本这番礼节做全就该回去了,但是圣人身边的宠妃偏生是个眼睛尖的。
她翘了个红色的指尖,捂嘴取笑道:
“陛下,都说薛大人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今儿个竟是百闻不如一见!”
薛承虓的脸不和圣人玩笑的时候本来就正经到了无生趣,甚至到了煞气四溢的地步,此时更是肉眼可见的黑了。
也是京城中,他这威名恐怕也就他自己没当面听过了。
这是哪家做后台的宠妃啊,真是个不要命的!
“你这张嘴啊……最是爱兴风作浪的!”
另一个美人道:“人家和和美美的不好吗?偏生说那些没根的谣言!”
“我哪里是胡说!”
那宠妃指着我和薛承虓道:
“我瞧了半天,薛大人和新夫人脸上黑黑红红的,可不就是打架的留下的印子嘛!”
她十分不嫌事情少的怜悯道:
“你看这一道一道的,我都看见巴掌印了!”
那是乌龟的腿,娘娘!